第34章 名節
名節
“依兒!”書哲毫無預兆地突然坐起,驚得依兒掉了手中的書。
“怎麽了?噩夢?”依兒顧不上撿書,欠起身輕撫書哲的後背。
“依兒,我是什麽?”書哲直愣愣地盯着依兒。
“你……你是什麽?你這是夢到什麽了?”
“……我……就是夢到這個……我是什麽?”
“嗯?”
“子傑是路人,那我呢?我是什麽?”
“哦,這個什麽呀……你……”
“我,既非血親,亦非姻親,所以親人不是;我,既無文書,亦無儀式,所以義……兄不是。那我是什麽?我不要是朋友,更不要是路人,你說我是什麽?”
“唉呀!你說你不好好睡覺,糾結這個幹什麽呢?我說子傑是路人恰恰就是不想去糾結這些。你倒好,還糾結到夢裏去了!”依兒用力地捶了捶書哲的背。
“我就是要糾結,我就是想知道!”書哲帶着哭腔,擡手壓下依兒伸到他背後的手臂,将依兒兩只手都握在手裏,“你今天必須說清楚!”
依兒被他扯着手臂伏在床邊,垂着眸喘息,“……那……您再給幾個選項行嗎?”
“……選項?之前給過了……都不行了……哪個都不行……算了,我趕緊下床,別讓人看見壞你名節!”書哲嘟嘟囔囔地扭身下地,一屁股坐到窗邊的椅子上。
依兒扶着椅背站了一會兒,默默地将椅子挪回桌前,緩緩地坐下,雙臂伏在桌面上。
“書哲,你剛剛說到名節。這個名節,是你介意,還是覺得我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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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你介意。”沖動過後,書哲有些後悔,後悔不該在依兒面前提這兩個字。
“呵!我介意?我介意是否配得上一份傾心和愛重,我介意是否對得起一份憐愛和疼惜……別的,我介意不起。”
依兒的聲音輕而柔,似乎并非說給誰聽,只是自言自語。她的目光掠向窗外,窗外,一縷陽光透過雲層,灑下萬丈光芒。
“當年我住進這個宅子,是借鬼魂之名得以避惡。此後經年,又借陰煞之說得以安生。若說名節,倒是那些邪惡之名護我周全。”
“你……知道……那些鬼魂之說?”
“呵!所以說,到底是鬼可怕還是人可怕?”依兒默然地看着書哲,“同理,到底是親人更親還是路人更親?”
“于我而言,當然是親人。于你而言……”
“于我而言,并無定論。愛我至深者,是親人;害我至慘者,也是親人。當子傑是路人,我便有平常心,冷暖随緣;他便有自由身,來去逍遙。”
“所以,我不是路人!你也不可當我是路人!”書哲伸出手臂,抓住依兒的一只手。
“你與他本就不同,是你自己硬要攀扯在一起,自亂心性。子傑只是寄居于此,等心結散開,自會去尋他的天地。”
“那你……知道他的心結嗎?”
依兒搖頭。
“每個人都有不願宣之于口的心事。我只能陪着他,有問有答。”
“我也想有問有答,可是沒人問呀!”書哲揚了下眉角,語氣悻悻的。
“好,我問。”依兒瞥着書哲,拉長了音應道,“許先生,關于名份,您原本的想法是什麽呢?”
“……我……我原本的想法是都行——我是你的親人、你的義兄、你的知己、你的……”
“現在也行呀,我可以把你當作親人、義兄……至于知己,一直都是,不用刻意當作……對了,你不是說要護着我嗎?那你還是我的守護神呢——神!”
神,又被空着肚子驅出了老宅。
書哲本以為要行至後街才會有車,可轉過身一擡眼,卻發現前邊不遠處停着一輛人力車,車夫正坐在路邊的石頭上休息。
書哲快步走過去,剛到車邊,車上下來一個人,竟是子傑。
“叔叔。”見書哲一臉驚愕,子傑先打了聲招呼。
“子傑?你怎麽會在這裏?怎麽……不進去?”
“我來時看見院門虛掩着,猜想可能是您來了。這幾天,她一直很惦記您,所以,我想讓您多陪她一會兒。”
“哦,這樣……那這車?”
“給您留的,車夫在這兒歇着,您什麽時候想走他送您。”
“謝謝!那……我先不走,我們……可否去坡下聊一會兒?”
“好,那邊有條小道可以下去。”
兩個人一前一後沿着河堤上的石板小路下到河邊,這裏恰好有一小片河灘,河灘上的野草還保持着暴雨沖刷後的方向。
“我急着回家,你也得盡快去陪她做晚飯,所以我們長話短說。”書哲下臺階時便已打好了腹稿,開口便直奔主題,毫不隐諱地說:
“我這幾天去了杭州。”
“嗯,猜到了。”子傑應得很從容。
“哦?”書哲的單刀直入優勢一擊消亡,只好恢複勢均力敵的對話模式,“呵,不簡單!所以……我們是不是該重新認識一下,邱子傑先生。”
“呵,這倒不必,邱子傑是我的曾用名,我現在實實在在就叫林子傑。”
“為了隐藏身份,你竟連袓姓都放棄了。”
“隐藏身份只是理由之一。我改姓,也是為了實現林家的夙願。”
“林家的夙願?”
“嗯,将邱氏的家産盡歸林家門下!呵呵,現在,邱氏的家産都在我手上,我姓林,家産就姓林。”子傑望着湍急的河水,口氣極盡輕佻。
“荒唐!祖姓豈是用來治氣的?不過這都是你的家事,我只想知道,你打算什麽時候跟她相認?”
“相認?”子傑斜掃了書哲一眼,“還沒想過。她需要的,只是一份守護,至于守護她的人是誰并不重要。她不需要知道,也沒有知道的興致。
“而我,也沒有必要讓她知道——如您所說,她一切安好便是最好!”
“可是,你在家裏喊她‘玉老師’,在外面又稱她為‘幹媽’,你們之間既無文書,也無儀式,終究是不清不楚。既然你是她的外甥,那就是實實在在的血親關系。你敞敞亮亮地喊她一聲‘小姨’,不是什麽尴尬都解了?”
“哦……”子傑輕抿雙唇,腳尖撚了撚河邊的沙石,輕聲問:
“那您認為,我因何不與她相認?”
“怕她無法接受你。”
“……嗯,沒錯。”
“所以……真的是你的父母,是他們害了她?”書哲轉過身,怒視着子傑。
子傑默默地注視着流水,沒有應聲。
“他們,到底用了什麽下作的手段逼迫依兒?”
“……如您所見、所想。”
“畜牲!”書哲伸手揪住子傑胸口的衣服,将子傑扭了過來,怒斥道:
“一群畜牲!”
子傑沒有掙紮,只微微側開頭,目光仍停留在湍急的水流上。
“他們……那個畜牲……現在在哪裏?”書哲的聲音有些顫抖。
“地下——死了,已經死了!”
“死了?都死了!真是便宜了他們!”書哲用力地推開子傑,又後退了兩步,徑自蹲到河邊,一只手撐在沙石上,整個人抖成一團。
生命的長河湍流不息,此刻将這兩個男人裹挾在一起,在歲月的旋渦中随波逐流。
這是緣分,莫論善緣還是孽緣。
“後來呢?”書哲稍稍平複了心緒,擡手揉了揉眼睛,接着問:
“為什麽不是從林家迎娶的?”
“沒有迎娶。她……一直不從,以死相脅……那次以後,那個……畜牲也沒再碰過她,只是軟禁……大約……一年左右,她就跑了。”子傑遠遠地站着,輕聲回應。
“所以……她根本就沒有成婚……更沒有嫁去國外……那……她的母親……她母親……也是幫兇!”
書哲站起身,憤怒得發狂,只想拿把刀橫豎把這些人都劈了!
你的女兒被人糟蹋幽禁,你怎麽笑得出來?還笑得那麽驕傲——嫁去國外了,好一個門當戶對!
您真的是她的親媽麽?
你們,可都是她的親人吶!
其實,剛剛在子傑這裏确認過的情節,書哲在回來的路上便已推測過了。
但他仍虔心希望那只是萬分之一可能的揣測,他不能将依兒置于那麽殘忍的絕境。
所以真正面對時,書哲依然無法接受,依然幾近崩潰。
剛剛,就在剛剛,他還在依兒面前為自己、甚至為子傑謀那個親人的名份……不要了,不要!
書哲不敢再看子傑,踉跄着跑上臺階,叫上人力車,狼狽地走了……
子傑又在河邊靜立了一會兒,用力地勾了勾嘴角,确定可以笑得出來才緩步回到老宅,可依兒開門後還是看出了異樣。
她擡起頭打量着子傑,小心地問:
“怎麽了?眼睛紅紅的。昨晚……今早走的時候好好的呀?”
“哦,沒事。”子傑笑笑,眨了眨眼睛,“盯着畫板看了一天,累了。”
依兒又漫不經心地瞄了兩眼,故作輕松地打趣道:
“悠着點兒吧,什麽畫那麽急?別畫家沒當成,先把眼睛累壞了……有盲人畫家嗎?”
“有也不會是我這麽帥的,是吧?”子傑頑皮地對付着,卻始終沒敢與依兒對視,快步走在她前面,邊走邊問:
“菜都收拾好了嗎?”
“……沒有,還沒有挖……書哲來了,剛走,我……”
“我去挖……要不一起吧……園子裏的菜都站起來了嗎?”
“我還沒看。中午睡太沉了,醒來就快兩點了,然後書哲就來了。”
“嚯,還行!您看,就是西北角那點兒菠菜還趴着,別的都起來了。我來挖,您站外邊接着就行。”
“嗯,你也別往裏面去,褲角該濕了。”
“嗯,知道……那個……叔叔……還好吧?”
“……還好……就是有點憔悴。他前幾天出門了,早晨下車就直接去上班了,然後又從學校直接來了這裏,風塵仆仆的……走也有一會兒了,只是他今天沒開車,這會兒應該還到不了家吧?”
“給您這菜,拿住!”子傑将菜遞到依兒手裏。
依兒接過菜,擡頭看着東邊的天空,喃喃地說:
“這天一會兒陰一會兒晴,總還像要下雨似的。”
“沒事了,今晚沒有雨,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