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自适
自适
周末的行程如故。
早晨,廚娘蒸了包子。靜雅讓歡兒帶了一些,還專門撿了兩樣依兒能吃的小菜一起帶上。
到老宅時,子傑不在,只有依兒自己在家改稿。
也是,剛下過雨,不需要澆菜。以前這個時候來,他都在菜園裏澆水。
書哲照例與依兒讨論文稿。調整了兩天,氣色明顯好轉,胡子也刮得幹幹淨淨,只是精力一直難以集中。
每次擡頭,視線都會掠過依兒的頸倒。她頸上的結痂已脫落殆盡,粉紅色的疤印也越發明顯。
歡兒一個人無所事事,輪流将花盆搬到石桌上,拿着相機給九裏香和扶桑拍照。
院門開了,子傑出現在門口,默默地掃視着院內。
僅兩周未見,子傑明顯清瘦了許多。可到底瘦在哪裏,卻也說不上來,反正,就是覺得越發單薄了。
歡兒舉起相機,二話不說便拍了兩張。
子傑笑笑,沖着歡兒低聲說:
“又拍,不是拍過很多了嗎?”
“不一樣,今天你穿的不是園丁裝。”
依兒和書哲也相繼擡頭,看着窗外的二人,微微竊笑。
子傑徑直走到窗前,跟書哲和依兒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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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叔、玉老師……我來問問今天中午買什麽飯。”
“今天咱們吃……”書哲在想如何搭配早上帶來的包子和小菜。
“書哲,我想出去吃。”依兒的聲音很輕,大家一時都沒太聽懂。
“嗯?你說什麽?”書哲詫異地看着依兒。
“我說……今天我想出去吃。”
“出去吃?你說出去吃?”書哲又驚又喜,轉頭看向子傑,“子傑,依兒可以出去吃嗎?”
子傑打量着依兒,依兒沖他淺淺一笑。
子傑垂了下眼眸,又看向書哲,笑道:
“可以,當然可以。”
“太好了,依兒!”書哲用力地握住依兒的手,“那我們今天出去吃,去店裏吃魚!”
“嗯。”依兒沖書哲點點頭,甜甜地笑着。目光流轉,掠過矮牆上的小妖孽,與子傑四目相對。
子傑怔怔地立在院子裏,目光又瞥回小妖孽,耳畔響起暴雨次日與依兒在檐下的那段對話:
“這個小……苗躲在盆子下面,什麽場面也沒見識到,不過雨水應該是喝飽了。”
“再等等,等它足夠壯實了就移到盆裏去。”
“移到盆裏?別折騰死了!”
“生于狹縫,亦屬無奈,沒有未來可期,徒增牽念之累……你不是說了嗎?無奈之境,當有無懼之色……怕什麽?泰然處之……坦然自适……”
您想出去吃,是因為“牽念之累”吧?是想“坦然自适”嗎?
這麽快,您便開始行動了!
除了吃,您還要做什麽?
呵呵,果然一如當年——所有人都以為的回心轉意,竟是生死訣別!
但這一次不一樣,有人看得懂,有人護得住!
“子傑,子傑!”書哲見子傑發呆,連喚了兩聲。
“哦。”子傑慌忙應了。
書哲左右看了看,站起身說:
“雖說出去吃,但還是得跑一趟,訂個雅間……用不用我開車跟你一起去找地方?”
“不用,我走去就行……現在就去。”子傑邊說邊轉身出了院子。
“……呃……我也去!”歡兒還在琢磨剛剛發生的變故,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慌忙将相機通過窗子遞給書哲,一溜兒小跑地追出了院子。
子傑在前面,走得很急。歡兒沒有喊他,只是快步地跟在後面。
前面到了左轉路口,可子傑卻繼續往前走。又走了幾步,竟向右下了河堤。
歡兒靜靜地跟到河邊,沒有下去,而是躲在一棵大樹旁默默地守着。
子傑站在水邊,擡手抹了下眼睛。然後緩緩地蹲了下去,頭伏在雙臂之間。
哭了?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可自己身邊的這兩個男兒怎麽這麽容易彈淚呢?
爸爸眼淚輕彈倒是情有可原,他的淚從未下過眼窩,心上人無跡可尋,那顆心便一直酸楚悸動。
可是林子傑,你年紀輕輕,哪來這麽多的愁腸斷緒呢?
出去吃頓飯而已,至多算是解開一個小小的心結,你又何至于此呢?
子傑站起身,用雙手拍了拍眼睛,正欲離開,身前的水面上落下一顆石子,濺起一個水花。
他轉頭看去,歡兒站在堤上,揚起手正欲甩出另一顆石子。
見他回過頭來,頑皮地笑笑,跳着走下臺階。
“你怎麽來了?”子傑恹恹地問,扭頭避開了歡兒的目光。
“陪你呀!”
“今天又不用提食盒。”
“哪一次都不需要我提呀!”
子傑垂眸看着河水,沒有再吭聲。
“還不走嗎?晚了就訂不到雅間了。”
“沒事,我有預留的雅間。”
“啊?預留?那你……就是躲出來透氣的?”
子傑沒有立刻回應,只默默地注視着河水。
“我不是躲,也躲不掉。有些事終究要面對,遲早而已。”
“你不敢,或者說不願面對,是怕她遷怒于你嗎?”
“……不知道。我不确定自己顧慮的是什麽。你說遷怒,她不是會遷怒的人;就算是,于我又有什麽影響?”
“當然有……你無法繼續留在她身邊!”
歡兒擺弄着手中的石子,輕輕地應了一句。
“……我不是非得留在她身邊。”
“此話不假,但那應當是不得不面對的終究……既有遲早,當然是能遲則遲了。”
子傑徑自沉思,沒有答話。
歡兒也凝思良久,忽然扭過頭問子傑:
“我曾經問過,但還想再問一次——為什麽你對她那麽好?”
“……上次的答複不滿意嗎?好吧,那就給你一個新的——因為她值得。”
“……值得?”
“對,值得!”
“值……得……”歡兒輕聲地複述道,細細地品味着這兩個字的深意。
“這個問題,你沒問過你爸爸嗎?”
“我爸爸?沒有。他那是愛情,不用問為什麽。”
“愛情也有緣由,何況還是矢志不渝的愛情。”
.“……爸爸的緣由……感覺他就像一只神獸,迷上了一株仙草,然後就要誓死守護她……感覺他們就是哪輩子結了緣,然後這輩子又遇見了,卻沒能在一起,然後就這樣魂牽夢盈地糾纏……”
歡兒的創作靈感又爆發了,子傑卻跟不上她的浪漫情懷——果真那樣,他們倒也不枉此生了!
“诶,林子傑……我可不可以再問你一個有些冒昧的問題?”歡兒一步一晃地挪到子傑身側,放低了聲音問。
“你問。”
“如果……我是說如果,依兒不是你的小姨,你會愛上她嗎?”
“呵!”子傑瞟了歡兒一眼,“果真冒昧!但我沒有答案。因為從一開始,我就失去了做這個判斷的機會。她首先是我的小姨,然後才是那個令我欣賞的人——這就如同問你,如果許書哲不是你爸爸,你會愛上他嗎?”
“诶,我可以回答呀!”歡兒狡黠地盯着子傑,“不會。因為我更欣賞許書承……至于爸爸……我對他更多的是愛——護!”
“愛——護?”子傑瞥向側面,細細地品味,“他……一家之主……還需要你來愛護?”
“誰說一家之主就不能脆弱?越美好越脆弱,爸爸那顆小心靈啊,嬌弱得跟花兒一樣,我們全家人一起護着呢!”
“呵呵呵!這話若被叔叔聽到……唉!你呀……”
歡兒一頓插科打诨,子傑的臉上終于有了點兒笑模樣,可這笑容旋即僵住,他怯怯地問:
“剛剛……你說你更欣賞許書承……許書承……什麽樣?”
“許書承?我沒見過,都是傳說。”歡兒揚手将手中的石子遠遠地扔到河裏,濺起一個小小的水花。
“他……沒有爸爸英俊,也沒有爸爸高……
“媽媽說,他就像一只老母雞,張開臂膀護着身邊的每一個人;
“爸爸說,長兄如父,爺爺去世早,他的大哥擔起了父親的責任;
“外公說,如果小承還在,布莊的生意仍會紅紅火火,一家人也不用背井離鄉;
“奶奶說,小承去世以後,有位陰陽先生告訴她,不用難過,那孩子是下界來歷劫的,時辰到了,自然得回天界去掌事……
“呵呵……其實,我也不确定他到底什麽樣,只是從那些支言片語中讀出了每個人的意難平……”
“所以,你想找到那個人撫平它們。”
“哦?好像是欸!之前沒想過……你還真是一言驚醒夢中人呀!”歡兒輕輕地拍了子傑一下。
“所以,你确定那是你的意難平嗎?又或者,那是你的心之所向?”
“意難平?心之所向?我的?”歡兒掃了子傑一眼,向水邊邁了一步,看着水流沉思。自己從來沒有想過這些問題,真正地從自己的視角出發去思考這些。
“子傑,我們中午去哪裏吃飯?鳴鳳樓?”歡兒轉過身問子傑——腦子裏的問題太深奧,不吃飽沒力氣想。
子傑一愣,這是……切換話題嗎?
“對,那裏環境挺好的。現在也不瞞你了,我在那家店裏投了點兒錢,每年能拿一些分紅。又在那裏預留了一個雅間,環境清幽,離家又近,平時會客都在那兒。”
“姑姑她,不知道吧?”
“不知道。”
“你就不怕我說露嘴?”
“不怕。”
“哦?”
“除了身世,我沒有什麽需要刻意隐瞞的。很多事情都只是她不問,我便不說而已。因為與她無關的,說了也沒有什麽意義……她都聽不進去。”
“……那你……準備一直這樣下去嗎?”
“……如果可以,求之不得……只是,求不得……”子傑苦笑着扯了扯嘴角,看着河水無限愁悵。
“沒想到你們竟有這樣的默契。去杭州的事,爸爸也沒打算對姑姑說。既然于事無補,爸爸也不想徒給姑姑增加心理負擔。他只是想了解她的遭遇,知道了也就心安了,也能知道如何更好地待她。至于你的身份,他也決定交由你自行處理。”
“所以……你們會和我一樣,三緘其口,對嗎?”子傑問道,語氣輕柔而平緩。
“姑姑身上有太多的迷。沒找到她之前是一團,找到她之後是千絲萬縷。”
“我可以解開她作為我小姨的那部分迷題,至于別的,我也在找答案。”
“我的姑姑,你的小姨……嗯……姐姐……哥哥或弟弟……嗯……算不出來了呢?”
“算什麽?”
“對!表弟!按我們現在的關系,你該是我的表弟!”歡兒得意地指着子傑,“來,叫表姐!”
子傑無語地扭過頭去。
“叫一次就行,我不聲張!”歡兒繞到子傑另一側,盯着子傑求叫姐。
“哪有女孩子争着當姐的?我長得這麽成熟,你不怕被我叫老了嗎?”
“不怕!我一直都是姐姐,不怕再多你一個表弟。”歡兒一臉壞笑。
面對歡兒的目光,子傑不宜再将頭扭過去。只能垂下眼眸,腳尖碾着地上的石子細細斟酌。
沉思良久,他擡起眼,看着歡兒,認真地問:
“所以,這是你的決定,是嗎?”
“啊?什麽決定?”歡兒有點懞。
“基于我的身世的決定。這個地方還真是神奇——昨天晚上,就是在這裏,你爸爸提出要與我重新認識一下;今天又是在這裏,你宣布成為我的表姐。”
“啊?我……”歡兒一時語塞。
原本只是随口開個玩笑逗子傑寬心,可是,他想到哪兒去了?自己又為什麽要開這樣的玩笑呢?
“表姐、表弟、姑姑……呵呵……确實挺好,和和美美的一家人……我……叫一次就行,是吧……表姐?”
子傑艱難地叫了一聲“表姐”,微微一笑,轉身跑上了河堤。
這是一個終止符!
依兒被“姑姑”了,她很安心;
如今自己被“表弟”了,是不是可以更安心并且死心?
子傑在河堤上頓了一下,轉回身,笑着沖河邊仍在發呆的歡兒喊道:
“表姐,該去吃飯了,咱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