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詩集
詩集
子傑和歡兒返回老宅時,依兒已經換好了衣裝。上身是一件水綠色的短衫,下面是一條黑色的半身裙、黑襪黑鞋。
上次去書哲家穿的那身旗袍,領子上染了血跡沒洗掉。而留在每個人心裏的陰影,恐怕一時半刻也無法消除。
歡兒圍着依兒打量了一番,口中啧啧稱贊。
子傑倒沒覺得有什麽出奇,從前依兒去學校的圖書室也常穿這套衣服。
歡兒挎着依兒的胳膊走在前面,就像小朋友出去游玩一樣興奮。
出門後,歡兒扶着依兒上車,同她一起坐在後排。
這是依兒第二次乘車出門了,顯然比第一次鎮定了許多。她扭頭看看院門,又轉回頭沖歡兒笑笑。
鳴鳳樓本就不遠,開着車,就是兩個轉彎的路程。上次路過時,書哲還專門指給依兒看過。
店裏的食客很多,這個時間,一樓已經沒有空桌了。
夥計在前面引路,帶着衆人上二樓。
依兒低垂着眉眼,偶爾瞥一眼四周,全是嘈雜。上樓時,盡管有歡兒在一旁挎着,但依兒仍然專注地盯着腳下的樓梯。
樓上是另一番天地,子傑預留的雅間在最裏面,不臨街,很安靜,也很素雅。
雅間內有一桌一榻。
桌不大,可容六至八人。
羅漢榻上居中放了一個炕幾,炕幾上擺放着杯盤茶具。炕幾兩邊鋪設着坐褥和隐枕,看起來還挺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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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兒拉着依兒坐到榻上歇息,喝着水,聊一路過來的見聞,聊依兒對此處的好惡。
在閑談之間,歡兒瞥了子傑好幾眼,心內暗自揣測子傑在這裏的行為作派。
此刻,子傑正在跟夥計點菜,不時地朝這邊瞄上一眼。對上歡兒的目光時,立刻讀懂了她的心思,卻也只是微勾唇角。
其實,上了菜以後,便與買回家裏吃別無二樣了——還是那些人,還是那些菜,還是那個調調。
哦,有一點不一樣,菜的品相還是要好出很多,夥計剛端上來的溜肉段外焦裏嫩!
吃完飯,書哲三人一同将依兒送回老宅,安頓好以後又照例一同離開。
車開出不遠,書哲便側回頭問:
“子傑,依兒今天為什麽想要出去吃飯?看當時的表情,你好像事先也不知道。”
“我的确不知道。她……可能是想走出家門,走出她自己那個封閉的世界了。”
“真的嗎?那可太好了!我們以後可以多找些機會帶她出去!我可以帶她去學校,靜雅和歡兒可以帶她去逛街,公園、書店什麽的也都可以去。”書哲很興奮。
“我還不太确定,她這次的舉動很突然……對了叔叔,可不可以将車開到我家門口?我有一本詩集想要交給您。”
“詩集?”
“對,詩集,我自己整理的,但沒給她看過。早就抄好了一本,只是一直沒有合适的機會給您……現在,您連杭州都去過了,那麽這本詩集于您而言,就應是慰籍纾解之效勝于侵擾煩憂之患了。”
“她寫了很多詩嗎?”
“我不太确定。都是在她桌上翻到的,大多只是随手寫寫,未經琢磨。我讀詩有限,所以不确定哪些是摘抄的。但确定是她寫的都作了标記,有的發表過,有的寫完就扔在一邊。有些還是片段,支言片語的……但多多少少可以窺見她的心境和想法。”
“太好了!對着這麽個悶葫蘆,支言片語都是門窗,總好過嚴刑逼供!”
“其實,她也沒有那麽悶。很多時候,她并不是不能說,只是不願多說。如果您肯問,或許不用嚴刑逼供,有些話,只要不直擊舊事,她還是會說的。”
“那你為什麽不問?”歡兒在一旁替爸爸提問。
“我只是一個無關的旁人,我拿什麽立場問呢?叔叔就不同了,您是當事人,甚至……還是受害者。”
“同是受害者,境遇卻天差地別。我又如何問得出口?”
“……也是。最苦最慘的那個人是她……所以,只要她好,別的,都不重要……哦對,前面路口過去,有合适的地方停車就行,我很快就能出來。”
“好的……”書哲将車開過路口,靠邊停下車,“子傑,你接下來有空嗎?”
“有,今天下午沒事。”
“要不,一起聊聊。你看去哪裏合适?你家,還是……”
“那就我家吧,房東一家都進城了,在家裏比外面自在些。”
“好,家裏更舒坦。”
上午在河邊聊過之後,歡兒莫名地心事重重,一聲不吭地跟在書哲身後。
子傑的屋子都開着窗,從窗前經過時便掃見滿牆的油畫。
盡管之前聽歡兒講過,也看過了照片,但真正面對這滿屋子的油畫,還是有些震憾。
子傑忙着倒水沏茶,書哲在歡兒的陪同下細細欣賞牆上的油畫。
書哲不懂畫技,但他更懂老宅的唯美,更理解畫師內心的深情和筆下的深意。
“子傑,哪天你的這些畫兒想要出手,我全要了!”書哲接過子傑遞過的茶杯,認真地說。
“呵呵!不賣!您若喜歡就挑一幅,我送您。”
“我都喜歡。在你的畫裏,老宅更溫暖、恬靜,也更有生機和活力。你給老宅賦予了新的生命。”
“……是依兒,是她賦予老宅新的生命……我不過是一個觀察者、體驗者、記錄者……”
“……你說得對。來老宅探訪那天回去,靜雅就說,她一個人,複活了一個家……唉……都留在你這兒吧,歡兒不是拍了照片嗎?我看照片就行……嗯……等買了房子,你去幫我參考一下,在什麽位置,放什麽畫……到那時,用哪幅或者現場畫,你再幫我研究。”
“好的叔叔……詩集給您。”
“逐光競放?”書哲将杯子遞給子傑,接過本子,看到封面上的四個字。
“……我自己取的名字……這兩個詞……是她帶給我的最強烈的感受,也是我自己這幾年的心路歷程。”
“逐光,競放!”書哲盯着封面上的兩個詞又重複了一遍。子傑說得對,是兩個詞,中間隔着一個圓點。
“其實,這兩個詞也不是我想出來的,而是從她的詩裏摘的。”子傑掀了一下本子的頁角,“您翻到第九頁看看……”
書哲看了他一眼,低頭翻開了本子。
歡兒也貼着書哲湊了過去,詩集上這字也如其人,一樣的清秀俊朗。
第九頁的标題是“生命”。
“如石下草,雖九曲逐光不舍;如崖上花,猶破冰競放不怠。”
子傑一邊背誦一邊看着書哲,“以您對她的了解,應該更懂這兩句的內涵吧?”
書哲沒有應聲,目光停留在紙上、字上。但他盯着的既不是“逐光”,也不是“競放”,而是“不舍”。
“不舍”,這兩個字猶如着了魔法,不斷地放大,放大……慢慢地變成一張張面孔,一個個身影,每一張面孔都是不舍,每一個身影都是依戀。
“不舍”,只兩個字,卻如兩只鈎子挂在他的心上。
她之不舍,己之牽念。
無數次,他欲将自己劈成兩半,一半行走,一半留守。
倘若有他守護在側,她又何來“九曲”,何需“破冰”?
你“九曲”?曲的都是什麽?
你“破冰”?破的又是什麽?
依兒,幸你不舍!
雖九曲,雖破冰,但你之不舍成就了我們今日的重聚,幸你不舍……
書哲合上本子,交給歡兒,轉身去了堂屋,站到門口吹風……
歡兒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眼子傑,默默地坐到窗前,漫無目的地翻看着詩集。
子傑坐到她的對面,默默地看着窗外。
“原來,這兩句是姑姑寫的……”歡兒撫摸着頁面上的字跡,自言自語地說。
“嗯?哪兩句?”
“就你剛剛吟誦的那兩句——‘如石下草,雖九曲逐光不舍;如崖上花,猶破冰競放不怠。’上次來這拍照時在你的本子上見到,我還以為是你寫的。”
“我的好多本子上都有這句,相當于是座右銘吧。這句話雖然早已深刻心底,但每每在紙上見到,還是會倍感親切和振奮!”
平複了情緒,書哲緩步走了進來。
子傑趕緊起身将座位讓給他,自己則坐到畫架旁邊的椅子上。
書哲邊坐邊自嘲道:
“年紀大了,容易感傷。”
子傑和歡兒相視一笑,誰也沒接他的話茬兒。
書哲掃視着四周的油畫,邊沉思邊說:
“子傑,如果把你這裏當作一場畫展,那麽畫展的主題也可以是‘逐光·競放’。你看扶桑那火紅色的花朵欣然怒放,如同跳動的火焰;長長的花蕊頂着鵝黃色的花粉,奔放脫俗……那是競放。”
書哲站起身,走到門邊的一幅畫前,深情地說:
“再看這株九裏香,生機盎然。你居然畫出了葉片的光澤,我猜這必是一個雨後的晴日!這盛放的花朵,盈白如玉,純真無邪;花瓣自然後揚,舒展靈動……你在逐光!站在這幅畫前,隐約可以聞到九裏香濃郁的花香,令人心馳神往……讀她的詩,看你的畫,都能令人心生向往,勇氣倍增!”
“叔叔!”子傑起身走到書哲身側,由衷地喊了一聲“叔叔”,“看來您更喜歡這兩幅畫,我會再畫兩幅尺寸一樣的配成對送您。經您點評,我應該可以更好地表現這兩幅畫的神韻……一定可以畫得更傳神!”
“好啊,叔叔很期待!”書哲扭頭看向子傑,目光灼灼。
歡兒捧着詩集,呆呆地觀劇——這爺倆不用劇本,不用導演,不用排練,純靠天份,愣是臨場發揮,飙出一幕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大戲!
可你們兩個大男人如此心心相印、惺惺相惜,讓我這個不管怎麽論關系都更為親密的寶貝女兒、親密……情何以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