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傾心

傾心

“叔叔,”子傑興致正濃,拉着書哲落座,又将自己的椅子向前拉了拉,試探着問:

“既然說到詩和畫,我正有一事不明想要請教叔叔。依兒手中有一本樂府詩集,是她自己手工摘抄的。看樣子是仿照出版書的樣式,一首一首抄完了之後合訂在一起的。”

“哦?她桌上的書我大多看過,沒見過這樣的一本詩集。”

“其實,上周您和阿姨守在那裏的時候,那本詩集就在她的書桌上,我下午陪她的時候一直在看。那本詩集磨損嚴重,封面上寫着‘樂府詩集’四個字。詩集中有詩也有畫,裏面摘有《江南》、《有所思》、《雞鳴》這類的詩篇。詩集的倒數第二篇是《孔雀東南飛》……”

“孔雀東南飛?”書哲和歡兒一同驚問。

“對,孔雀東南飛。看你們的反應,這篇詩文果真有故事!”

“《孔雀東南飛》這一篇有什麽不同?”書哲惴惴地問。

“《孔雀東南飛》那篇破損嚴重,應是經常翻看所致……有一頁上還有水漬……三個圓形的水漬彼此交融,其間的字跡已經模糊難辨……看上下文,那些詩句應是‘自君別我後,人事不可量…我有親父母,逼迫兼弟兄……府吏謂新婦:‘賀卿得高遷……蒲葦一時紉,便作旦夕間……”

默誦至此,子傑有些喘息,他調息片刻,又接着說:

“或許,這些詩句部分地應和了她的遭遇,可能令她心生感慨。但她不是那種自怨自艾之人,定不會沉緬于這些舊日的恩怨糾葛。所以,我一直覺得,其中另有原由……”

屋內是落針可聞的寂靜。

三個人都不再說話,只能聽到彼此呼吸的聲音。他們或許是在回憶,或許是在思考,或許是在緬懷,又或許只是需要調整情緒……

這個問題歡兒回答最為合适——她沒有爸爸那麽強烈的情緒,又熟悉那個故事的每一個細節,因為那是她最喜歡的愛情故事,聽了無數遍,卻仍百聽不厭。

在《合家歡》的書稿中,那也是最早完結的一個篇章,也将是最濃墨重彩的一個篇章——《一見傾心》。

在那一章,你将遇見楚楚動人的林依,迷上溫暖睿智的許書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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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次詩社集會來的人要比平時多很多,因為本次活動的主題是研讨樂府詩《孔雀東南飛》。

同學們很有創意,專門辟出了表演區,先由同學們分角色扮演地将詩篇整體朗讀了一遍,然後再由每名同學依次發表感言,其他同學可随機就該同學的發言進行點評和交流。

可能是扮演焦仲卿母親的同學用力過猛,一下子将大家的注意力都吸引到她的身上。同學們的發言和讨論大多圍繞焦母的惡毒和變态展開,偶爾延伸到焦仲卿的軟弱和無能。

主持人幾度敲桌子提醒大家關注愛情卻收效甚微。相較于無力地緬懷愛情,大家更熱衷于聲讨罪惡——聲讨,至少可以獲得一種心理上的優勢。

輪到下一名同學發言了,她卻沒有站起來,也沒有吭聲。旁邊剛剛發過言的同學解釋道:

“她不是我們詩社的,但也是一位詩友,碰巧今天過來看我,就一起過來聽一聽。”

“沒關系,大家都是即興發言。這位同學,既是詩友,既然來了,就請自我介紹一下,然後說說你有什麽感想?”主持人擡起手鼓勵她。

那名同學這才站起身,微微點頭沖大家致意,然後音量不高卻吐字清哳地說:

“我叫林依……剛剛大家讨論的時候我一直在想,如果在今天這樣的環境下,我們的身邊也出現了這樣一對戀人……哦不對,是夫婦,那我們該如何去扶助他們,讓他們堅貞的愛情不至如此凄美……至少,女不用舉身赴清池,男不用自挂東南枝。”

林依的聲音婉轉悅耳,如同晨間檐下的聲聲鳥鳴,又如傍晚石間的串串溪流。

教室內鴉雀無聲,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到她身上,靜待高論——然而,她話鋒急停,微微颔首便坐下了。

大家面面相觑,靜谧片刻,有人喊了一句:

“然後呢?到底該怎麽辦呢?”

旁邊的人也跟着附和:

“是呀,怎麽辦呢?這位詩友,你的話沒說完呀!”

林依左右看了看,只得又站起身,微微笑道:

“抱歉!我……還在想。”

說完沖大家點了一下頭,又坐下了。

安靜。

然後,不知是誰帶的頭,教室裏爆發出哄堂大笑。

書哲也笑了。

不知別人笑什麽,他笑的是這個女生的憨态。侃侃而談地提出問題,卻在衆人引頸以待間戛然而止。最後那句“我……還在想”,完全出乎意料,差點兒要了自己這口氣兒。

以她先前的口才,随便列個一二三條應付一下肯定沒問題。但她,卻只給出這樣一種回答。

而此刻,面對大家的哄笑,她竟又跟個沒事兒人似的,仿佛大家笑的是別人。

有人先笑夠了,嚷嚷着說:

“別笑了,我先幫這位詩友答一個——幫焦仲郷換個工作,以便騰出時間在家護妻,不讓焦母欺負蘭芝!”

“光護着不行,瞧他那拙嘴笨腮的樣子,得先教他怎麽居間調停兩頭兒勸!”

“勸什麽勸呀?就焦母那兇悍勁兒,蠻橫霸道、強勢無理,她是真不懂嗎?純粹就是找茬兒,純故意的!”

“幫他們離家出走,跟封建家庭決裂!”

“出什麽走啊?分家另過不行嗎?”

“分家另過那焦母也得作,弄不好她先自挂東南枝了!”

“挂了好啊,一了百了!”

“那日子還怎麽往下過呀?”

“怎麽都沒法過!要是我呀就勸蘭芝嫁太守兒子,讓焦仲卿獨守空房,氣死那個老太太!”

“停!停!停!”主持人寧俊起身擺手,“我們的研讨要注意建設性,不要說氣話……呃……這個話題還有人發言嗎?若沒有……”

“我有,寧俊。”書哲站起身,看了主持人一眼,又看向斜對面的林依,沖她點了一下頭,“剛剛林同學發言的重點是扶助,而大家讨論的重點是出路。那麽我輩當如何為這些出路提供扶助呢?

“我想,如果當世真有此情,我輩新青年當盡心扶之助之。

“首先可在經濟上予以資助,助其或自立、或出走、或決裂,不要讓‘一文錢難倒英雄漢’。

“其次可在精神上予以支持。焦仲卿也曾三度對抗焦母,但畢竟受限于當時的社會環境,收效甚微。我們應該弘揚新思想、新文化,助其謀求禮教束縛與人生自由之平衡。

“但這些還遠遠不夠,我們需讓更多的人擁有生的信念,生才有望;也該讓更多的人明白愛的真谛,愛當無私!”

說到這裏,書哲沖先前扮演蘭芝的女生深鞠一躬,誠懇地說:

“我願替焦仲卿收回怨尤譏諷,并誠心祈願:卿當日勝貴,賀卿得高遷!”

說完,書哲又雙手抱拳于胸,鄭重地看了“蘭芝”一眼。

書哲悄然落座,教室內又一次鴉雀無聲。

過了許久,沒人帶頭,教室內忽然爆發出如雷的掌聲和叫聲。

“大哲!大哲!”

“大——哲!大——哲!大——哲!哈哈哈哈!”

“大哲,誰讓你發言了?”喧鬧聲稍弱,有個女生起身聲讨書哲,“你不都是最後發言嗎?今天怎麽搶先了?你都說完了別人還說什麽呀?結束、結束、結束了啊!”

同學們也都邊笑邊跟着起哄喊“結束”。

書哲只得又站起身,清了清嗓子,腼腆地說:

“剛剛,主持人寧俊一直提示大家關注愛情,不要一味聲讨罪惡和迫害。所以我們也可以就此結束聲讨環節,下面請大家緬懷愛情!”

于是,剩下的同學按主持人的提示依次緬懷愛情。但書哲卻什麽也沒聽進去,他的腦海中一直回顧着剛剛林依的發言和自己的應答。他的目光四處飄移,卻始終沒敢再往林依那邊多看一眼……

而在此刻,歡兒繪聲繪色地講着《孔雀東南飛》的一見傾心,書哲卻一直盯着門口的那幅九裏香的油畫。

對于依兒來說,《孔雀東南飛》又豈止是一見傾心的記憶?那該是怎樣一種錐心刺骨的痛楚?

當初她為什麽會有那樣跳脫的一問?而那一問偏偏不幸一語成谶,還應在了她自己的身上,遭遇甚至更加不堪。

那麽,她獲得了怎樣的扶助?經濟上有人資助嗎?精神上有人支持嗎?這些年,她又是如何堅守生的信念,逐光不舍,競放不怠?

書哲的眼眶有些濕潤,九裏香的綠葉上閃爍着水珠。

依兒,可否讓我看看你的樂府詩集,讓我幫你修複淚濕的篇章……不,我願為你重寫!

還有那些你自己寫下的詩句,艱辛太多!

萬水千山,一步之遙——萬水千山是我的,那一步也是我邁!

逐光,競放!

依兒,你的光是什麽?你的光在哪裏?

……

許家的客廳裏,也是三個人,靜雅坐在子傑的方位。

歡兒手中依然捧着子傑謄抄的詩集,漫不經心地翻看,不時地讀出幾句跟爸媽分享。

“爸爸,您說這些詩詞是依兒寫的嗎?她的溫婉與這些詩詞的毫放有些格格不入呢?”歡兒的眉頭蹙成了結。

書哲沉思了半晌,深深地嘆了口氣,目光中布滿迷茫和心痛。他自顧自地說:

“……或許……恰恰就是她的這種極端的內外反差鑄成了今天的窘境……又或者,成就了她今天的堅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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