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秘密
秘密
這個周末天氣不太好,又陰又悶,計劃好的郊游臨時取消了。
子傑陪着歡兒去後街閑逛。
靜雅和依兒一起趴在書桌前研究旗袍的樣式。
下個月,書哲在學校裏有個大型的演講。靜雅說,去那種場合,得給依兒備套像樣的衣服。
量完了尺寸,紙上已勾勒出大致的輪廓,靜雅正一點一點地跟依兒修飾細節。
書哲一個人,拿着依兒待修的書稿,坐在院子中的石凳上翻看。
院中鳥鳴陣陣,屋內細語喃喃,自己的手中偶爾書頁唰唰……
院外傳來汽車熄火的聲音,不一會兒竟有人叩門。
院門虛掩着,書哲放下書,狐疑着走到門前,将門拉開半身寬。
叩門的是一個青年,一身西裝,穿着很是時尚。他的身後站着一個四、五十歲的男人,戴着金邊眼鏡,手裏拄着一支手杖。
這倆人看上去怎麽有點面熟?
青年見到書哲似乎有些意外,他略略點了一下頭,語氣有些拘謹,口音也不是本地的,“您好,請問這裏是玉穗玉姑娘的家嗎?”
“……是。”書哲遲疑着點頭。
“哦,我們是子傑的家人,想來拜訪玉姑娘。”
子傑的家人?哪邊的?邱家還是林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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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怪看着面熟,是因為子傑,還是因為依兒?
若是林家……
“子傑不在這裏,我們也不知二位是子傑的什麽人,若要拜訪是否該由子傑引薦為宜?”
青年一時語遲,回頭看了看身後的男人。
那男人上前一步,打量着書哲,傲慢地說:
“他是子傑的表哥,我是子傑的舅舅。”
子傑的舅舅?那不就是依兒的哥哥嗎?
他……他不是在香港嗎?
來這兒幹什麽?
見依兒?難道是被自己的杭州之行勾來的?
還是見子傑……或者只是想見子傑的什麽人?
背景沒弄清楚之前不能讓他見到依兒!
“抱歉,剛才我已經說過了,子傑不在這裏。而我們并不認識二位,若要拜訪該由子傑引薦更為合适。”
“敢問先生是什麽人?為何在此阻撓我們見玉姑娘?”年長的男人向前邁了一步。
“我……我是她的兄長!”
“兄長?”男人意味深長地一笑,“這位兄長,您說拜訪玉姑娘該由子傑引薦更為合适,而您卻在此越俎代庖地替玉姑娘拒絕我們……您覺得,這合适嗎?”
書哲還想強行宣示兄長的特權,卻聽身後傳來陰森冷漠的聲音:
“開門!”
書哲一驚,猛地回頭,只見依兒站在甬路中間,靜雅跟在身後。
依兒雙手交于腹前,面無表情,但那張臉上的棱角卻鋒利得削鐵如泥——書哲從未見過如此驚悚的面容——依兒的。
靜雅在依兒身後緊張地搖着頭,與書哲目光交彙時,唇間無聲地說了一句:
“攔不住!”
書哲還在猶豫,試圖同依兒圖謀一種出路。可依兒始終沒有看他,只默然地撲閃了一下睫毛,輕聲說:
“開門!”
書哲不知所措,勉強退後半步,将院門拉開。
門外那位年長的男人剛好與依兒四目相對。他擰着眉打量着依兒,身體向手杖側傾了傾。
“爸爸,”年輕人見過依兒後,扭頭喊了男人一聲,低聲問:
“是嗎?”
男人又靜立了片刻,深吸口氣,低聲問:
“真的是你嗎,依兒?”
依兒如同雕塑般立在甬路中間,半晌才說了一句:
“哥,請進!”
說完,依兒轉身朝屋內走。
靜雅慌亂地側身,擡起手想扶她一把,卻沒敢。
她扭頭看看書哲,跟也不是,不跟又不放心。
依兒徑自朝屋內走,身前身後,整個世界仿佛空無一人。
身前是霧,腳下也是霧,連心裏都是霧茫茫的。
一個身影從身邊閃過,是子傑……
又過去一個,是……姐姐……
前邊閃出一個,看不清,是……一個男人……唰地過去了……
一個布包飛了過來……不,是個孩子,還露着頭!
依兒驀地站定,擡手去拉布包的帶子……
“啊!”只聽依兒一聲慘叫,躬身抱住了手臂。
靜雅一個大步撲了上去,摟住了依兒的腰。低頭一看,依兒右側的小臂上劃出一條五指長的血印,中間深的地方已開始流血。
書哲的注意力一直在兩個外人身上,但餘光也掃到了依兒的異樣。
不知怎的,依兒走着走着,快到門前時,忽然就伸出了手臂,然後驚叫一聲。
書哲緊跑幾步沖了過去,但依兒已将手臂按在腰處,他什麽也看不見。
靜雅扶着依兒進屋,想要再看看她的傷口,依兒沖她搖了搖頭,邁步站到西屋門口。
依兒的大哥和那個青年——對,算起來應該是依兒的侄子,也跟了進來,循着依兒的意思進了西屋。
西屋裏可以坐的地方其實挺多——桌邊有三個凳子,床腳還有兩個新買的小椅子。
對,還有床。
但是此刻進來這樣兩位貴客,一時間竟顯得無處落座了。
依兒擡起左手,示意大哥坐在靠門側的凳子上。
大哥四處看了看,又對着凳子遲疑了片刻,終于還是小心翼翼地坐了下去。
青年也将屋內掃視了一圈,垂手站在父親身側。
依兒緩步走到對面,垂首坐下。
靜雅一直貼身跟着,無聲地站在依兒身後。
書哲抿着唇搓了搓手,轉身搬了一把小椅子放在大哥旁邊,示意青年坐。
回身又搬來另一把椅子放在靜雅身後。
看到大家紛紛落座,書哲将桌前的凳子搬到依兒一側,自己也坐了下來。
賓主均已落坐,屋內一片寂靜。
書哲滿腦子官司,眼睛又瞄着依兒衣服上的血跡,竟至忘了基本的待客之道——依兒這裏不備茶,但水還是有的。
縱觀這一屋子人,當屬大哥年紀最長,所以,還是他先開了口:
“雖已親見,但我卻越發疑惑——你真的是林依嗎?”
依兒的目光落在地面上,沒有應答。
書哲提了口氣,但側目見依兒面沉似水,又将湧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我們林家千嬌百寵的二小姐,怎麽會蝸居在這麽一個小破廟裏?看看你都變成了什麽樣?我真是不敢認了!為了那麽個窮小子……”
大哥厭惡地掃了一眼四壁,又将目光落回到依兒身上。
“你豁了命地往外跑,結果又怎樣?人家妻兒和美,你呢?獨守這麽個破宅子,過得人不人,鬼不鬼!這麽多年了,你有家不回,有親不顧,你可還記得家裏有母親,有姐姐,有兄長嗎?你倒是逍遙自在啊,可家裏人都急成了什麽樣你知道嗎?”
大哥怒斥着依兒,可依兒卻面無表情,害得大哥有火發不出。
他嘆了氣,傷心地說:
“想必子傑已經跟你說了,五年前母親就沒了。可憐她老人家在臨終的時候還說,要下去跟爹和你會合了!你是讓母親她老人家兩頭找啊!還有大姐和姐夫,也都沒了。對這兩個除爹以外最寵你的人,你居然半點情份都不念,說斷就斷!”
說到動情處,大哥忽然笑了起來,語氣嘲諷地說:
“呵呵,說來也真是滑稽,他們到死都還是寵你。這對苦命人煎熬半生,到頭來竟是成全了你!家業替你打了下來,兒子替你養大成人,就活該你都撿現成的哈?”
大哥是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痛斥之辭犀利尖刻,句句誅心。說到激動處,還用手杖“噠噠”地敲擊着地面。
書哲想要起身反駁,可大哥口中所言他不知虛實,不知如何應辯。最後,甚至還被大哥口中的“兒子”絆住了腦子……
靜雅眉頭緊鎖,雙唇緊閉。她前傾了身子,将手搭在依兒腰側,用手掌撐着依兒的腰背。
倒是依兒,鉗口不言,臉上依然看不出半點情緒。
她右手扣在腹上,左手扣在右手上,拇指摳在右手的虎口處。
她的目光始終停留在地上,進屋後便再沒看過任何人一眼。
大哥自己說了半天,沒能在依兒身上得到一點兒反饋,連個眼神都沒有。
他煩躁地看了看自己的兒子,又掃了掃書哲和靜雅,面對這一屋子的漠然,似乎有些惱羞成怒。他突然用手杖撴了一下地面,厲聲說:
“林依!你不用在這裝死!活着的時候你可以自私自利、無情無義、背棄承諾、抛家棄子,但你也得想想,死後見到列祖列宗,見到父母和大姐,你有何顏面,又有何話說?”
“還能說什麽?塵歸塵,土歸土,凡所有相,皆是虛妄呗,哈哈哈!”
窗外傳來爽朗的笑聲,是子傑。
衆人一起扭頭看向窗外時,卻只見一個姑娘正往屋裏走,手中舉着一個風車。
再回頭,二人已經跨步進到屋內。
子傑大搖大擺地進屋,沖着衆人微微一笑,戲谑地說:
“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我這剛出去一會兒,洞府就被抄了嗎?”
衆人鮮見他這副德性,一時間都不知該如何接話。
子傑沖歡兒努了一下嘴,輕聲說:
“你帶他們去那屋歇着,舅舅是來找我的。”
歡兒連忙轉到依兒身側,與靜雅對視了一眼,二人合力将依兒扶起往東屋送。
書哲也緊跟其後。
經過子傑身旁時,依兒倏地擡起眼,直直地看着子傑。
子傑則微微一笑,睫毛撲閃了一下,目光旋即轉向了舅舅,換回一臉的玩世不恭。
靜雅扶着依兒坐到床邊,右臂環着她的腰。左手用力地揉搓着依兒的手,可那手指依然冰得透骨。
書哲慢慢地靠近過來,拉開依兒扣在腰上的手臂。傷口仍有些滲血,衣服被血染了一片。
歡兒見了一驚,也不便多問,趕緊拉開書桌抽屜,找出藥水和紗布,交給書哲幫依兒處理傷口。
歡兒自己則回身去堂屋取了碗水,又從書桌中找出一個藥瓶,倒了四粒藥出來,然後湊到依兒面前小聲地說:
“姑姑,子傑剛剛交待,您得吃藥。”
依兒沒有應聲,卻也張嘴含了藥,喝了水,将藥服下。
西屋傳來子傑說話的聲音,這聲調,這語氣都特別的陌生。
“舅舅,您有什麽事,拍一封電報我不就過去了嗎?何苦勞您大老遠跑這麽一趟?”子傑特別誠懇地說。
“不跑這一趟,我怎麽知道你還藏了這麽多的秘密?”
“也不算藏吧?您指的是她嗎?對于林家而言,她早就不在人世了。所以,我是不是找到了她,跟林家又有什麽幹系呢?”
“她始終都是林家的人!”
“哦,也是,一個依然活在族譜裏的人!”
“不管活在哪裏,她都是林家的!”
“也對,生是林家的人,死是林家的鬼!嗯,所以……您這次的決定又是什麽呢?”
“……帶她走!”
這邊的話音剛落,那屋的書哲已經沖到了門口。
子傑瞥了門口一眼,微微地搖了搖頭,冷笑着說:
“舅舅,您一定是誤會了什麽……您覺得我會把家業交給這麽一個不谙世事又病怏怏的人?還是覺得我會為了您口中那個自私自利、無情無義、背棄承諾、抛家棄子的人而任人擺布?顯然,都不會!”
子傑認真地看着舅舅,眨了眨眼,确認他聽懂了自己的意思,才又接着說:
“但這還只是其一。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您所謂的那份家業,三年前就沒了,在您的見死不救之後就沒了呀!”
“我并非見死不救,而是救不了!”舅舅低垂着眼眉,輕聲回應。
“呵呵……您這麽說,我也信……所以,您一定也承認,我父母煎熬半生打下來的家業,三年前就沒了呀!”
“你不用再瞞,我已經知道了。”
“呵呵,股權是吧?誠如剛才所論,股權失而複得,那是我的戰績呀!”未等舅舅接話,子傑又換上一副乖巧模樣,嘻笑着說:
“我知道舅舅質疑我的能力,怕我管不好家業。但您掌握的信息不全——我是拿回了股權,但那些股權只有財産權,沒有表決權;而且股權鎖定期為十年。所以,十年之內,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活着!至于十年之後,如若舅舅還想護我周全,盡可以費心幫我籌謀!”
子傑的言辭既周密又懇切,舅舅竟一時語塞。沉默了半晌,才又開口道:
“你父母去世之後,你的系列敗家行徑确實令人憂心。不過,我此次前來,也不僅僅是因為你的家業。所謂成家立業,你父母不在,你的婚姻大事我也不能置若罔聞。最初是聽說你與一位玉姓女子交往甚密……”
“呵呵,所以,意外發現了她……”
“這次是虛驚一場。以後,你的婚姻大事舅舅還是要管的,我身邊都是……”
“舅舅,您此次并非虛驚,只不過人搞錯了。我現在姻緣已定,佳人在側。至于人嘛,您剛剛已經見過了!”
“娘親舅大,婚姻大事豈容你私定?”
“并非私定,娘親首肯且歡喜得很呢!所以,舅舅您又省了一份心!”
“……你們母子,竟是一樣的……”
“随——性——放——曠!”
子傑不想聽他說出來的污言穢語,出言截了他的話。
舅舅皺了皺眉,憋了半天,最終只能深深地嘆了口氣,用手杖敲了敲桌腳,無奈地說:
“反正,我大老遠地跑來一趟,也算盡了長輩的情份,對得起你九泉之下的父母。今後的路怎麽走你得仔細惦量,望你好自為之!”
說完,舅舅又重重地敲了一下手杖,起身便往外走。
表哥全程一言未發,只在子傑說到“娘親首肯”時愕然地看着他。
看來,連林家的嫡孫都不知道這件往事。
子傑拍了拍他的胳膊,微微一笑。畢竟,他們之間還有些許童年的記憶,談不上美好,但也算不得恩怨。
走到堂屋時,大哥站了下來,看着對面屋裏坐在床邊的依兒。依兒緩緩地站起身,靜雅也站起來扶着她。
四目相對,依兒的眼中沒有離愁,大哥的眼中也沒有別緒。
早已相忘于江湖,這次相見,不過是個意外。
子傑送舅舅和表哥出門,書哲也跟了出去。
行至門口,舅舅停下腳步,環視着整個院子,冷笑着問子傑:
“為什麽還讓她住在這種地方?看她受苦,你能獲得快感?”
子傑怔了一下,轉而一笑,和顏悅色地說:
“如果這個說法可以令您獲得欣慰和快感,那麽您可以這麽想。不過,外甥我倒有一句肺腑之言,請您謹記:如還顧念兄妹情誼,就請不要再來這裏見她。我能照顧好她,以後大家就各自安好吧!”
舅舅臉色略沉,但還是頗為勉強地點了一下頭。
正欲轉身,書哲開口叫住了他:
“林先生,臨別之際,希望我們可以重新認識一下——我叫許書哲。”
“許……”舅舅眯起眼,有些疑惑。
“沒錯,就是您口中妻兒美滿的那個人。我回國了,帶着妻子和女兒,您剛剛都見過。現在有兩件事需要告知您:第一,林依是我妹妹,我會管她終老;第二,子傑是我準女婿,得管我終老。所以,這兩個人您以後都不用惦記了……順便補叫您一聲‘大哥’,也算全了我的禮數。”
“……嗯。”舅舅難說是驚還是喜,一時語塞,只微微點了個頭,出門上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