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玉碎
玉碎
門外響起汽車的馬達聲,依兒應聲滑落。
靜雅躬身托着她,歡兒也沖過來扶住另一邊。
“姑姑!姑姑!”
子傑和書哲在門外聽到歡兒的叫喊聲,顧不上看客人離開,拔腿就往屋裏跑。
屋內的娘倆已将依兒拖到床上。
子傑趕到後診了診脈,連聲說:
“沒事,沒事,只是一時昏厥,不用慌!她剛剛不是吃過藥了嗎?”
“吃了,四粒。”書哲在身後應道。
“刺激過度所致,能撐到這會兒已是奇跡!沒什麽事,我們都在,她不會有事的……就先讓她休息吧,我們……都去那屋歇着。”
子傑扯開被子,給依兒蓋了半身。直起身時,目光與歡兒相觸,又擡手拭去歡兒眼角的淚珠。
“你們過那屋去吧,我在這邊守着她。”靜雅坐到床邊,握住了依兒的手,眼淚撲籁籁地滾落下來。
書哲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默默地同子傑、歡兒去了西屋。
“今天的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他們是沖我來的。”沉默片刻,子傑先開了口。
“聽你舅舅的意思,他是沖你手中的公司股權來的。”書哲也已冷靜下來。
“是。父親失去的公司股權剛剛被我弄回來,不知他是怎麽知道的。我這裏剛收到消息,說他在打聽我的事。沒想到這麽快就殺到眼前了,還牽連到這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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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影響确實太大了……地震一樣……不過,估計你舅舅也想不到這些……”
“……幸虧你們都在,否則我一個人……還真是應付不來!不過想想更是後怕,如果我也不在……”
沉默,在沉默中思考,在沉默中修複。
有想提問的,但難以啓齒;有想自白的,但無從說起。
但自白挑戰的是自己,所以還是子傑先發聲。
“舅舅歷數林依的罪行,核心就是背棄承諾,抛家,棄子。他所謂的承諾就是生子——當年,不知外婆用了什麽手段,林依答應為邱家生子,并且一直生下去。抛家不用解釋,都懂。而你們最為關切的當屬棄子——抛棄兒子!”
子傑的語氣極為平緩,好像就是在講述一個經年以前聽來的故事。
但歡兒聽得驚悚,摒着呼吸,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書哲很想專注地聽講——這是他最為接近真相的時刻。但他做不到——耳畔是子傑的聲音,眼前卻都是凄慘的畫面,有的是他親歷過的,比如依兒母親的虛以委蛇;也有他的想象,比如依兒被逼立誓、産子……
子傑也喘了口氣,他需要積聚力量去披露一個事實。
“林依确實生過一個兒子,并在生下兒子的當天就抛棄了他!那個兒子,就是我!”
子傑一鼓作氣,簡明扼要地說出了全部的事實。
他沒有繼續隐瞞的必要了——那唯一的一個需要隐瞞的人都已經知情了,此刻就算昭告天下他也無所畏懼!
書哲騰地站起身,聲音嘶啞,瑟瑟發抖,“真的……是你?”
“是我。”子傑也站起身。
“所以,是那個邱……”書哲用力地咬了咬嘴唇,松開時,唇角隐約滲出血跡,“……你是邱……什麽和依兒的孩子?”
“是。”
“……所以……那一次在西餐廳你便告訴我……”書哲回想起子傑說起“任何事”時的神情——“您就把我當成她兒子,能做什麽您自行判斷,好吧?”
“……所以,我也算第一時間向您告白了。”
“可你……既然是她的親兒子,為何不對她告白,不與她相認?”
“……相認?”子傑長籲一口氣,緩緩地說:
“當初找她的時候,我沒想認她——我有母親!我只是好奇,她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為什麽,她要以那麽絕決的方式舍命奔逃?為什麽,爸爸的懷表裏至死鑲着她的照片?
“我一直以為,那是母親年輕時候的照片,所以,我把它當成父親的遺物交給母親。直到那時,母親才告訴我:懷表裏的人不是她,而是我的小姨,她的妹妹。也是這個時候,我才知道,自己還有個小姨……而且這個小姨是我真正的母親。”
子傑的聲音很平緩,但說到此處卻仍有些氣促。
歡兒踱到他身旁,輕輕地拍了拍他的後背,将他按回到凳子上。
書哲見狀,也垂下眼眸,緩緩地坐了下來。
子傑擡起頭,沖歡兒微微一笑,又看着書哲繼續說:
“你們可曾聽過這樣的故事?一個母親,一個姐姐,一起算好了日子,布好了局,将一個姑娘迷倒後送到了她姐夫的床上……然後是将近十個月的軟禁……
“她曾費盡心機地跑回家一次,卻被她的母親和哥哥送了回去……回去以後,她像變了一個人,能吃能喝,能說能笑。
“那個姐姐以為是母親的一番苦勸以及最後的一跪讓她轉了心性……她甚至還接受了姐夫買給她的各種禮物,把那些貴重的手飾一件件地戴在身上,每天扶着隆起的肚子向姐姐炫耀……
“姐姐只當她是堵氣使性,卻不知那時她已開始籌劃逃跑。”
子傑喘息着,皺了皺眉。
歡兒流着淚,手指摳着子傑的肩窩。
“終于臨産了,她也終于離開了邱家的深宅大院。
“在一個電閃雷鳴的雨夜,她生下了一個男嬰。那男嬰嚎哭不止,一家人的心思都在孩子身上。就在那個當口,她從醫院的二樓跳窗逃走,窗口懸着一條床單……她沒有鞋,身上也只有一套病號服……而那時剛過五月……
“聽完這個故事,你們是不是跟我一樣,心中湧起一連串的問題——
“她為什麽要跑?
“為什麽這麽急着跑?
“從二樓跳下,不怕摔死摔殘嗎?
“那樣的天氣,不怕着涼受凍嗎?
“剛生完孩子,身子骨不要了嗎?
……
“她想去哪裏?
“她能去哪裏?
……
“她沒有家了,她無親可投,無友可靠,出了邱家的門,這世間再沒有哪一扇門能為她打開!
“她想去哪裏?
“她能去哪裏?
“我每天、每時都在問這個問題!我想見到她,不是因為想念,而是因為她留給我太多的夢魇——從小到大,那些夢裏萦繞的低語,那些雨夜回蕩的哭聲,終于都有了因由,我要找到它們的根!
“慢慢地,我仿佛可以回到她的肚子裏。
“白天,我不停地翻看那些父親找她留下的記錄,甚至還有您這些年以來寫給她的信;夜深人靜時我會問自己:寶寶,你想去哪裏?
“呵呵!神奇吧?我來到了這裏——一個有水,有樹,有庭院的地方。這個地方,父親來過好幾次,許家确實搬走了,跟信裏說的一樣。
“但我就是想來,一如她當年的義無反顧。
“我每天在河邊徘徊,在河邊作畫,期望一擡眼,有個熟悉的面孔擦身而過……卻不料,人們口中的那個玉姑娘走出院門時,我不用看臉,只遠遠一瞥便知道——是她!
“她果真來了這裏,既便知道那個人已經結了婚,甚至是跟什麽人結了婚;她也知道這裏人去宅空,無親無友……可她,還是來了這裏……”
“你說她都知道?”書哲也流下了眼淚,哽咽着問。
“對,她什麽都知道。她的姐姐為了讓她死心,把一切都告訴了她,包括那個人結婚、生子、出國等等一切能讓她死心的信息,只是沒有給她信。”
“……所以,她确實是死心了……心死了,人也就不怕死。怕只怕,不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書哲喃喃自語道。
“現在您該明白,為什麽她的名字叫玉穗兒?”
“……玉穗兒……玉穗……玉碎珠沉,伊人已逝!”
書哲用手撐着額頭,啜泣不止。
歡兒走到他的身邊,抱着他的肩膀,邊哭邊晃。偶然擡眼,瞥見靜雅倚在門邊,掩面落淚。
書哲用力地抹了抹眼淚,輕輕地将歡兒推開,看着子傑,異常嚴肅地問:
“如果你舅舅沒有出現,你是不是這輩子都不打算認她?”
“不知道。”子傑抹了把眼淚,将目光投向窗外,“當年找她的時候沒想認,我只想解決自己的問題。後來……後來漸漸地走近她,看清她,讀懂她,離不開她……我想認卻不敢認了——不是怕她不認我,而是怕我的出現毀滅了她的世界。
“這些年來,在她的世界裏,我沒有找到哪怕一絲有關自己的痕跡。您了解她的心智水平,若非刻意消除和回避,她早就該認出我了!可是她沒有,真的沒有,不是裝的。
“除了姓氏,我什麽都沒有瞞她。她問一句,我能答她十句。可是為什麽,為什麽她沒有認出我?那是因為在她現存的意識裏,根本就沒有我這個人!所有跟我有關的信息,都連同那個時空封存了。
“所以她才會跟您說,一切如故——那一天,她沒有踏入邱家,在那之後的所有事情也都沒有發生。她只是睡了一覺,時間長了點而已,然後就如願嫁進了這座老宅。這裏到處都是您的身影,她随處可見,随時可見。
“這也是我為什麽不住在這裏甚至盡量少來的原因——我怕來多了、待久了會破壞她精心構築的世界。
“房子破了我可以修……而她內心的世界,我非但修不了,還可能是個破壞者——一個人,牽出一段毀滅性的記憶,摧毀她原有的精神世界……至于她的新世界,我一個人建不起來……我不能害她再一次身處絕境——無處可去,卻又無家可歸……
“所以,我只能陪着她、守着她,甚至護着她的殼。她的那個殼,那個用夢構築的世界,太虛幻也太脆弱,但終究支撐她走到現在……我不知道……殼破了,夢碎了,她能何去何從……”
一口氣說出了畢生的心酸,子傑已然淚如雨下。他将頭側對着牆面,用手胡亂地抹着臉上的淚水。
“現在有我們……一起……可以的……人多了……不再需要売……”歡兒的雙手抓着子傑的肩,邊哭邊說,語無倫次。
“依兒,你說什麽?”東屋傳來靜雅帶着哭腔的問話,“你再說一遍,我沒聽清!”
西屋的三個人不由分說,簇擁着沖進東屋,緊張地圍攏到床邊,一邊查看,一邊胡亂地收拾着各自的眼淚。
靜雅前傾着上身,懸伏在依兒胸前,将耳朵湊到了依兒唇邊細聽。
“……寶寶……知……善惡……”依兒的聲音如呢喃細語,“……寶寶……強……筋骨……”
“……寶寶……樂……逍遙……”子傑循着依兒氣息的節奏,同依兒一起說出了最後一句。
大家轉頭看時,子傑已撲通一聲跪在床邊,雙臂伏在床沿上,扭頭盯着依兒啜泣道:
“……呵呵……果然……是您!是您留下的聲音!終于……這是我的痕跡!娘親!”
“……娘親……走了……寶寶……自愛……”依兒仿佛用盡了全身的氣力,清清楚楚地說出了這句話,大家都聽清了。
“不!娘親不能走!”子傑瞬間崩潰,起身撲到依兒身上,雙手死死地抓着依兒的肩膀,用力地搖晃,口中不停地嘶喊:
“娘親!娘親!娘親不走!娘親!娘親!”
書哲哭着拉扯子傑,靜雅也在一側幫忙用力,勉強将子傑拉起。
子傑依然嚎哭不止,歡兒也上前勸解,卻見子傑閉着雙眼完全聽不進去。
情急之下,歡兒揮手給了子傑一個耳光,一邊用力地推搡,一邊大聲地喊道:
“林子傑!你醒醒!醒醒呀!依兒沒有死,依兒也沒有走,你快醒醒呀!”
歡兒瘋了一樣沖着子傑喊叫,直喊得子傑半睜開眼,目光呆滞,口喘粗氣。
終于回過神來,子傑一下子撲到歡兒身上,抱着歡兒失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