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娘親

娘親

這一下午,子傑差不多把他二十多年來沉積着的所有眼淚,不管跟依兒有沒有關系,通通傾瀉在依兒這裏。三五天內,若是再有情緒波動,想要擠出那麽一兩滴眼淚應景,恐怕都得醞釀幾個小時了。

既然都是準女婿了,在自家人面前就不用再死扛着撐面子。子傑哭完氣力全無,蜷縮成大蝦狀萎在西屋的床上。

歡兒坐在床邊,被他摟着腰貼着,一動也動不了。閑着無聊,不時地用手指細細地梳理着子傑頭頂的發絲。

就這樣兒,還能指望他像老母雞一樣張開臂膀護着?自己分明還是個小雞雛——受了傷的,這會兒正恨不得找個趐膀貓在底下藏三天呢!

唉!我許歡也得自己頂天立地了,上有三老,下有……還沒有,但多了兩個弟弟需要護着,慘!

東屋那邊也在休整,好像大戰間歇的喘息——顧不上打掃戰場,每個人都抓緊時間養血,以備不時之戰。

依兒依然昏睡,卻極不安穩,不時地發出幾聲呓語;劃傷的手臂揚起來兩次,有一次還磕在牆上。

靜雅坐在依兒身旁,一邊護着依兒的手臂,一邊低垂着雙眸,似在思考。

書哲坐在桌前,手肘撐着頭,眯着眼養神,不時地睜眼看看。

而在這一睜眼間,依兒居然也睜着眼。

書哲心內一驚,差點站起來,卻強行按住了自己。

他閉上眼,摒住了呼吸,然後微微張開一條縫,小心地窺視着依兒。

依兒平靜地看着靜雅,面色無憂亦無喜,時間在她的臉上停滞了。

靜雅周期性地瞥向依兒,目光剛好與依兒相觸。

她驚訝地輕呼了一聲“依……”,随即俯身過去,溫暖地注視着依兒,悄聲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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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啦?”

依兒唇角微勾,撲閃了一下睫毛。

“餓了吧?”

依兒的肩膀微微聳了一下,靜雅會意,“想起來?”

依兒又撲閃了一下睫毛。

“好,那咱先坐起來。”靜雅說着起身,托着依兒的後背将她扶了起來,然後又反身坐下,從身後摟着她。

依兒軟軟地側倚在靜雅懷裏,呼吸有些急促。

“要不,先喝點水?”

未等依兒作答,書哲已然起身,“我去倒!”

西屋的兩個也被驚動了,一起沖到門口,卻被書哲擡手勸退了,只能躲在門後偷瞄。

書哲将水杯遞到靜雅手中,然後肅立在側,不發一言。

靜雅端着水杯,喂依兒喝了兩口,又把水杯交還給書哲。

喝完水,依兒還是沒有什麽力氣,卻又不肯躺回去,只軟軟地偎在靜雅懷裏。

靜雅輕輕地拍着她的肩,柔聲商量道:

“我去給你弄點兒吃的吧?要不,先讓書哲陪着你,好不好?”

依兒搖頭。

“那……我去弄。”書哲轉身出去,門外候着的兩個孩子終于領到了差事。

靜雅朝床裏挪了挪,将一條腿搭到床邊,将依兒摟得更緊些……

她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的那個晚上,自己拖着雙身板兒忙活了一天,終于靠在床上歇下了。可滿身的疲憊卻無法填充那顆空落落的心,待到夜深人靜,總會有股莫名的恐懼在周身上下游走。

忽然,有人敲門,書哲從上海回來了。他風塵仆仆,卻小心翼翼地坐到床邊。二人靜坐了許久,書哲忽然起身上前抱住了自己,暖暖地說:

“姐,以後我陪着你!”

那一晚,靜雅聽到了書哲找尋依兒的故事,陪着他落了許多淚。

那一晚,她拉着書哲的手,安慰着他,承諾會陪他找到依兒。

那一晚,書哲照例去書承的房間安歇,但自己卻睡得很熟,一覺到天亮……

子傑調了點米糊遞進來,靜雅摟着依兒,勉強喂了幾口,便眼見着她那額頭滾下豆大的汗珠,整個人疲憊不堪。

依兒向後挺了挺,靜雅會意,起身将她放倒。看着她緊閉的雙眼,聽着她又弱又促的呼吸,心內不禁又一陣酸痛。

依兒又睡了。

午飯都沒吃,晚飯就吃得早了些。書哲開車拉着歡兒去鳴鳳樓買了飯菜回來,幾個人在西屋邊吃邊議。

靜雅提議,吃完飯,書哲帶歡兒回家,明天正常上班;自己和子傑留下陪依兒,子傑睡西屋以防不測,自己陪依兒一起睡,方便夜裏時時照看。

沉思片刻,書哲和歡兒都同意靜雅的方案,但子傑反對。

“對她來說,這無疑是當下最貼心的方案,阿姨也是此刻陪伴她的最佳人選。但從長遠考慮,不能任由她逃避;而從她的現實處境考慮,也必須盡快幫她重建新的殼或者找到比殼更能令她安心的寄托……否則,她所受到的傷害會不斷擴大、蔓延。”

子傑此言一出,大家又都陷入了沉思。

的确,之前那個基于老宅和影子書哲建立起來的殼,因着親兒子的橫空出世已變得支離破碎。她像一個懸浮在時間和空間裏的棄嬰,徨徨然不知所措。

那個笑靥如花的她,你還笑什麽?

那個談笑風生的她,你還說什麽?

她所追逐的那道光,都在殼裏;她也只會在殼裏競放不怠。

沒了殼,她的笑便沒了因由;

沒了殼,她的話便沒了底氣。

可是那個殼,不管能不能修好,也都不會再去修它了。當務之急,是要幫她構建新的殼;又或者,給她一份不再需要殼的勇氣和力量。

此刻,靜雅固然是她可以擁有的最溫暖的庇護,但這絕非長久之計——她應該步入正常的生活軌道,建立正常的生活秩序——為了這個目标,寧可共同承受當下的陣痛。

一定可以的!

因為這一次有家人護佑,有愛心相守!

那麽第一步,她就必須接受一個事實——她有一個兒子,并且就在眼前!曾經發生的一切,到了今天,都不再是傷害,也不會再傷害到任何人!

子傑沉思了許久,憂心地說:

“你們也都看到了,她在醒來之後的這段時間裏,極少與人交流——她又把自己關了起來,這次是關進了軀殼,她也只有軀殼可以躲藏了。

“面對這種突發的變故,要麽還擊,要麽退縮,她選擇了躲藏和回避……等四周沒人……她或許會探出頭來……我在這裏等着她!”

等待,是漫長的。

相守,是每一分、每一秒的短暫。

夜已深,依兒一直睡着,子傑一直守着。

依兒睡得仍不安穩,呼吸有些急促,偶爾還會皺皺眉頭,或者呓語兩聲。

子傑守得倒是平心靜氣,白天的渲洩倒空了他所有的情緒,現在就只剩下這口氣一呼一吸,感受着時間一秒一秒地流逝……

娘親,我幻想過無數種揭秘的方式,連滴血驗親都想過。卻不料舅舅一馬當先,橫沖直撞地闖來,直殺得人仰馬翻,血流成河!

對,您的心裏已經血流成河了吧?

今天,認我這個兒子已經算不得大事了。真正的大事是我這個兒子讓您知道,母親沒了,姐姐也沒了,唯一活着的哥哥又恨不得讓您再死一次。

您居然不恨他們!

您居然還一直盼着他們好!

為了成全他們,您情願許書哲怨您負心薄幸!

對,那個“他們”裏也有我——您的寶寶,未曾謀面的寶寶。

寶寶我過得很好,讀詩書、知善惡、強筋骨……就是這樂逍遙……沒樂,不逍遙。

肩負邱林兩家的重望,寶寶自幼親歷商海沉浮,見識人性險惡,家中難有一日晴,耳邊難有一日寧——這日子您熟,這不就是您舍命逃離的生活嗎?

現在,我也逃出來了,來到您的身邊,我樂,我逍遙!

子傑在心裏自言自語,說到逍遙,竟有一股倦意襲來。他拉了下椅子,側了側身,輕輕地伏在床邊,面朝依兒,頭枕着胳膊——暫且逍遙一會兒!

不知什麽時候,身後的門開了。門口站着一個人,竟然是舅舅!怎麽才半天時間,他又從西裝換回長衫了?還把頭發染黑了?

他站那幹什麽呢?擺手,沖誰擺手呢?

子傑回過頭,發現表哥正抱着依兒站在自己身後!

搶人?硬搶啊?當着小爺的面都敢搶?

子傑怒不可遏,起身去奪。可表哥身輕如燕,一個閃身躲到了門邊,再邁一腳就出去了。子傑自己卻身重如石,動彈不得——這腿什麽時候還被綁起來了?

“呀!”子傑大叫一聲,用力掙脫繩索——豈料這一嗓子竟把自己喊醒了。

他抽出卡在椅子下面的腿,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扭頭看向依兒,不禁又是一驚——依兒也醒了,正默默地注視着自己。

“……姑……呃……您……被我吵醒了?”

依兒搖了搖頭。

“早就醒了?”

“嗯。”依兒的喉嚨裏隐約發出了點聲音。

“……我……剛才……喊了?”子傑試探着問。

“嗯。”這次的聲音比較清哳。

子傑又抹了下額頭的汗,前傾着上身,湊近了些繼續問:

“那我……吓着您了吧?剛剛就是做了個夢,噩夢……”子傑的氣息仍很急促,“夢見了一只大黃狗,這麽大!跑到屋裏來了。我想把他攆出去,卻發現自己的腿被綁住了。我一用力,可能就叫了出來……其實,是腿卡在椅子下面了,呵呵……”

子傑一臉讪笑,邊笑邊抹着額頭。

待他的手落下時,依兒的手指動了動。

子傑遲疑了一下,緩緩地将手搭在依兒手上。

依兒微屈手指,握住了子傑的手。

臺燈昏黃的光亮,映得依兒的臉龐輪廓分明卻平靜安寧。

子傑還想繼續說笑,卻無論如何開不了口。他的喉嚨不斷地發出聲響,卻吐不出一個正常的字詞。

“過來,”依兒的聲音很輕,子傑摒住了呼吸,俯到依兒身前細聽,“……讓娘親……抱抱……”

子傑的太陽穴針刺般痛了一下,眼淚一下子灌滿了眼眶。

他深吸了一口氣,俯身将右側的手臂插到依兒頸後,然後下旋手掌将依兒的右肩稍稍托起,左手托着依兒的頭,自己的頭則伏在依兒的右肩上。

依兒緩緩地滑動手臂,将手搭在子傑的腰間,拇指輕按,四指輕拍……

當年,她常這樣輕拍着自己的小腹,在心裏一遍遍地默念那些叮囑、那些離詞別句。

子傑沉醉在這個節拍裏,這是那些夢裏低語的節拍,甚至成為了他心跳的節拍。

擡起頭時,子傑小心地擦去依兒眼角的淚,卻不小心将自己的眼淚滴到依兒唇邊。他趕緊抹了一把自己的臉,又拭去滴落在依兒唇邊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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