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癡情
癡情
一大早,書哲和靜雅就提着早點出現在門前。見子傑開門時神色輕松還略帶微笑,二人懸着的心才放下來。
靜雅和子傑在西屋布置早飯,三個人耳語幾句後,書哲便被打發過去陪依兒。
依兒垂眸倚坐在床頭,書哲走到床邊了也沒有任何反應。好像是剛擦過臉,雪花膏還放在枕邊。她那額前的劉海兒被水打濕堆積成绺,兩只眼睛雖然低垂着,卻仍顯得有些水腫。
書哲在床邊坐下,看了看依兒,伸手将依兒成绺的劉海兒撥散,卻見內側有一縷發絲散落在辮外。
“能下地嗎?你胳膊有傷不方便,我幫你把頭發梳了?”書哲側着身,輕聲問。
依兒輕輕地搖了搖頭。
“我今天上午有約,得上班,不能陪你細聊,但有件事兒要先跟你商量。你知道我有多喜歡子傑,從第一次見面他還瞪着我的時候就開始喜歡了。現在,歡兒和靜雅也都非常喜歡他,我們都已把他當成了家人。”說着,書哲捏了捏依兒的手指,但依兒默然。
“昨天白天……在門外,我不是說他是我的準女婿嗎?結果晚上回家那娘倆都不答應,說我就該把那個‘準’字去了。我之前不是沒敢嗎,現在當然是樂見其成。剛才跟子傑提了,子傑也很開心。就是……不知道你有沒有意見……這麽大個事,得等你拿主意啊!嗯?”
依兒一直垂着眸,聽完最後一句,斜眼瞥了瞥牆角,輕輕地搖了搖頭。
“沒意見?那是不是說,這件事我們家就全票通過了?”
依兒木然。
“不對,我還有個兒子,歡兒有個弟弟呢……嗯,弟弟肯定也能同意!”書哲握住依兒的手,無限憧憬地說:
“等興兒回來,我們一家六口就徹底大團圓了!”
依兒唇角微勾,被書哲握住的手指也輕輕回勾,挂住了書哲的小指……
子傑草草地吃了幾口,在門口瞄了幾眼,便進來催書哲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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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哲走後,子傑又坐到了床邊,左手跨過依兒的腿撐到了床內側,歪着頭瞄着依兒笑。
笑夠了,又将臉湊到依兒面前,悄聲說:
“娘親,寶寶終于要娶媳婦了,娘親不用再催啦!”
依兒雙唇微抿,擡眸掃了子傑一眼,目光剛好與子傑相觸,滿眼都是嗔怪。
子傑手臂一滑,就勢将頭伏在依兒腿上,美滋滋地徑自歡喜。
依兒緩緩地擡起手,卻在子傑的頭頂停了一下,随後收縮五指,最終落在了自己的腿上。停留片刻,卻又伸開五指,插入子傑的發絲,輕輕揉搓……
西屋傳來碗盤磕碰的聲音,書哲和靜雅也吃完了。
子傑直起身,輕聲問依兒:
“娘親,中午想吃什麽?我買回來。”
依兒垂眸看着自己的指尖,沒有應答。
子傑笑着說:
“那我就自行決斷了,等我買好吃的回來哈!”
說完輕輕地拍了拍依兒的腿,起身跑了出去。
在堂屋,剛好迎上端着依兒飯菜的靜雅。子傑一邊退回來搬椅子,一邊對靜雅說:
“阿姨,中午我會買飯回來,您和娘親不用做飯,等着就行。”
靜雅愣了一下,旋即會意,輕輕地“嗯”了一聲,将飯菜放到椅子上。
書哲站在門邊跟依兒道別,等來的卻是靜雅的應答:
“行,依兒知道了,你們上班的都走吧,開車慢一點!”
說完,目送子傑和書哲雙雙走出院門,聽着子傑在門外嘩啦嘩啦的鎖門聲,這才對着依兒說:
“行了,這回都走了,我們可以消消停停地吃口飯!”
依兒擡起眼,沖靜雅微微一笑,接過靜雅遞過來的勺子。想了想,又伸手拿過靜雅手中的碗,一勺一勺地自己吃起來。
“真好!還是自己吃順口!”靜雅坐在床邊,一手端着菜盤,一手拿着筷子,順着依兒的意思把菜一點一點地夾到依兒的粥碗裏。
“吃點包子吧?多吃才能有力氣。”靜雅夾起包子給依兒看。
依兒喘息着搖了搖頭。
靜雅又夾了塊青菜放到依兒碗裏,依兒連菜帶粥一起送進嘴裏。
還是虛弱得很,多半碗粥,外加一點青菜,依兒吃吃停停地用了十幾分鐘,額頭上的汗珠擦了又擦,交出碗時,依兒已經氣喘籲籲。
漱過口,靜雅扶着依兒躺下,又幫她擦了擦汗。沒一會兒,依兒居然又睡着了。
收拾好碗筷,靜雅站在檐下透了會兒氣,回到屋內轉了轉,暫時也沒什麽事可做。
立在床邊看了看依兒,她的呼吸還是有些急促,但卻睡得很安穩。
安心睡吧,好好積聚力量。
靜雅抒了口氣,坐到桌前,拿起昨天畫的草圖。這會兒沒事,繼續設計依兒的旗袍吧。
真要辦婚禮,還得給依兒備一套禮服,正好就着這次量好的尺寸一并做了。
靜雅在紙上修修畫畫,筆觸發出沙沙的聲音,很輕,卻很清哳。
這院子并不安靜,幾只鳥叽叽喳喳地叫個不停。風吹樹葉也不時發出沙沙的響聲。但此刻坐在桌前,就是覺得空前的靜谧,靜到筆觸在紙上劃過,聲聲可聞。
依兒每天都是這樣嗎?
坐在窗前寫寫畫畫,一個人,守着一個影?
早上目送他出門,晚上迎着他歸來?
院中的那棵老棗樹春發芽,夏開花,秋結果,冬枯枝……年複一年。
那個人,有沒有随着光陰流轉容顏漸衰,變成現在的模樣?
那麽現在呢?是否真如書哲自己感受到的那樣,在這院中行走着兩個許書哲?
那麽婆婆呢?她的世界裏有婆婆嗎?
婆婆在時,這個時間通常是在屋裏縫活兒呢。也可能端着籮筐,在石桌旁納鞋底。
承哥,挎着竹筐從門外進來,只消一個眼神,她便會乖乖地跟着進屋,翻他筐裏的東西。
一小包點心,兩根麻糖,三四個野果子……每次承哥都只是小心地咬那麽一點點,然後幫她藏好東西,看着她大模大樣地溜出院子,去找樹上的小哲……
記憶這種東西,真是越追溯越沉迷,一旦追溯起來,便欲罷不能。
可是再過幾個月,這裏也将夷為平地。那麽依兒的世界還能存續多少?她和那個影子的日子,會不會一并夷平?
如果我們沒有回來,甚至子傑也不在,那麽依兒和她的那個影子又将何去何從呢?
真是一劫連着一劫,一劫更比一劫急,房子還沒平掉,殼已經碎了,看依兒這情形……
靜雅扭過身,頭伏在椅背上,默默地凝視着依兒。
當年自己豁出餘生的名節,拼了命也要保下腹中的胎兒,這才有了今天的歡兒。
那麽她呢?
她對腹中那個孩子的到來又是怎樣的一種心情?
懷胎十月,又是怎樣的一種煎熬?
産後生離,又是怎樣的一種劇痛?
那個小姑娘不是很嬌弱嗎?好像還不太自立,哪來的這股狠勁兒,既瘋狂又絕決?
倘若易位而處,換作自己身處那樣的境地,又會做何決斷?
打掉孩子,了無牽挂!
伺機而逃,帶着孩子一起跑!
将錯就錯,接受錯配的人生?
……
可是這些,她也都想過吧?
換個選擇,或許不用這麽艱難,只是,那些珍藏于心底的美好和夢想也将交付歲月化為污泥吧?
院外想起了叩門聲,靜雅猛地一驚。不知什麽時候,自己竟打了個盹。
依兒仍然睡着,靜雅趕緊起身去門口開門。
來的居然是歡兒。
“你怎麽過來了?”靜雅壓低了聲音問。
“上午沒什麽事,我就想過來看看……子傑在陪姑姑嗎?”歡兒不知裏面是什麽情況,也壓低了聲音。
“子傑?子傑一早就上班去啦!”
“啊?他……”歡兒眨着眼琢磨了一會兒,“他今天上午沒有課呀!”
“早上,他跟你爸一起走的……不過說中午會買飯回來。”
“哦……那看這時間也快了……姑姑……”
“一直睡着,早飯後到現在……你是惦記……那件事爸爸跟子傑和姑姑都說了。”
“他們……”
“想什麽呢?肯定是同意呀!不對,是高興!子傑最開心了,趴在你姑姑的腿上撒歡兒!姑姑雖不說話,但看神情也安心了許多!”
“……姑姑安心最要緊。”
“可能就是安心了才睡這麽久!走吧,進屋!哦對了,早晨子傑叫的還是‘娘親’!”靜雅邊說邊指了下屋內。
“娘親?”
“呵呵,不知道他心裏怎麽想的……随他吧,叫什麽都不打緊,開心就好!”
果然是沒課,剛到學校下課的時間,子傑已經拎着食盒到家了。一聽到門響,歡兒便跑着迎了出去。
子傑一推門見到了歡兒,嘴角瞬時上揚,抿不住地樂。
歡兒嗔怪地瞪了他一眼,接過食盒,轉身便往屋裏走。
子傑掩好門,緊跑幾步跟在歡兒身側,邊笑邊瞄着歡兒,仿佛幾年沒見似的。
靜雅隔着窗子看風景,見二人進來,笑着迎到堂屋,輕聲說:
“子傑,你快進去看看,睡了一上午了,一直沒醒。”
“沒事。”子傑應着進了屋,立在床邊俯身看了看,又坐下搭了會兒脈,答呵呵地來到西屋,輕聲說:
“挺好的,就讓她睡吧。這次元氣大傷,且得養一陣子。阿姨……她,早上吃得怎麽樣?”
“吃了多半碗粥,一點兒青菜。”
“那就行。”
“就是虛,邊吃邊歇,還出了很多汗。”
“嗯,沒事,能睡着是好事,讓她自然醒吧。飯菜留好,什麽時候醒了什麽時候吃……我們就先吃吧,你下午……”子傑看向歡兒。
“上班喽!”歡兒一臉委屈。
“那我陪你一起走。”子傑的聲音柔軟而溫暖。
歡兒報以美美的一笑。
吃完飯,出了老宅,歡兒便迫不及待的問:
“子傑,你今天上午又沒課,跑哪兒去了?”
“我去找舅舅了。”
“找你舅舅?你知道他在哪兒嗎?”
“知道。昨天門口停的那輛汽車你還記得嗎?那是酒店的車。早晨叔叔開車送我過去時,他們還沒走。”
“哦,爸爸送的你呀?你找他們幹什麽?”
“昨天不歡而散,終究是不太好。當年他們做得那麽過分,娘親都沒有記恨。這次,舅舅和表哥大老遠地跑來,不管動機為何,我作為晚輩,都理應去送……況且昨天場面混亂,有些事也沒說太清楚。今天再去确認一下,也讓他們徹底死心!”
“你是擔心他們再來?”
“小心為上。”
“應該不敢來了吧?你昨天的樣子好吓人,他們應該被你吓到了!”
“呵呵,吓人哈?但他們不會被吓到。我在他們面前一直就是那個樣子、那個腔調。不那樣,他們反倒會覺得陌生……甚至,連我自己也會無所适從——路不會走,話也不會說了!”
“雖然,你那個樣子看起來很酷,可是,我還是不太喜歡……第一次坐到鳴鳳樓的雅間裏時,我就有這種預感。我會想,在那個地方,你會是什麽樣子。”
“各種樣子,應對各色人等。所以,那個雅間我會一直保留——那個地方就像一個戲院,去那裏扮演必須扮演的角色。演完了,走出來,我,就還是你喜歡的這個林子傑!”子傑放慢了腳步,溫存地看了歡兒一眼。
“唉,你呀,跟姑姑一樣,也是各種迷題,各種意外……說來真的好郁悶!”歡兒嘆着氣,重重地捶了下子傑的腰。
“怎麽了?誰惹你了?”子傑柔聲問,反手伸到背後捏了捏歡兒的手。
“你呗,還能有誰?好端端地,突然蹦出來個舅舅,莫名其妙地,你就突然成了個有錢人,弄得我好像也別有用心似的!”
“這個呀?我算有錢人嗎?未來十年,我都得指望你養活呢!還得養娘倆!如果非說別有用心,那咱也是有投資膽略,是不是?”
“你最好這麽想,否則,你得郁悶一輩子!”
“一輩子!你這算不算許我白頭偕老了?如果算,我就什麽都不介意。就算你能別有用心地對我好上十年,我都能實心實意地跟你好上一輩子!”子傑一把攬過歡兒的腰,湊近了盯着歡兒,“我是癡情的種,随了誰都好不了……”
“你……你最好別随……我不要你癡情,不要你受那樣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