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滿月
滿月
下午只有兩節書法課,子傑早早地返回了老宅。
推開院門,子傑頓覺眼前一亮——依兒的衣服!這是那件水綠色的上衣,早晨還穿在身上 ,這會兒卻挂在晾衣繩上随風搖曳,沐浴夕陽。
子傑心中驟喜,看來這是醒了,而且還換了衣服。
可走近些,衣服腰部殘留的血漬映入眼簾,子傑的心內又是一沉。
看來這件衣服也廢了,那麽這個季節出門能穿的衣服就只剩下一件白色的了。
旗袍一時半會兒做不出來,她也未必能夠出門去買,找人上門……算了,明天就先拿着這件比着去買現成的吧。
子傑深深地吸了口氣,換上一臉的陽光燦爛,快步跑到堂屋,卻左右都沒見到人。
趴在東屋的門邊,隐約聽到靜雅說話的聲音。循着話音,子傑小心地走到東屋的北窗前,嗯,人在後院。
靜雅右臂挽着依兒,左手正指着什麽,子傑只聽清一句“都能吃着。”
還吃呢,家裏進來賊了都沒人察覺!
小賊也沒吭聲,只靜靜地倚在窗臺上聽聲兒、看風景。
只聽靜雅又說:
“這白菜未必能長到抱心兒,但是沒長成也不耽誤吃。所以呀,他們想什麽時候拆就什麽時候拆,我們都不怕!”
拆?
拆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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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姨,這個節骨眼兒,怎麽敢聊這麽沉重的話題?
可是打量依兒的側顏,氣色不錯,好像也沒有什麽情緒。新換上的是一件藕色中衫,依然搭配着灰色的褲子。這套衣服挺好看,但是有些舊,只能在家裏穿。
正打量着,依兒不知怎麽的,忽然扭過頭來,瞥見了窗口的子傑。她微笑着碰了碰靜雅,靜雅順着她的視線回頭,也看見了子傑。
靜雅吃驚地問:
“咦?子傑,你是什麽時候進來的?沒聽到開門聲呢?”
“呵呵,剛進來。進屋沒見到人,卻聽到了你們說話的聲音。”
“哦,你這回來得正好,剛才我正跟依兒說幫你們找房子的事呢。我想盡早地在這附近找處宅子,你們成親時直接住過來。”
靜雅漫不經心地看着子傑,一副鹹吃蘿蔔淡操心的模樣,“可依兒說,也不必非得遷就她在這附近找。這些房子就要扒了,估計都熬不過這個冬天。”
“您聽誰說的呀?”子傑心裏雖驚,卻仍一臉八卦地盯着依兒問。
依兒嗔怪地瞥了子傑一眼,輕聲說:
“周管家。清明的時候就跟我提起了,問我将來想找什麽樣的房子?端午時過來又問,讓我盡早拿主意……這件事你不知道?”
“……我也是聽說……這房子都拆了多少年了?不也都沒作數嗎?誰知道這次是真是假呢?”子傑的目光在菜園上空游蕩,好像這樣能探出個真假。
“一定是真的。徐老爺有門路,他都這麽說,想必是真的了。”
“那也沒見您着急呀?”
“急有什麽用?是拆是留我也做不得主。至于搬去哪裏……只要不是這裏,哪裏都一樣……到時候真得搬了,随便找個地方便是了……再說,這不還有你呢嗎?這種事情,哪有我操心的份兒?”
呵,親娘!您這心也太大了吧?比我那跑馬場可大多了!
我……萬一我沒這個本事呢?
子傑垂下頭,無奈地笑笑,繼而又揚起頭,笑嘻嘻地說:
“娘親放心!我找的地方,雖比不得這裏,但一定也是個好去處,一定讓您住得舒心!”
“娘親放心!”靜雅笑着學了一句,擁了擁依兒,扶着她離開了園子……
天色漸晚,門外傳來了汽車的聲音,不一會兒,書哲和歡兒一起走進院子,手裏都拎着食盒。
原來是書哲繞路去報社接了歡兒,又一起去鳴鳳樓點了餐帶回來。
隔着半掩的窗子,書哲一眼便見到端坐桌前的依兒——依然罩着初見那日的毛衣,發辮整齊,笑魇微啓,手中的筆欲放未放地懸停在半空。
恍惚間,書哲忽然生出一種錯覺——仿佛這過去的一周裏,什麽都沒有發生,一切如故。
但回過神,對上依兒溫柔缱绻的目光,他的心不禁一陣絞痛。
這一眼,讓他直穿回二十年前,又如穿行幻境般魂歸當下。
這才是今時今日真正的林依,那個走過二十載歲月,終于直面他的林依!
曾經滄海,此刻凝視他的雙眸再難清澈。
所以她才一直堅持說,什麽都沒有發生,一切如故——依然深情款款,依然笑意盈盈……現如今……
子傑快步跑了出來,掩好門,接過歡兒手中的食盒,又作勢去接書哲的,書哲默默地搖了搖頭。
歡兒空出了手,丢下二人快步地朝屋裏跑。
同書哲一起往回走時,子傑瞄着窗裏的依兒,斜着眼吐了吐舌頭,腼腆地笑着。
依兒被他逗得笑也不是,不笑卻又忍俊不禁,抿着嘴垂下了頭。還好歡兒沖了進來,承了她這一臉的笑意。
歡兒摟着依兒的肩,“姑姑、姑姑”地叫個不停,将依兒晃得如同一個不倒翁。
靜雅拿着抹布從西屋出來,伸手接過了書哲手中的食盒,低聲說:
“趕緊進去看看吧,這會兒好多了!”
書哲在門邊靜立了片刻,想邁腿,可眼睛卻濕了。他急急地吹了幾口氣,最後一口抿起了上唇,将氣吹向眼簾,吹去睫毛上凝結的水霧。
歡兒側目瞥見了門口的書哲,嘻笑着說:
“爸爸,您進來吧,我可以把姑姑讓給您!”
書哲苦笑着邁步進屋,歡兒跟他錯身時,輕輕地拍了拍他。出門時,又将門輕輕帶上。
書哲調着息,緩步走到依兒身側,頓了一會兒,才緩緩地扶着桌沿坐到旁邊的椅子上。
剛剛走在外面還好好的,可現在近在咫尺,卻不知為何,竟無法直視了。
書哲低垂着眼眸,用力地握着自己的手指。一時間,似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從何說起。
依兒臉上的笑容也漸漸褪去,眼淚追随着書哲鼻翼的淚滴,湧出,滾落……
書哲擡起手,抹了抹臉頰上的淚水。
依兒見了,拉開抽屜,取出靜雅送給她的那盒方帕。打開盒子,從裏面拿出兩條帕子,一條遞給了書哲,一條自用。
書哲接過帕子,默默地擦幹了眼淚。可當目光瞥見桌上的那個盒子,眼淚禁不住又湧了出來。
依兒徑自擦幹了淚水,起身走到書哲身側,輕輕地将他的頭攏在懷裏,擋住了他的視線,攏住了他的聲音,任憑他在暗處低聲啜泣……
窗外,夕陽灑在院牆上,只在牆頭留下一抹光亮。
晚飯後,三位老人家在屋內閑聊,繼續暢想子傑和歡兒的婚事。兩個小的不想摻和,溜到河邊去吹風。
已經立秋了,白天是秋老虎,可晚風卻清爽怡人。
兩個人依偎在河邊,吹着風,聆聽着水聲、蛙聲和彼此的低語聲,饒有興致地啃着剛從樹上打下來的青棗,有點艮,有點酸,有點澀,但心裏卻惦記着那點甜……
“下午,阿姨跟娘親說起幫我們找房子的事,估計她是想要摸摸娘親的心思,卻不料娘親倒先說起老宅拆遷的事。”
“啊?她知道啦?”
“是啊,她居然早就知道了,早到清明的時候!唉!不跟我說也就罷了,竟還如此淡定——真不知道她那心裏到底還藏着多少事兒!”
“之前我不是跟你說過嗎?姑姑身上有太多的迷。沒找到她之前是一團,找到她之後是千絲萬縷!”
“是啊,她的心思全靠猜……你就猜吧!”
“那,園子的事跟她說了嗎?”
“沒有細說。只說讓她放心,我找的地方,一定是個好去處,一定讓她住得舒心!”
“既然如此,那就趕緊行動吧!之前的種種顧慮都已不複存在,那麽早動手也能更從容些,免得到時候忙亂。”
“我已跟園主報過價了,在等他的回複。等到周末我先帶你過去看看,這麽大個事兒,女主人得出面啊!”
“哼!”歡兒嬌羞地一笑,斜着眼對子傑說:
“你不是早就選好了嗎?現在又送我個空頭的人情。”
“沒有啊。以前不是沒有你嗎,我就只能自己去找。現在有了女主人,只要你說不行,或者你能找到更好的地方,我都聽你的!”
“好吧,有你這句話就夠了。以後我出去釆訪滿城跑的時候,也可以多加留意。若有更好的去處,第一時間通知你!不過在此之前,你還是要好好地規劃這個園子,把它打造成我們共同的桃花源!”
“桃花源?桃花源永遠只在心裏!”子傑輕聲嘆息了一聲,輕輕地拍了拍歡兒的肩,悵然地說:
“父輩們所經歷過的動蕩,我們這一輩未必躲得過去。人生中的許多變故都在你的預期之外,就像那次在湖邊我對你說的,人生沒有預兆,發生的時候自然就發生了。我們可以做的,就是努力呈現彼此最愛的模樣,做自己的桃花源,也做彼此生命中的桃花源!”
歡兒默默地偎在子傑身上,回想着那日湖邊子傑低沉而篤定的聲音,和那清澈的明眸裏映射出的勇氣和堅定。
那一刻,她淪陷了。
在那之後,雖經波折,雖然強迫自己倒着走了那麽多步,卻最終一個助跑躍入他的懷抱。與他同行,人生平添了許多意義,心中越發自在而篤定……
子傑也沉思了許久,回過神時,二人已偎成了一團。兩個人仿佛都卸去了骨架,任憑軀體沉醉在相依相融的歡愉中,作憑思緒暢游在亦真亦幻的時空裏……
一輛馬車從頭頂經過,驚醒了二人,子傑才又重拾話題:
“園子要建,但它終究只是一個殼。殼裏面的那個世外桃源,最終要建在心上。就像老宅之于娘親,這些年,我一直以為那是她的命,離了老宅,她至少得折半條命。然而事實并非如此,盡管上次雨夜之後我已經隐約意識到這一點,但是今天,當我親眼目睹她在談論老宅拆遷時的淡定和從容,還是被震撼到了。
“我們曾經讨論過她的那個書世界,那個構建在她心裏的世界。如今來看,她的那個世界似乎可以獨立飄移,不依附于老宅,也不依附于許書哲,或者其他任何人。她可以帶着它,或定居,或流浪……但無論身居何處,她都活在自己那個桃花源裏……”
“那我們,就去她的桃花源裏團聚,阖家團圓!然後,在那裏,開辟出屬于我們自己的天地!”
歡兒擡起頭,望着空中那輪皎潔的明月,無限深情地說:
“下周興兒回來度假,又恰逢滿月,我們家又将迎來花好月圓的合家歡!”
對,又是合家歡!
—— 全文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