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傳:此生未竟

前傳:此生未竟

江北這座偏僻小鎮雲來,大抵因着太偏僻,尚未被戰火燒到。

但聽聞前些時日,衡軍已南渡瀚水,恐怕很快便要打過來了。因此鎮上各家紛紛打算南遷,逃向更南的江南。

在她這兒閑坐了三個時辰的圓臉嬸子終于有起身的勢頭,絮絮心頭勉強松了一口氣,作勢掀開被子要送她出門。

那嬸子卻把她按着,哎喲喲地叫了兩聲:“容娘子既然生着病,可別下來了,省得給元相公瞧見又得心疼。”她便如數躺回去,哪料圓臉嬸子走到門邊,忽然回頭笑得滿臉褶子對她說:“容娘子,你可真想好了,真要搬走?”

她應了聲,“阿铉說,衡軍來得兇,打過來再走就走不了了。我們這些升鬥小民……還不夠那些人塞牙縫的——”說着說着她又咳嗽了兩聲。

哪怕她曉得接下來這個嬸子絕沒有什麽好意——果然,圓臉嬸子笑褶益深,順手摸走一只瓷碗,說:“恐怕這些你們也帶不了,扔了也就扔了,不如給俺老婆子罷!”

她“哎哎”兩聲想叫住圓臉嬸子,哪知嬸子雖然胖了點,行走卻很靈活,一眨眼便閃出了門不見影子了。

她空自深吸幾口氣,要不是因為還病着沒什麽氣力,高低得把那只瓷碗給拿回來;怎奈病來如山倒,渾身上下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眼望着門外天色漸晚,狹小的屋子已落入昏沉,也不知他去做工幾時回來。

這時門外依稀傳來男子說話,她豎起耳朵細聽,接着便是一串穩當的腳步聲。昏暗裏辨不清人,那人打簾進來先清朗地笑了一笑:“娘子,我回來了。”

她才放下心。“怎麽才回來?……”她鼓了鼓腮幫子,“你不知,剛剛隔壁的——”

月光寒疏,從窗棂裏一格一格照進來,地上仿佛浸了水般。

那人卻變戲法一樣從背後變出一只瓷碗,顯給她瞧,笑得益發深:“我剛剛回來便聽到了,理論了一通,可算把它要回來了。”

“那,那你怎樣說的?李二嬸可不是好相與的……”

他将瓷碗輕放在桌上,從懷裏掏出一包藥來,一邊準備着生火煎藥,一邊道:“我說咱們家家徒四壁,實在窮得沒有邊,絮絮将來若有了女兒,指不定這碗還得拿來做女兒的嫁妝……李二嬸雖說愛占便宜,可我這樣說,她也不好繼續拿走咱們的東西了——”

她聽了,暗淡夜色裏臉上還是紅了一紅。“噢……拿回來就好……”她注意到他蹲在角落不知搗鼓什麽,又問道:“點盞燈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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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抵搖了搖頭:“借着月光也能看清。我買了藥,還得好一會兒才能煎好;絮絮,你再睡會兒。”

她呆了呆:“藥那麽貴,你,你做什麽要買藥?我挺一挺也就過去了!你摸摸,我今天已經不燒了——”

爐子火燒起來,嘩一下照得屋子終于有些亮堂了,被褥陷下一些,一只修長的手探上她額頭,“嗯……”他嗓音含笑,“确實不燒了,喝了藥,大抵明天就能好了。”

“可是藥那麽、那麽貴——”她依舊有些不平,嘟囔了兩聲,感到那只修長的手還沒有離開她的額頭,反而順着額角,一路斂了斂她的碎發,是正正好的溫度,叫她覺得滿足。

“絮絮。”他輕嘆一聲。或許他這時候想說些什麽,但終究沒有說;這以後,也再未尋到一個合适的時機,把未竟的話語說完。

末帝即位的第三年天下大亂,第五年初冬,起義軍已勢如破竹連攻數城,兵分兩路,一路直逼北邊帝都韶京,一路直下江南攻奪副京煙都。

末帝五年的冬至,雲來這個偏僻小鎮也終于被戰火燒燎,他們颠沛流離遷往允州。

據說允州守将乃是本朝僅餘的赫赫威名的大将,駐軍尚有十萬,或還能抵擋一陣。

然而不多時城中竟然爆發了瘟疫。富貴人家或還有一線生機,買些藥續命,但平民百姓,大抵就只剩下等死一途。

瘟疫橫行,家徒四壁,世事總是艱難,難到多一天也再捱不下去了。

那一夜,單薄的窗紙被烈風吹破,從那裏可以看見,遙遠的地方燃起漫天橘紅色的火光,把天空都快要點燃似的。

寒風灌進來,與那明亮火光一起。

她走到窗邊,默默站了一會兒,忽然把這窗紙沿着破洞扒開得更大了些,于是那些熠熠的火光更加清楚地映進眼簾。

她快步走到床前,搖了搖元铉的胳膊:“阿铉,阿铉,你看外面——像不像煙花?”

他這兩日已經睡了很久,病弱之中幾乎能感到死亡迫近,也許正在今夜,所以他醒來,扶着她的手從被子裏坐直身體。

從那顫顫飄蕩的窗紙洞中,可以清晰看到,在遠處升起的星星點點的火光,如果不是知道那些都是衡軍的火把和漫山遍野的戰火的話,那些熠熠璀璨的光芒,就像一場以天地為席的浩大煙花。

或許,還有些殺聲,但都顯得渺遠。

火光一閃一閃地在他面頰上明滅,他本想說什麽,一開口便咳嗽了一陣,他拿手掩着,她忙地給他端來一杯熱水。

映着火光,所以眼眸在此夜竟有些異于病容的明亮,他便這樣注視着她,微微笑了,是他一貫那樣溫柔的笑意:“絮絮,等……等我好了,我帶你去煙都的城樓上看煙花……”

“好,等你好了……”

他未能發覺她蹙着的眉,正像她也未能發覺他方才手心咳出的血漬。

半夜時分,那些火光漸漸消去,城中卻忽然起了喧吵,外頭人聲哭聲一大片攪在了一起,仿佛一團怎麽剪也剪不斷的絲線。雪已停了很久,今夜殘餘了一輪滿月,是很難得的亮堂堂的滿月。

皎潔月光照進來,他忽然醒過來,她感到他的異常,也醒了過來。

他望了一眼如水的月光,嗓音輕輕:“城破了。”

“那我們快走——”

她就要起身收拾東西,被他輕輕拉住了手,她頓在原地,眼中已經濕潤一片。

她緩緩地又坐回去,任他拉着她的手,又慢慢地攥緊,仿佛一松手,她就不見了一樣。

“絮絮,衡軍不算壞,聽說他們軍紀嚴明,也許,也許城破了是件好事……”他輕聲道,那嗓音出奇地能撫慰她的焦躁,她靜下來,月光便也那樣靜靜照在他蒼白的面容上。

“娘子,這些年實在委屈你了。娘子生得這麽美,若生在富貴家族,一定千嬌萬寵,哪裏要像現今這樣吃這麽多苦?……今生清貧無以報卿,來世望你能投在大富大貴人家,盡享人間榮華。”

蒼白的月光,蒼白的容顏,僅僅他眼角一點淚痣兀顯殷紅。他望她時,眼眸裏總盛有溫柔笑意,仿佛淌進了天上星河一般。

但……他已阖上了眼睛。

——

末帝登基第六年,起義軍攻下了韶京。新帝扶崇即位,改國號為衡。

——

又做了這個夢。絮絮揉了揉眼睛,窗外月色如霜,被一幅鳳凰翺唳的銀紗簾子悉數擋在外頭。

夢境之中,那些火光,分外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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