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踏雪(一)

踏雪(一)

容絮絮心底從沒有什麽太大的願望;她這前半生是如此的順風順水。

她父親侍奉兩朝皇帝,為國鞠躬盡瘁,位極人臣,容家已是朝中最為煊赫的家族之一;兄弟大多已有了很好的前程;幾個妹妹嫁得也好;她對家人都很放心。

她生來是容家嫡長女,出生那日天降祥瑞,國師說她是天生鳳命。太皇太後格外疼她,為她與扶熙訂下姻緣,還許下那樣的諾言。

她幾乎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輕而易舉就得到了世人苦苦追尋的許多東西。大約是得到得太輕易,她對于權勢地位金銀財帛并無什麽執念。

容絮絮唯一的執念就是扶熙。

這或許是前世裏帶來的因果。她從很小很小的時候便時常做那個漫天火光的夢,她逐漸意識到她或許上輩子有個遺憾沒有完成,那個遺憾是夢中未竟的緣分。

偶爾有些片段閃過,但記不住,她只知道,她這輩子要找到一個男人,同他在一起。

可是她幾乎把大衡朝翻了個底朝天,都沒有找到夢境裏的人,從塞北到江南,天地偌大,同一個人的緣分,或許太淺太淺。

直到十三歲那年,先帝設下禦宴,父母親帶她進宮赴宴。她在禦園裏,偶然撞見一個少年。少年眉目如畫,五官俊美,她見到他的一剎,福至心靈,向他輕喚了一聲“阿铉”。

其實她也不曾記得這個名字,只是脫口而出,話音落後,少年只是冷淡看了她一眼,便移開目光。

她之後才知道,那是皇後嫡出的三皇子殿下,扶熙。

扶熙卻似乎沒有前世的記憶一樣,對她從來冷淡,但她不在乎,以為只是性子變了,所以對他愈發地好。偶爾她還會做前世的夢,夢到臨終前他的那句話,喟嘆一番,今生他們果真都投在了大富大貴之家,也都盡享了人間榮華。

若是能破鏡重圓,那麽今生也就圓滿了。

思緒戛然而止。

寒聲懦懦不言,容絮絮擡眼,看向園中銀裝素裹,雪色漫漫,令園中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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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默半晌,她突然想到了個法子,眼前一亮,道:“我要修書一封給爹爹。”

驟起了陣風,寒聲替她理了理鬓發,低聲道:“娘娘這時候修書,……傳不到大将軍手裏的。”

容絮絮搖了搖頭:“這信可不是去邊關的。”而是給扶熙看的。

她父親在朝中威望甚高,此時父親出征,借此信暗示善待功臣之女,她篤定扶熙不會不給這個面子。

寒聲立即明白過來,勸道:“皇上只怕并不喜歡娘娘這樣做……”

絮絮蹙起眉來:“我也不喜歡禁足的滋味。”

她立即回殿,寫了一封“家書”。“……父親今時遠征在外,絮絮無法為父親分憂,囿閉深宮之內,每日與父親祈福為祝,待出宮室,須往寺塔奉香……”

信的确很快傳了出去,不出三日,容絮絮的禁足果真便解除了。

後宮裏議論紛紛,說皇後如何出來得這麽容易。宣旨太監小順子神色有些難看,大約這也在傳達他的主子此時神色亦很不好。

當然,絮絮才不看他的臉色。

“娘娘,皇上還說了,娘娘禁足雖解,剩餘禁足天數便折算成抄寫宮規,小懲大誡,一共六十七遍;以後,那等事絕不可以再犯。”小順子畢恭畢敬道。

絮絮早已不耐煩聽他絮叨,說:“知道了知道了。本宮會親自去面見皇上。”

扶熙原來竟打算關她三個月?她嘟了嘟嘴,幸好她用了此計提前出來了,否則還不曉得宮裏要成什麽模樣。至于那六十七遍宮規,自會有別人幫她抄,也就抛在了腦後。

她還有頭一件大事要辦,便是去中德殿,親手把她的絹帕交給扶熙。

晨間天色昏沉,落雪如絮。但小順子偷瞧着娘娘容顏在暗淡天氣裏反而十分明媚,絲毫不見禁足的憔悴,看來,娘娘過得很好。

待回到中德殿時,隔着一副輕绡金簾帳,他恭恭敬敬将容絮絮言行回禀了裏頭獨坐之人。

小順子候了半晌,沒有聽到裏頭人的反應,悄悄擡起頭,見紫袍青年單手支頤,正在入神地看着奏章。許是注意到他目光,青年擡起眼睛,冷冽的眼睛裏波瀾不驚:“朕知道了。”

他正要退下,另一個太監小福子匆忙入內跪下:“啓禀皇上——貴妃娘娘她……”

小順子餘光便瞥見裏頭紫衣青年放下了奏章,道:“何事?”嗓音似比方才柔和。

他只聽見什麽“梅花開了”,想來是貴妃娘娘想要皇上陪同去看梅花。寒香園的梅花确實開得極好,他路過時,還見好些娘娘的侍女在折梅花回去插瓶。

昨日皇上答應得便很是爽快。

——

容絮絮在妝鏡前坐下,喜盈盈地吩咐道:“給本宮梳個最好看的發髻。”一想到待會兒去見扶熙,心底便格外火熱。

她審視着自己滿抽屜的珠寶首飾,不知今日戴哪些好,但那支鳳皇釵是一定要戴的。

溫弦道:“娘娘,外頭有幾位小主要來向娘娘請安,您看?”

溫弦指的是宮中地位較低的一些妃嫔,那都是皇太後今年從原先東宮侍女和一些宮女裏頭選出來的,絮絮想起她們便想起太後,煩躁非常。

絮絮于是翻了個白眼:“本宮禁足時不見她們殷勤,見個鬼啊,不見不見,通通打發了。”

寒聲一面梳篦着她烏黑的長發,一面低聲說道:“娘娘,剛剛壽寧宮的人來過,說太皇太後近日染了風寒,娘娘可要去探視?”

絮絮驚了驚,一把按住了寒聲梳頭的手:“怎麽不早說?什麽時候的事?”

寒聲搖了搖頭:“奴婢才知道的。那邊說消息瞞得緊,皇上都還不知。”

絮絮一向把太皇太後視作自己親祖母,驟聞這個消息,心頭登時像墜了塊石頭般沉甸甸的,想着得去壽寧宮探望,帶些名貴藥材補品,此行也不能夠過于聲張……

上回臘月裏見到太皇太後時,她還說要學兩道小菜給太皇太後來着,彼時太皇太後撫着她的鬓發,慈愛地說:“絮絮有這份心,皇祖母很高興。”

她一連串想到了許多東西,剛剛打算去中德殿送絹帕的心思頓時淡了下去。

二者孰輕孰重,毋庸置疑。

她從鏡中望到溫弦正給她編複雜發髻,立即擺手制止她說:“不用梳那麽繁複了,簡單點,我們快些去壽寧宮。……但脂粉要上勻,可不能叫皇祖母擔心我過得不好。”她頓了頓,“當然,也不能叫旁人覺得本宮過得太好了。”

溫弦和寒聲連忙應了。

雖只作了極簡單的裝扮,對着鏡子,絮絮依然覺得太過明豔,唇色太殷紅,眼睛明亮。她生來就長得明豔,這也沒法改變。

溫弦挑挑揀揀捧出一盒口脂:“這煙洲進貢的蜜金脂,色若芙蕖不豔不妖,清雅淡然,正适用娘娘剛出禁中。娘娘用這個罷。”絮絮點點頭,用了這口脂,果真覺得氣質淡雅許多。

她起身,溫弦又伺候她穿了銀朱绫灑線裙,換了雙羊皮小靴,外罩一頂赤金錦裘,才匆匆出門。

絮絮登上步辇,天還在落雪,雪花狂舞撲到她身上,又逐漸在錦裘面子上消融成小水珠。

她看向宮道盡頭——宮道自然沒有盡頭可言,天色灰蒙蒙的,這場雪恐怕還要下很久。

等到壽寧宮時,宮內外寂靜祥和,确實如寒聲所言,太皇太後染風寒的事情,旁人都不知道,其他妃子們也沒有來獻殷勤。

絮絮下了步辇徑自進去,守門的內監小吉祥方要唱喏,被她擡手制止:“诶,皇祖母現下可醒着?”

小吉祥道:“太皇太後知道娘娘要來,正等娘娘一道用午膳呢。”

皇祖母在等她?絮絮心底一暖,又加快了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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