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上元(三)
上元(三)
上元佳節,絮絮自宴會開始之前,便忙得腳不沾地,好容易處理完各種瑣事,匆忙趕去與扶熙一同前往曉月宮。
這一路冬風冷瑟,燈光融融。身旁男子的玄色王袍幾與夜色融于一體,龍紋盤桓,在燈火照映下流光明滅。
她一路都在偷看他的側臉,只是在這樣冷峻的冬夜,連一絲節日的喜慶也沒有覓到。時移世易,這一世的扶熙,并沒有特別愛笑了。
分花拂柳到了曉月宮,衆賓客在侍女引導之下一一落座,緊接着太後、帝後駕臨,便是一陣山呼。
絮絮落座在扶熙身側時,又格外往他的方向靠近了些。杜衡香氣霎時盈滿身周,下面衆人尚跪拜行禮,她的小動作無人察覺,是以她又更加膽大地去牽他的袖角。
扶熙眉目冷清,寡淡嗓音叫了平身以後,幾乎再未開口說什麽。他筆直坐在那裏,仿佛青山巋然不動,壓根不看她,讓絮絮覺得簡直是一只不解風情的大冰塊。
因這宴會也是梁王同梁王妃第一次上京谒見,在衆人歸座以後,絮絮就見臺下一個青年男子并一名女子單獨走出,在堂中齊齊拜下:“臣弟扶昀,蒙皇兄恩降,臣弟得幸回京,萬感隆恩聖重,臣弟拜謝皇兄。”
那青年一身黑衣,發束銀冠,英氣逼人。尤其是一雙眼睛,目若朗星,叫人一眼看過去就知道是從涼州來的。
涼州,斷雁叫西風的地方,扶昀很有幾分那邊山水的硬朗清峻。
他身側的女子一襲鵝黃宮裝,穿着樸素,發髻盤束簡單,只戴了一支白玉簪子。絮絮這才發現她以紅紗蒙面,僅露出一雙眼睛,——就在絮絮打量她的時候,她微微擡眼,絮絮瞧見,那是一雙水光潋滟的眸子。
扶熙漆黑眼眸裏點了一點幾不可見的笑,只是面容冷峻,使那點笑意都顯得冰寒:“梁王不必多禮。此次擊退戎狄,正是梁王突出奇兵,解了北境燃眉之急。上京山高路遠,梁王辛苦。”
夫妻兩人這才彼此攙扶着站起來。傳言裏梁王當年摔馬,雖能行走,卻是不便,從這點來看,倒是不假。
絮絮正豎起耳朵仔細聽着兄弟二人對話,忽見蒙面的女子彎了彎眉眼,似對她笑了笑。
絮絮有心要試探梁王妃,心底思緒一頓,和氣團團地向那女子笑道:“這位,便是梁王妃罷?”她又笑深了些,打趣道:“王妃為何蒙着面?可是梁王殿下舍不得叫王妃顯露美貌?”
所有人的目光早都凝在這蒙面女子身上,不少好奇,也有許多是羨慕。羨慕麽,或許是羨慕梁王英姿筆挺,少年成名,又剛立下了碩大功勳,正是前途無量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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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梁王妃的身份,直至此時都沒有什麽人知道,絮絮固然有“那邊的人”打聽了一番,也并不算知根知底。
扶昀垂下眼睛,連方才硬朗聲線也柔和了幾分:“臣弟疏忽,忘了給皇兄皇嫂介紹,這是……臣弟妻慕容氏。”
他說着,又悄悄看向身側女子,那女子旋即也垂下了眼睫,在衆人期待目光中緩緩開口,嗓音清澈宛若流泉不卑不亢:“妾容貌醜陋,所以拿面紗縛面,還望皇上娘娘寬恕妾儀容不端之罪。”
絮絮倒是頗感意外地又仔細瞧向堂中站立的兩人。
慕容音那雙眼睛分明極其美麗,當真容貌醜陋麽?而且慕容音儀态端莊,神态自若,與此前絮絮所見到的那些頭一回觐見天子的人大不相同,穩若泰山的氣度常人所難企及,哪裏像一個偏遠山區的民女。
絮絮心頭一沉。
扶熙循例賞賜了梁王夫妻以後,絮絮笑道:“梁王成親,本宮與皇上沒來得及道賀,此番備下薄禮,祝賀梁王殿下新婚之喜。”
侍女呈上錦盒,錦盒裏赫然是三朵優缽羅花。花色白中帶青,花瓣飽滿新鮮。
優缽羅花素來有救命藥的名頭,民間早将它傳成生死人肉白骨的奇效,雖說實際不及,卻是舉世難尋。要采上一朵,更是難上加難,須得天時地利人和。
所以見到此物,不單是梁王夫婦一愣,就是座上的扶熙,見到錦盒裏的東西,也不由眉頭微動。
他目光看過來,壓低聲音:“優缽羅花?”他目光之中,有些道不明的意味,似在問她從哪裏弄來的,放眼宮中,也未必能尋出一朵像這樣新鮮的優缽羅花。
絮絮輕輕笑了笑,聲音不大,恰好他們兩人能聽到:“優缽羅花,俗稱雪蓮,性大熱,能補精益陽……臣妾還有幾朵,晚上皇上來栖梧宮,臣妾炖湯給皇上喝?”
她雙眼靈媚非常,柔絲若勾,幢幢燈火似點燃了裏頭的幹柴,燒出無垠的烈火來,語氣灼人,叫人看了一眼,就移不開眼睛。
扶熙喉頭忽然一幹,轉過眼去,端起桌上冷酒就要飲下,被一只手輕柔攔下,近前旋即響起女子清淩淩含笑的嗓音:“這酒未溫,溫過再喝。”
他閉了閉眼睛,睜開時,眼底又恢複成一片平靜,只是淡淡拂開她的手。
絮絮曾經的夢中,他們夫妻一生清貧,生病以後,連一服風寒藥都買不起,最後凄涼病死。
但她也曾夢見,就算是那樣家徒四壁的情形中,她生了病以後,他寧可自己辛苦點,也要買回來藥給她喝,只為讓她快些好起來。
那些記憶刻骨銘心,夢境裏那只貼在她額角的手的溫熱感,常在她心頭揮之不去。
大抵也是因此,她這輩子就很喜歡收集各色名貴的藥材,總歸,她不希望有朝一日重蹈覆轍,死于無可奈何的疾病。
那時候,他是何其溫柔。可是現下……
世上沒有什麽愛恨是無緣無故的,她對扶熙這一世的愛,緣起于那個叫人遺憾的夢。但這份愛,在扶熙眼中始終發生得莫名其妙,她能理解,卻時常悵然。
畢竟,她不能說出那個秘密。
她抿了抿唇角,收斂了些溢出的神情,依舊端坐,做她的母儀天下的皇後。
堂下梁王妃卻比梁王還要鎮定,率先拉着她夫君謝了恩典,退回位上,絮絮本以為,以這梁王妃的鎮定自若,該是寵辱不驚,不料眼風掃過去時,發現她僅露的眉眼裏,洋溢出來一抹驚喜。
莫非自己又想多了,其實梁王妃也沒有她想的那樣城府莫測?
宴上觥籌交錯,歌舞曼妙。絮絮替扶熙溫好一壺酒後,卻見他一杯都沒有喝,不由有些失落,索性自己全都喝了。
酒過三巡,正是酒酣耳熱之際,絮絮望着衆人忽然笑着拍了拍手,衆人還不知始末,忽然,自虹明池水上傳來的絲竹管弦之聲戛然而止,曉月宮環水的三面帷幔盡皆升起,将宮殿裏的燈火淌進外頭如墨的夜色裏。
燦爛燈火照映池水,粼粼波光間,虹明池對岸陡然升騰起一朵碩大的煙花。
煙花在半空中炸裂,點點碎星飛往天地之間,緊接着一朵接着一朵,都在對岸綻放,在虹明池水上印下萬萬千千流光溢彩。
隔水看花,煙花的影子,水的波光,晃晃蕩蕩。
此夜飄雪,紛紛揚揚。
絮絮在玉案底下輕輕拉了拉扶熙的袖子,靠近他,“煙花,你看煙花——是,是煙都的,煙都的名匠做的煙花……”
她大約也有些微醺薄醉,說話都不甚克制了,還有點結結巴巴。
酒氣伴着她發上淡淡香氣,一股腦地襲來。那股淡香似花非花,是露非露,不知是什麽香料,雖然淡,卻很清爽好聞。
扶熙心頭猛然跳了一下,見她還有向自己身上靠過來的趨勢,眉頭微蹙,正想要把她推開些,哪知她已經自己坐直了,他伸的手只好收回。
酒添人媚,那雙眼眸愈加勾人,只是這時忽然顯出一些淡淡失落,端起杯中殘酒喝了幹淨。
他并不知絮絮這時想起來除夕那日的事,所以心頭忽起郁郁不快,他只當她終于記得了自己的皇後身份,斷然不該太過輕挑。
他想,這樣才對。
這樣……才是對的。
——
除了宮妃,其他宗親或多或少都聽聞了夜宴會有一場鬥燈會。
由于皇帝自己年紀不大,所以比皇帝還要小的各位王爺,以及比各位王爺還要小的王妃,大多都很愛玩。
其餘宗親,包括皇帝的幾位皇叔長輩,也都對這鬥燈會很期待。
泛泛原因主要是大家在假期比較閑;具體原因,可能是因為他們被迫要來參加宮宴,所以今夜無緣參加民間那場鬥燈會,只好寄希望于宮中的樂子,能真的樂一樂。
大衡朝民風開放,後妃一同出席宴會亦不必太過避諱。
于是,當此酒酣之時,便聞膽大活潑的管才人率先說道:“娘娘,這鬥燈會何時開始呀,臣妾都已等不及了,聽聞——”
她頓了頓,倒是看向身旁麗美人,彎眼笑了笑:“聽聞麗姐姐宮中花燈做得極美,又有趣兒,真想趕緊瞧瞧!”
衆人目光便紛紛落到麗美人跟前。早已聽聞這麗美人是敬陵帝放到心頭的新寵,打量過去,但見那個美人身若蒲柳,面如桃花,今日一襲水綠銀紋的裙子,鵝黃披帛,發髻烏黑,簪着的綠玉銀簪在燈下閃爍流光,彰顯帝王寵愛。
她聞言擡起眼睛,似乎有些驚慌失措,迅速低眉,臉頰薄紅,溫聲細語:“哪裏,……只是,只是尋常的玩意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