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上元(四)

上元(四)

絮絮聞聲看向今日盛裝的麗美人,心想,的确聽說麗美人她心靈手巧,但——但那又怎麽樣,心靈手巧的多了去了,還差她一個人麽?

于是端起面前最後一杯酒飲了幹淨,辛辣味刺進喉頭,才覺舒爽。

她其實又醉了些,這時撐着腮看着扶熙,懶洋洋地笑說:“既然她們這樣說了,燈會已在露落園設好,皇上去嗎?”

扶熙眉目被身後孔雀羽長扇投的影子半遮,她辨不得他有否在望她,自顧自又笑得更明豔了些:“皇上?”

他撇過眼睛,淡聲道:“擺駕露落園。”

露落園名取自庾信《小園賦》中“桐間露落,柳下風來”,園中清幽雅致,栽滿梧桐垂柳,西臨虹明池水,愈顯清寒寂靜。

此夜徑道兩側遍植花燈,一路明光灼灼。

不知是夜風太寒,還是方才曉月宮中飲得多了,絮絮意識都不大清明了,仿佛行走也輕飄飄的,只希冀能有什麽倩扶一二。

她略顯踉跄,索性直接扶住扶熙的胳膊。他似乎冷笑了一聲:“明知道酒量不好,卻非要喝。”

她忽然頓了一頓,半晌,歪了歪頭:“笑了。”冷笑,那也勉強算是笑嘛。

飄飛的雪絮纏在風中,扶熙轉頭看她,但已抿平了嘴角。

沿着這小徑走了一截路後,面前豁然開朗,華燈照夜,光明如晝,竟然毫不遜色于民間燈會的繁華風光。

自怡然亭開始的一條六人寬的青磚路上所布滿的燈,便是此次鬥燈會的各家花燈了。

公平起見,每一盞燈下并不留名,僅留了個號牌,等揭曉名次的時候,再核對是誰。

這一路燈火輝映裏,花燈式樣繁多,四方、六方、八角、圓珠、花籃、方勝、雙魚、葫蘆等等應接不暇,叫人看花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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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園後,衆人便都分散開,各自尋找自己喜歡的燈去競價了。

絮絮遙遙望着自己那盞魚龍燈,魚頭上兩只銅鈴大的眼睛,是她描摹了一整夜的成果。但她也不敢望太久,免得暴露,目光在四處游走,落在紮眼的那道水綠色身影上。

不知誰拉着麗美人在說話,絮絮忖度,莫非是燈火太亮的緣故,怎麽瞧着麗美人她今日面色格外白皙些。

但也沒有多想,只是轉開目光時,仿佛瞥見她瞧過來一眼,甚是驚慌。麗美人在她的面前驚慌慣了,她也沒有當一回事。

絮絮自己是愛玩的個性,原本只想跟着扶熙,看看他到底喜歡哪個燈,奈何行走在各色花燈間就漸漸走散,不知他究竟去了哪裏。

算了,随便他去哪裏轉轉。她知曉他的性格,并不是會一擲千金博美人一笑的人,在很多方面,秉持能節儉就節儉的理念,倒是與淑妃不謀而合。

因此,她也不覺得今夜最高價會是扶熙出的。

絮絮忽然覺得自己也可以一擲千金買個樂子;但旋即又想到萬一自己給旁人的燈競價太高,反而失了頭名,可就大大不劃算了,遂決定,只小小地擲一點錢。

她一路打量過去,忽然見到一只頗得趣的鯉魚燈,這燈紅紗綠彩,描金鱗片熠熠泛光。

絮絮一見就很喜歡,正要低頭細看有無人出價,另一雙手已同時握住了那張號牌。

“娘娘?”對方嗓音清澈,有些驚訝,絮絮側眼看去,看到一副紅面紗,笑道:“哦,是王妃。王妃也喜歡這盞?那麽本宮就不奪人所好了。”

慕容音卻彎眼笑了笑:“娘娘哪裏話,既然是競價,何來奪人所好一說?”

絮絮覺得此言有理,說:“那,王妃打算出多少呢?”

慕容音低眸淡笑:“還沒想好。……話說回來,娘娘宮中也出了一盞花燈罷?娘娘瞧着就像是心靈手巧的,宮中燈盞,必也靈氣非常。”

絮絮心底尴尬,自己實在當不起“心靈手巧”四字,嘆息一聲笑道:“王妃卻誇錯了,本宮手拙,的确不擅長這些。勉強參會不過湊個樂子。”

兩人說了會兒話,慕容音眼眸微揚,嗓音含笑:“妾還打算再轉一轉。”她颔首方要離去,絮絮忽道:“王妃是第一次來韶京吧?”

慕容音一頓,微微垂下目光:“……是,娘娘,怎麽了?”

絮絮笑了笑:“韶京城繁華似水,王妃須多留幾日才好。正好梁王殿下立了大功,月後大軍班師回朝,還另有慶功宴要賀,這段時日,本宮想邀王妃在宮中小住幾日,王妃意下如何?”

燈火流淌在面前女子盈盈眼眸之中,一時叫慕容音看失了神,天底下果真有這樣容色傾城的女子,何謂明眸善睐,顧盼生輝,當如是也。

只是她卻也聽聞,敬陵帝對這位容色傾城的皇後娘娘,并不算得上親近。而她觀席上那位傳聞裏得寵的麗美人,美則美矣,放到容皇後身邊一對比,卻失了顏色,成了庸脂俗粉。

慕容音回過神時,忙地笑說:“娘娘盛情卻之不恭。”

這時候慕容音後頭忽然被誰輕拍了一下,當即回頭,絮絮也見是一襲黑袍從夜色裏走來,星眸帶笑,原是梁王扶昀,聽他稍帶嗔怪說道:“阿音你叫我好找——”

絮絮聞言笑出聲來,扶昀才看到她,面色有些慌忙:“皇嫂也在……”

絮絮眸光流轉,含笑道:“殿下新婚,大抵是要黏人些,王妃可別離開太久了。”說着微微颔首,走向別處看看。

她偶然回頭,就見那盞通紅鯉魚燈下,梁王夫婦彼此握住雙手喁喁私語的模樣,當真叫人豔羨。

等梁王夫婦仿佛在那盞燈下出了個價以後,她又折了回去,看到他們出了個三百兩,于是大筆一揮出了六百兩,潇潇然走開了。

她有意要去瞧瞧自己的燈下有沒有人出價,不期然又撞上個人,只見盈妃眉目笑意深濃,狐貍眼望着她一笑,說:“娘娘,皇上往西邊去了。”

絮絮一聽正要邁步去尋,堪堪停頓住,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了一聲:“哦,那盈妃怎麽不往西去。”

盈妃虛虛笑了一聲:“方才似見麗妹妹也在那邊,想必……”

絮絮瞪了她一眼,轉身就要往西邊去。今日佳節,又正逢十五,按照規矩,扶熙今夜是無論如何也要來栖梧宮歇息的。

而她也已打定主意,那就是,綁也要把他綁到她的榻上。她主動一點也是可以的。

露落園西面臨着虹明池,修出曲曲折折一條兩人寬的青磚幽徑,徑旁梧桐在冬日裏枝桠已是光禿禿的,垂柳枝條上還沒有發出新芽,孤寂地飄曳着。

絮絮漸往裏走,人便愈少。寒聲和溫弦等侍從都在招待賓客,但她自小跟随父親哥哥歷練,自保綽綽有餘,也并不必她們一步不離地緊跟。

再走過一道小拱橋,她在橋上忽然駐足,隔着參差樹木,不遠處的臨水灘塗上,隐隐約約傳來一點微弱火光。再細看時,能辨認出個黑乎乎的人影。

她以為正是扶熙,擡腳就繼續往那裏走,待又走了幾步,形貌愈加清晰,她認出他今夜的正龍金冠與玄服寬袍,确實是扶熙,他蹲在石灘邊,手中似端着一盞河燈。

韶京過上元節,并沒有放河燈許願的習俗;倒是江南一帶,每逢佳節,大到江河小到池塘,都飄滿蓮花河燈。

而在絮絮的夢境裏,他也曾和她一起放過很多回。

最後一回是在允州的冬至,他們在洵水上放了一盞燈。

那夜疏雨連綿,異常寒冷,而他已病得入骨。隔着浩廣的洵水,就能望見衡軍紮營的點點火光。

他起初只是說想要走走,走到洵水的一處平靜灘塗,從懷裏掏出來一只蓮花燈來,叫她驚喜了好一陣。

河燈逐水漂流,雨打在傘面上淅淅瀝瀝,他們注視着它漸飄漸遠,那點微弱火光卻始終沒有熄滅。

直至它飄到水中央了,水面上雨點打得密密匝匝,籠起的濃霧使光色迷離模糊,她才拉着他袖子問他:“現在總能說,你在紙條裏寫了什麽罷?”

他單手替她攏了攏衣裳領口,眉目如畫,嗓音壓低了些,揶揄道:“我所思所想,你都能猜得到,卻還要問我,莫非是想我親口再說一遍——‘我願與絮絮情定三生’?”

夢裏那句暧昧揶揄猶在耳邊,而眉目神情也歷歷在目。絮絮一下子愣住,心頭小鹿亂撞,連走近他的腳步都緩了下來。

她心亂如麻,有許多話想要同他訴說;她距離他攏共不過十來步遠,隔着一叢蓬蓬的白山茶花。

也正是這時,她腳步急急站定,只見在那個玄衣男子的左手側,還有個女子。

光明綽約,女子身影難辨,只是與身畔男子言笑晏晏的模樣倒是清晰可見。

青年男子含笑的嗓音依稀流進風裏,吹到絮絮耳邊:“……俗?情定三生俗氣,百生百世也俗氣,朕倒不知你心裏想的什麽了。”

絮絮的腦子嗡地一下炸開了。

她似一棵樹一樣定在了原地。

這夜裏飄着霏霏細雪,水天如墨,僅遠處曉月宮的燈火映在波光之間,還留有一些光亮,除此便是灘塗上遞出的一盞河燈。

河燈被他們兩人齊手推進了水中,飄飄蕩蕩。兩人才站了起來,這黯淡的天色裏,只能勉強辯識出,那是一道猶如弱柳扶風的影子。

絮絮心頭一澀,大抵正是麗美人吧——他竟然願意,願意同她許下百生百世的心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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