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上元(五)

上元(五)

夜中的冷風倏地吹來,幾乎把她方才的微醺都吹醒了,也将她心頭的灼熱吹得冰冷一片。

她不敢相信那句話會出于扶熙,她更不願意相信,扶熙會對另一個女子,說出這樣的話來。

絮絮捏緊了指節,僵在原地,不知要不要上前,——但,即便她上前去,又能夠怎麽樣?

難道她要說,“扶熙,你怎麽可以這樣”——怎麽樣呢,他只是很寵愛他的妃子,這放在誰的眼裏都不算過錯。

天子的權威,是衆人眼裏天經地義而已。

水邊河燈微弱的光,這時候驟然顯得刺眼極了,她怔怔地轉身,想要離開這裏。

衣裙擦過了白山茶花叢,發出沙沙響聲,叫近前的兩個人察覺到,黑夜裏傳來青年男子的低喝:“誰?”

絮絮正準備快速逃開,不想這叢山茶裏一截枯枝把她的裙角勾住,情急之下沒能扯動。

扶熙已轉過身子要往這邊走來,她慌亂用力扯斷枯枝,才逃之夭夭,還不忘學了聲貓叫。

依稀聽到扶熙對那個女子說:“是貓,別怕。”

絮絮一邊逃跑一邊心想,幸虧她是“貓”,不是刺客,否則憑着扶熙的武功,怕是要叫她當場斃命。

直逃進幾十步開外的扶疏花木間,才算是暫時安全了。

她扶着一株玉蘭,雪在她眼前飄落。

她怕待會兒扶熙從水邊回到怡然亭,四下一問就問出來剛剛去了西面水邊的是她,也是她狼狽從西面逃回來,從而找她算賬,所以刻意從露落園的北面兜了一個大圈子,才繞回了燈會上。

這一路沒有燈火,夜色垂暗,天上紛紛揚揚飄着鵝毛大雪,冷意刺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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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不知兜兜轉轉走了多久。

寒聲見到她時,連忙迎了過來,焦急道:“娘娘怎麽去了這樣久,皇上都在叫人找。”她肩膀上已落了一層薄雪。

絮絮心底很不忿地想,梁王扶昀不見了老婆,就知道自己去找,他卻不會。

然而不忿歸不忿,今夜當着賓客的面,須維護好國母鳳儀,只好笑了笑說:“剛剛去更衣,倒讓大家久等了。”

溫弦也圍過來:“競價的時間結束,該娘娘主持評選了。”

說着替絮絮整饬了一下微亂的發髻衣袍,卻很眼尖,壓低了聲音說:“娘娘這袍子角怎麽爛了……?娘娘可是沒注意,被什麽花木勾了?”

絮絮有些疲憊地說:“或許是吧……”

她微微擡眼,就看到不遠處怡然亭上伫立的玄袍青年,他背着一只手,身形颀長,眉眼清冷,淡漠看她。

她驟然記得是在山茶花叢處偷聽才勾破了衣裳,立即緊繃起來,一陣心虛,匆忙錯開目光。

她轉瞬又想,她心虛什麽,該心虛的是扶熙才對,是他背着她去和麗美人私會,和麗美人放河燈。

捋清這一層,她登時沒有了心虛感,乃至站得更直,微微笑着回應他的目光。

怎知她這一眼直直看清了站立在扶熙左手側的麗美人。

麗美人含羞帶怯,絮絮目光下移,順着她的胳膊看去,才恍然明白,扶熙負着的一只手,大抵是在背後與麗美人緊緊相握。

她心頭好不容易燃起來的火苗再度熄滅。

既然這樣,他還看她做什麽呢。

溫弦還在替她衣角上的缺口着急:“娘娘,奴婢回宮去取披風來——”

但露落園距離栖梧宮一來一回得兩刻鐘時間,哪裏來得及,絮絮垂眸看了看,終于說:“随它罷,左右沒什麽,花枝勾的,還能作假不成。”

寒聲道:“娘娘您不在意,叫別人看見,免不了私下裏嘲笑娘娘,萬萬不可。”

絮絮還要再說服她們不必為這點小事愁眉苦臉,嘲笑就嘲笑好了——争持之際,梁王妃忽然從一盞燈下走過來,眉眼盈盈:“今夜夜寒,娘娘若是不嫌棄,先披上妾這件披風罷?”

說着便解下那件黑狐貍毛的披風,極自然地給絮絮披到身上,又仔仔細細系好帶子。

絮絮一呆,倒沒想過替她救急的是慕容音,朝她笑了笑:“多謝王妃了。”

慕容音颔首:“是妾恐娘娘夜寒才借了娘娘披風,不是為別的。”

絮絮明白她的意思是說她不會向別人提及她衣袍上缺角的事,點了點頭。

露落園桐間榭已備好坐席,衆人一一落座,圍成一圈,帝後面南最尊,其餘各位宗親便依照長幼尊卑排好次序。

皇太後宮裏的穆嬷嬷來負責宣讀結果。

絮絮這個時候心思已不在鬥燈輸贏上,但看到寒聲和溫弦都滿臉期待,也只好裝得滿臉期待,盡管她想也不用想,自己的手藝哪裏又能比得上“心靈手巧”的麗美人。

花燈編號是随機打亂的,只這時才逐一揭曉哪盞燈是由哪個宮制作。

面前各色巧奪天工的花燈一盞接一盞呈上來,絮絮撐着腮,強打精神,聽着穆嬷嬷報着:“……第一號燈,賢王府出價一百兩。”

絮絮眸子懶懶一掃,掃見底下坐着的一名禦女垂着眉眼,但肩膀聳動,大抵是在偷笑,她便知道,雖然這價不高,那個禦女也已很高興了。

一連好幾人都是有出價的,哪怕無緣做贏家,也十分歡愉。

絮絮心底漫起一些羨慕,——她們的歡愉來得是那樣容易。

她瞥眼偷瞧身側端坐的扶熙,扶熙的手上握着一只青瓷綠盞,茶水氤氲冒出霧氣,他眉眼自巍然不動似的凝在霧色茫茫中,仿佛凜冬塞上的山巅寒雪。

……看起來他的歡愉,來得也同她一樣艱難。

她的號牌是十八號,正好對應她生辰的日子。……也不知道有沒有人瞧得上?

雖說她心思已不在輸贏上,但一連串地瞧見旁人是那麽高興,不由得也就被感染到幾分情緒。

她仍舊是撐着腮,匿藏在表面雲淡風輕底下的心髒,跳得歡快又惴惴。

她也很期待,當扶熙看到她做的魚龍燈的時候,心裏會不會對她有所改觀。

一般來講,一位夫子對于學生裏的差生,總會印象深刻點;而當該差生取得了不小的進步時,夫子則會毫不吝啬地鼓勵于他,并且對他印象更加深刻。

絮絮曾有幸做過上述理論裏那個差生,并深刻體會到了彼時夫子對她的細致關注——指每逢提問必然有她一份,每逢罰抄亦如是;她深以為然。

現下,穆嬷嬷報出的號數愈是離十八號近,她心口跳得便愈歡騰難抑,等報到十六號時,她感覺心都要跳出胸口似的,不得不調整了一番姿勢,直起身,端住杯盞穩定心緒。

十六號是那盞鯉魚燈,她才在緊張心跳之下記得自己也在此燈下出了個價。

她又直了直脖頸,尋思,六百兩算是高價了,先才最高的也不過是淑妃那盞八角宮燈,鹽商出身的穆王側妃李氏大抵想巴結太後那邊,出了五百兩高價。

絮絮想,她下的六百兩,總不至于連個響都聽不到。

穆嬷嬷如數念道:“……十六號,賢王府出價一百兩;梁王府出價三百兩;栖梧宮出價六百兩——”念到這裏,穆嬷嬷頓了一下。

這可是六百兩,不是平凡小數目。饒是鹽商出身的穆王側妃,也不由露出詫異神色。絮絮垂着眸子,但心間是一片鼓舞歡欣,可能這就是燒錢的快感罷。

她正沾沾自喜,忽感到梁王妃的目光看了過來,擡頭時,恰與那雙水光潋滟的眸子四目相對。慕容音依舊只是朝她笑了笑。

絮絮也想朝她笑一笑,哪知下一刻便聽穆嬷嬷續念道:“中德殿出價……一千兩。……十六號燈,是漪蘭殿汀雨居,麗美人。”

絮絮那挂在嘴角的笑剎那僵住。身側有極輕的咯噔聲,是扶熙将瓷盞擱在桌案上頭,他換了一只手單手支頤,她餘光裏他很是惬意,甚至還若有若無看向她一眼。

她有些僵硬地回視他,扶熙的漆黑冷冽的長眸裏閃過一絲興味,他說:“難得,皇後竟然喜歡這盞燈。”

她何止是僵硬,簡直是難堪,誰人不知道她近日同麗美人有些不快,而今這匿名出價鬥燈,反而叫她給不對付的人掙足了面子,帝後同時為她競價,這簡直——簡直!

絮絮感覺自己快要氣死了。

她擠出一絲笑意,大約想着這個笑一定難看極了——她還是說:“這不正顯得,臣妾和皇上審美相似。……”

但她雖然說了場面話,心底卻愈想愈氣,破罐破摔地又冷聲補充了一句:“但是皇上同臣妾不一樣,臣妾是為了燈,皇上倒不見得是。臣妾哪裏有皇上這麽大的手筆。”

扶熙冷淡地瞥她一眼,那一眼裏仿佛有些譏諷,也只轉瞬。

她再看時,他似容色未變,眼裏還慢慢浮現出深濃缱绻,不過不是對她,是對着座下的麗美人,麗美人含羞帶怯,這時欲說還休,絮絮看得心頭火苗亂竄,幹脆撇開眼去。

她愈想愈覺難受。十五上元佳節,這本該是個很好很好的日子,她沒法形容出來的好;在那個夢境裏,會有他親手給她做的湯圓吃,還有煙花可看,有河燈可放,他們手牽着手一起在夜色裏漫步很久很久。

那個時候,仿佛再清貧的日子,都沒有特別難捱了。

可是如今,他再也沒有做到。如果是從來不曾擁有,那麽她不會如此懷惘,但如果是從前擁有而如今失去,到底意難平。

她深吸了一口氣,一些思緒仿佛漂浮在海上的浮木,東一浪頭,西一浪頭,打得支離破碎。

她松軟下來剛才繃緊的背脊,恢複成單手撐腮的懶洋洋的模樣,握着東山玉的酒壺把兒,替自己斟上滿滿一杯冷酒。

寒聲想要勸她,但抿住了唇。娘娘做些什麽纾解,總比什麽也不做的好。

她小口小口抿着酒,很覺費力,索性一下飲盡。

酒性上頭,昏沉了一下,她又拿過一只酒盞,親自斟滿後,笑着對座下那謹小慎微含羞帶怯的綠衣美人說:“麗美人真是好手藝,本宮羨慕不來。這一盞酒,權當本宮向麗美人讨要那盞燈的禮酬好了。……唔,左右皇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得到美人,又何必要跟我再争那盞鯉魚燈呢?”

她慢慢地睨向扶熙,大約确實醉了不少,眼神很熾熱,熱到能叫人融化似的。

這樣大膽的話,普天之下,恐怕唯獨皇後娘娘敢對皇上說。

扶熙的神色沉了一沉,低斥她:“皇後。這是露落園桐間榭上元夜宴,不是你的栖梧宮。”

她愕然了一瞬:“若在栖梧宮中,……在栖梧宮,又待怎樣呢?”

扶熙眸色更涼,正要說什麽,底下麗美人倒算乖覺,忙地起身跪地:“臣妾謝娘娘……娘娘不嫌棄臣妾拙作,已是臣妾莫大榮幸,臣妾,……”

絮絮向寒聲使了個眼色,寒聲便端過酒盞,遞給麗美人。絮絮心頭只是單純地想到,她已飲夠了冷酒,不過想要麗美人也嘗一嘗這冷酒是多麽冷的滋味,他也要心疼。

哪知道麗美人小口小口喝光杯中酒後,退回席中,忽然捂住了腹部——

“啊……”她擡起眼睛,淚光盈盈,卻是瞧向了敬陵帝的方向,“皇上——酒,酒,……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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