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南窗(一)

南窗(一)

在場衆人的神色俱是一凜,紛紛看向正在呼痛的麗美人。

扶熙眉眼冰冷一片,沉聲道:“宣太醫——”

他跟前的宋成和忙不疊跑去。

滿座鴉雀無聲,扶熙三兩步下了坐席到了麗美人的身側,将她軟成一灘泥的身子攬到臂中,卻聽麗美人她淚光閃閃,梨花帶雨地說:“皇上,臣妾自知,自知卑賤,得皇上青眼,實在是前生修來的福氣,可娘娘為何要——”

她嗚嗚地哭起來,扶熙長眸更凜,沉了沉,道:“別說傻話。”

幾乎所有人都不敢言語。明眼人都能瞧出,如今帝王之怒一觸即發,誰又會在這檔口碰釘子。

所以,環眼四下,只皇後娘娘還泰然自若,依舊撐着腮,懶洋洋地望着他們兩人的方向。

在聽過麗美人那一番語焉不詳的話後,半晌,她輕笑了一聲:“本宮,本宮怎麽樣?麗美人不會以為,是本宮下毒害你吧?天底下竟然有這樣快的毒,你剛喝下去,就發作了?”

她沒有給麗美人辯駁的機會就又笑了一聲:“更遑論本宮自己又不是沒有喝這酒。”

她性子率直,麗美人這拙劣的把戲在她面前簡直就是對她的侮辱,于是她從容端起那壺冷酒,走了下來。

扶熙冷冷地看着她:“皇後,不得放肆。”

她大約醉了四五分,這時看着扶熙眼中冷意,皺了皺眉頭,沒有理會他,徑直走到了麗美人席位旁。

扶熙的目光,包括衆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在她這裏。

她每走一步,唇邊挂的慵懶的笑意就益深一分,直到她停下來,燦金的裙裾仿佛靜綻的蓮花。

毫不猶豫,她冷厲地鉗過麗美人身旁那個侍女的下巴,另一手舉着酒壺,迫使她張開嘴,一股透明酒液汩汩淌進侍女的嘴裏。

Advertisement

她力氣大,侍女沒法掙脫,又哭又叫,被她掃過一眼:“別吵,吵死了。”說着松開她的下巴,合上她的嘴,叫她把那一口酒水全咽了下去。

絮絮施施然走開了兩步,笑意明麗。

那侍女以為酒中真的有毒,霎時哭成淚人:“皇後娘娘您怎麽能——怎麽先要害我家美人,又要殺人滅口,嗚嗚,嗚嗚……”

絮絮挑了挑眉:“你死了麽?”

寂靜場中忽然響起一聲低笑,似乎來自一個年紀不大的公主。這侍女哽了一哽,支支吾吾:“奴婢……”

絮絮冷聲道:“懷疑本宮的都看清楚了——她喝得比麗美人多得多。怎麽不見她毒發?”

場中再度寂靜了一陣。麗美人都不敢胡言亂語了,只嗚嗚地哭着,想蹭進敬陵帝的懷抱裏,絮絮冷眼看着,摔開酒壺,自顧自走回了席位上。

那柄東山玉的酒壺倒挺結實,滾了幾滾,酒水灑得滿地,滾到了梁王夫婦席位跟前。

慕容音低頭撿起來,擡眼看着絮絮從容腳步欲言又止,她耳邊綴着的南海珊瑚耳珰随着她的步伐搖蕩生光,叫人心旌搖曳。

這真是她從未見過的潇灑率直氣,不想會在皇後娘娘身上見到。

梁王突然貼近她,低聲說:“阿音,你瞧這酒水到底有沒有問題?”

慕容音聞言,拾起那只酒壺,正待細看,突然響起一聲驚叫:“呃啊——”

她循聲看去,剛剛情形還不算壞的麗美人這時陡然翻起白眼,雙手緊掐住自己的脖頸,血色盡失。

絮絮蹙了蹙眉,也沒料到麗美人怎麽會突然這樣,但轉念一想就想到,或許剛剛她并非是裝出來的,而是,的确中了毒。

還未來得及細想,她就見麗美人張開嘴,哇地吐出一口血來,對比映襯她白皙臉龐,就顯得格外哀傷,絮絮心頭一跳,但聽扶熙厲聲道:“太醫呢,太醫怎麽還沒有來?”

那群可憐的宮女太監跪了一地,鴉雀無聲。

絮絮神色難得一凝,再度走到他身側,伸手欲探麗美人的鼻息,倒是被扶熙投來冷意譏諷的一眼:“皇後,你可知謀害妃嫔的後果。”

絮絮唇角牽出一點笑意:“知道,所以,她還不能死。”她擡起眼睛,與他對視,“她若死了,誰來還我清白?”

扶熙壓低了聲音:“最好不是。”

她自嘲般笑了一下,沒有應他的話,仍舊探了探她的鼻息,心裏沉重,這呼吸是愈來愈微弱了,然而這露落園同太醫院的距離毫不遜色于它同栖梧宮的距離,而麗美人所中的這毒,只怕叫她活不過一刻鐘了。

她心念電轉,兩三步到了梁王夫婦面前,笑意依然得體從容,毫不慌亂:“梁王殿下,王妃,着實抱歉,可否借一朵優缽羅花給本宮急用?”

優缽羅花,素有救命藥之稱,絮絮對它的功用也止于聽聞,但此時情急,不得不死馬當活馬醫了。

扶昀忙叫侍從取過錦盒,絮絮謝過,取出一朵花來,正打算把花瓣撕碎塞進麗美人的嘴裏,身後梁王妃忽道:“娘娘,妾在涼州,略懂岐黃之術,若皇上、娘娘信得過,妾願替麗美人娘娘一看。”

絮絮看着扶熙的眉眼,笑了一聲:“皇上?”

扶熙垂眼,點了點頭:“準了。”

“還望王妃還本宮一個清白。”絮絮話是對慕容音說的,目光卻從未離開過扶熙的臉,她真想知道,此時此刻他心中到底在想什麽。

這麽冰冷,哪裏像是寵妃意外中毒命在旦夕的模樣啊。他合是天生的冷絕。

即便當着這麽多人的面,他也絕不會多給她面子,多給她幾分信任。

也許過了今夜,全天下都要知道,帝後之間沒有情深,只有算計。

梁王妃替麗美人看診的時候,她的思緒便胡亂飄飛着。

上元佳節的夜,怎麽這樣長。

慕容音凝着眉頭,說:“這毒來歷不明,現下快要侵透肺腑,皇上可準妾用藥?”

“用罷。”

絮絮拉回了風筝般亂飛的思緒,凝神屏息看着慕容音拿着優缽羅花,又吩咐人取來綠豆、金銀花、甘草若幹,一一搗碎碾磨成汁,喂給了扶熙懷中的麗美人。

慕容音又按揉了麗美人幾處穴位,才終于站起身,抹了一把額頭汗水,道:“麗美人娘娘過會兒就該清醒過來了。”

絮絮驚奇道:“是解了毒麽?”

慕容音微微一笑:“還是娘娘那朵優缽羅花的功效。”

絮絮道:“本宮先謝過王妃援手,趕明兒我叫寒聲再取兩朵補給王妃。”

絮絮轉過頭,就見吐血不止的麗美人現下已不再吐血,面色蒼白但呼吸平穩下來,料想已無性命之虞。只是今夜實在兇險,若是真叫麗美人死了,豈不是還要怪到她的頭上。

但,即使她清清白白,也少不得落一個治事有疏、大意失察的罪名,真是煩也煩死了,最好別讓她逮到是誰幹的好事。

她尚且胡思亂想,就見面前燈火猛地一晃,原是被敬陵帝起身帶的風吹的;她也就望着扶熙打橫抱着麗美人的身子,大踏步往席外走,淡聲道:“這裏交給皇後了。”

“皇上……去哪?”

他腳步未停,留給所有人一道堅拔的背影,那人身形漸漸湮沒進極濃的夜色裏,間或雪花亂舞,“汀雨居。”

太後早已借口困倦回了仁康宮;而今扶熙再離開,宴上主事的便只剩下她一個了。

她站在原地,不合時宜的想法跳出來,倘使中了劇毒不能動彈的是她,他……又待如何呢?

夜宴似乎冷清了許多。她的笑意似乎也更加勉強了,雖說叫人收拾了狼藉,鬥燈會繼續,但衆人或多或少都有幾分心不在焉。

她也如此。心不在焉地想,今夜可是十五,是上元佳節,他去了汀雨居,大抵就不會來栖梧宮了。

上一次……上一次同床共枕是什麽時候呢,她的印象好模糊。洞房花燭夜的情景也好模糊。

成婚三年有餘,他碰她次數兩只手便能數出來。

她知道今夜麗美人中了毒,鬼門關前走了一遭,自然嬌弱可憐,要人陪伴,他作為麗美人的夫君,去陪她,當然無可厚非了。也知道今夜他們倆不會發生什麽,或許他只是單純陪着她而已。

可是,即便只是想一想,想一想他們倆睡在一起,雙手交疊的模樣,她心口便突突地疼。

扶熙他,忘記了他也是容絮絮的夫君,他只記得她是皇後。

皇後,呵,皇後……。

她有些哀傷地想,因為他是皇帝,她才是皇後——他若是街口賣炊餅的,她就做炊餅娘子;若是鄉下種地的,她就做個農婦;若是雜貨鋪老板,她就做老板娘;但偏偏他是皇帝,所以,她得做皇後。

她悶下一口接一口的冷酒。這時寒聲紅了眼圈勸她:“娘娘別喝了,娘娘,瞧瞧燈罷?娘娘做的燈……”

她一笑,眼底浮現出自嘲的意味來:“不好看,我知道的,——他,他都不會看。”

寒聲還要再勸,溫弦一邊拉開了她,一邊對穆嬷嬷說:“嬷嬷繼續報吧,這燈會還未結束呢。”

穆嬷嬷瞧了眼失意的皇後娘娘,又瞧了眼手裏冊子,念道:“十七號燈……安樂公主府出價二百兩……。”

絮絮醉得有七八分,望着眼前燈火,朦朦胧胧一片,忽然入耳就是穆嬷嬷的話音:“十八號燈,……”

穆嬷嬷又頓了一頓。

絮絮不知她做什麽要停頓,難道一個出價都沒有麽——那可真是丢臉。不過,丢臉又能丢到哪裏去,她早就把臉丢盡了。

她慵懶地望着內監陳列的那盞魚龍燈,細膩勾勒的金縷線,一片一片削出的細竹條,她忙活了整個夜晚繪上的點睛眼,現下裏頭亮起燈火,若是持杆舞動,想必更加絢爛。

但是無人欣賞罷。

她還是沒有聽到穆嬷嬷繼續報,不由皺眉催促:“嬷嬷,念呀——”

穆嬷嬷神色複雜:“娘娘,這,這……王妃是不是寫錯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