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南窗(二)

南窗(二)

絮絮皺了皺眉:“什麽叫寫錯了?念就是了,差錯又算不到嬷嬷你的頭上。”

穆嬷嬷得了準信兒,清了清嗓子,念道:“梁王府出價五千兩。”

五千兩!?

絮絮一口酒差點噴出來了。

她雖然險險忍住,但下頭坐着的穆王殿下便沒有她的好定力,噗地一口,噴了他那倒黴側妃一身子。

大夥兒沒噴酒的,多半也被自己口水嗆着了,下頭此起彼伏都是咳嗽聲,絮絮先支棱起身子,雙眸睜得大大的,對望那邊朝着她笑的梁王妃慕容音,遲疑半晌終于問出來:“殿下、王妃可是寫錯了?”

梁王扶昀抿出一線笑意,聲音清朗,道:“皇嫂緣何就要覺得是臣弟夫妻寫錯了?”

絮絮心道,根本原因當然在于她很有自知之明。這燈皮子是金子做的嗎?燈架子是金子做的嗎?她的手是金子做的嗎?都不是。

“五千兩,實在太多了。”她笑着搖了搖頭。

慕容音微斂眉眼,道:“若合心意,便是千金難買,有價無市的。實不相瞞,娘娘這形制的燈,妾還從未見過,覺得新奇。”

在場諸位都知道,梁王殿下不日前打了勝仗,立下功勳,只求了個進京看望母妃的恩典;他固然不要,但皇帝不能不賞,因此賜了他黃金五千兩,在京中置下府邸,又另有良田莊子若幹。

當朝皇帝敬陵帝素有他母後晁太後清儉的作風,平素賞賜金銀絕無超過一千兩的。

但他或許怎麽也沒有想到,自己難得大方賜出的五千兩黃澄澄的金子,今夜就被他的皇弟大手一揮買了盞燈。

當然,在場衆人也沒有想到。

融融的光在燈心明滅,慕容音的話叫她有些感觸,這樣毫不計較,僅為尋得自己所欣賞喜愛的東西,從而豪擲千金也不當回事,确很有涼州那地的爽快作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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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底不知為何,忽然覺得這片宮城太小了,小到不能容納天上自由翺飛的鷹隼群雁,鎖在這兒的,都是折斷翅翼,不能自由之人。

慕容音話說完很久,瞥着臺上容皇後都沒有什麽反應,只見她目光幽幽,不知在想什麽。

燈會的彩頭最終确實如願落在絮絮跟前,一柄太皇太後的金鑲玉如意,一幅皇太後的香雪海繡圖,還有扶熙那不知道什麽玩意兒的彩頭。

筵席散後,她還是有些失神,遣了儀仗先行,自己同寒聲慢吞吞地在宮中散步。

雪很寂寥地下着。她有一搭沒一搭地問寒聲:“那些燈啊……都分發下去了罷?”

寒聲道:“都辦好了,娘娘放心。各家的銀子也都收好了,等娘娘回宮清點,再轉交給戶部。”

絮絮點了點頭。夜色漫漫無邊,這條露落園中小徑偏僻無人,偶有積雪壓折樹枝的輕響。

她自言自語道:“寒聲,你說梁王妃真的喜歡那盞燈麽?本宮思來想去,想去思來,……嗝——”

她打了個酒嗝,覺得今夜桌上那壺玉釀春還真是不可小觑,“終于明白其間的道理來。”

“什麽道理呀?娘娘?”

絮絮嘆息一聲,“你想,競價的錢都是要充軍饷的嘛,梁王殿下愛護手底将士,借此契機一并捐了,不是沒有可能。”

寒聲靈光一閃:“娘娘,奴婢明白了,那皇上一定也是愛護将士,所以出了一千兩給麗美人的鯉魚燈!”

絮絮用漿糊般的腦子認真思索了一刻,嚴肅地否定了她:“不對。皇上那是,……見色,見色……眼開。”

忽然一個趔趄,寒聲忙地扶緊她胳膊:“娘娘醉了,咱們快些回宮罷!”

絮絮好不容易站穩,嘟了嘟嘴,道:“回個屁。今晚就歇在露落園好了,讓本宮看看什麽……桐間露落,柳下風來。”

寒聲還準備說點什麽,驀地響起一道輕笑:“娘娘,這時節可見不着露落風來。”

這聲音并不遠,絮絮站定,寒聲繞過來一步,手裏宮燈不算明亮,兩人回頭一看,垂柳萬條底下掀出個窈窕的女子,蒙着面紗。

宮燈的暖黃光微弱跳躍着。

是慕容音。

絮絮打起精神:“咦,王妃迷路了嗎?怎地在此?噢——”她有些懊惱地想,“是不是溫弦沒有遣人領路?王妃的居所在疊翠館來着,不妨事,本宮順路送王妃去吧。”說着她作勢要走,哪裏料到又結結實實一個趔趄。

慕容音挽緊她胳膊,溫柔笑起來:“娘娘果然醉了。其實妾不是迷路了,只是想找娘娘說兩句話,不過娘娘步子太快,妾一直沒能追上。”

絮絮面頰浮過一絲了然:“是這樣。”

緊接着便又聽慕容音赧然道:“妾不是有意聽娘娘說話的。”她頓了一頓,似在觀察絮絮的神情,說:“是老将軍托了王爺帶幾句話給娘娘。”

絮絮身形一頓。“爹爹?”

這園子本就在宮中角落,自筵席散後,涼雪紛紛,四下只落得個靜字。

北風嗚地刮過整個園子,漫天飄雪,将寒聲手裏的燈也吹得乍明乍暗,連同慕容音的話語也輕若雪絮。

“将軍中了箭,這消息瞞得緊,原本沒有人知。只是某日洩露軍機,戎狄大将便夜襲而至。王爺是先斬後奏,率兵營救。娘娘,說句交淺言深的話,王爺此舉,若皇上不追究,也就罷了,他日再論起來,是功是罪,便未知了。”

她的嘆息落在夜裏,輕飄飄的,同這漫天飛雪一樣。

“爹爹中箭了?!我還不知道此事,上回來信裏也沒有說。”她一想便明白了,此事若宣揚出去,難免上下疑心動搖,只有秘而不宣。

慕容音蹙起蛾眉:“大将軍現下已經好多了。不過,大将軍要娘娘小心……成寧侯一家。”

——

同慕容音分道揚镳後,已近子夜。

她已困到了極點,傷心抑或是擔憂的情緒鋪天蓋地,模糊裏想到許多亂七八糟的事兒,譬如成寧侯,譬如梁王夫婦,譬如查麗美人中毒,等等。

甫一回到栖梧宮,就要往自己床上躺去,溫弦扶着她,硬哄她喝下小半碗醒酒湯,說:“娘娘,今夜十五,皇上該過來歇息的。娘娘醒醒。”

絮絮嗚了兩聲:“能來……才怪。他能來的話,我倒立,倒立——背宮規。”

靜默了兩刻,案上紅燭爆出噼啪聲響,她垂下眼睫,輕輕地像同自己說話似的:“你知道的,那不可能的。”

話音倏落,她又要往床褥子上歪去,乍見窗外映進來耀眼燈火,影到壁上,令宮室都一亮。

接着便是內監高唱:“皇上駕到。”

絮絮翻起身子,眨了眨眼睛,懵懵懂懂問:“……誰?”

寒聲驚喜道:“娘娘,是皇上,皇上來了……就說嘛,這可是十五,皇上怎麽會不來?”

絮絮攀着她胳膊坐起來,思緒有些遲鈍,溫弦替她披上赤狐披風後才出了內殿,門前是一片燈火,把熄了燈的栖梧宮照得亮如白晝。

濃夜似化不開的團墨,一身玄袍的青年便在那團墨夜與燈火交融的分界線上伫立着,玉樹瓊枝一般,豐神俊朗得叫人移不開眼。

許是燈火的原因,使他冷峻的眉目颔角都柔和了些,絮絮想,這樣更好看些。

他這時為什麽要來呢,不是已經去了汀雨居?

扶熙徑直走過她身側,到了內殿,絮絮也忙跟上他的大踏步,走得快了,不穩,今夜第三次踉跄,卻是在他面前。

她險險站定,微仰起頭看着對面的男人。

她烏黑的眸子裏跳躍着內殿裏唯一一支紅燭的光,但消褪了所有謀略算計煩擾,只是一片平靜澹澹的秋水,純真得仿佛不知世事一般。

敬陵帝微微擺手叫伺候的人都退下,寒聲出去的時候,還乖巧扣上了門。

他也注視着她的眼睛,似想從中看出什麽,但她也許的确醉了,什麽也看不出。

末了,他嗓音淡淡響起:“歇息吧。”

說着,就要解下玉帶、外袍,但顯見沒有那個意思。

絮絮遲鈍的思緒還在努力思索着,終于,慢吞吞地問出心中打轉兒的那個問題:“皇上怎麽會來?難道是,……”

她一面想,一面說了出來:“彩頭真的是侍寝的機會啊?還以為皇上不會答應呢,這不是,這不是答應得很爽快?嘻嘻。”

她似一道靈光忽然貫通了全身般,接連就想得很通暢了:“真不錯呀,麗美人肯定要氣死了,嘻嘻。”

她向他跟前邁了一步,臉頰染上紅暈,連同眸子的神采都媚了幾分,主動按上他正解系帶的雙手:“我來,我來!”

卻聽面前青年沉重地呼吸了幾聲,冷淡至極的目光這時又多了刺骨的寒意,他緊攥住她的手腕,看她擡頭瞪他瞪圓了眼睛,不斷重複:“疼,嗚……疼呀……”

冷冽嗓音不無譏諷:“朕是為什麽來的,你心裏不清楚麽。”

絮絮懵了一懵,“當然是為了,為了——”她還沒明白他究竟的意思,只是搜索枯腸也不知道如何表述此事,臉上的紅暈已蔓延到了耳根,低聲說:“為了生孩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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