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南窗(三)

南窗(三)

她試着仰起頭瞧瞧他的反應,手腕被他驀地松開,整個人往後退了一步,才勉強地站穩。

她有些不解,微微歪着頭看着面前的男人,他的影子被那支紅燭光拉得很長,罩住她,狹長冷冽的眼睛烏沉沉的。

他不再解衣,矮身坐在了床榻上,銀紗簾子懸垂着,上頭鳳凰圖案流動微微銀光。

兩個人就這樣對視,宮外夜風蕭瑟地鳴,那剪插瓶的梅花枝已快枯萎,唯有枝條依舊窈窕地影在窗紙上。

絮絮望着他俊美鋒利的眉眼,唯一所想的就是親近他,所以很乖地往他那兒挪了幾步,但懾于他的威壓,堪堪打住,無辜地眨眼。

她還想要靠近一點。扶熙望她半晌,什麽動作也沒有。

玉釀春初嘗時沒有什麽,可後勁兒卻極大,骨骼間仿佛燒起一把烈火,燒得她渾身熾熱,直覺告訴她,前方就是她解熱的良方。她這時候意識早就不清醒,一言一行,大多都出自本能。譬如本能地想張開胳膊,投到他懷裏。

“唔,我想要——”她嘟囔着,說:“我要。”

但他忽然淡淡地問了她一句:“宮規抄完了麽?”

絮絮頓在原地,努力思考着什麽宮規:“抄宮規?……什麽東西……”

扶熙好心提醒她一句:“正月初三,朕說過,餘下的時日折算成六十七遍宮規,——”話鋒愈涼,轉而輕笑一聲,“皇後該不會都當成耳旁風了吧?”

絮絮有如醍醐灌頂般醒了一醒,僵硬着,試圖辯駁:“我,我有……”她本想說她有叫人抄,生生打住。她眼巴巴地望他:“今夜不抄可以嗎。我不想抄。”

青年的嗓音淡漠響起:“沒有抄完之前,朕不會碰你。”

“那我去抄,我去抄總可以了吧?”她乖乖坐到了南窗下,軟榻上,手忙腳亂找出筆墨,就着微弱燭光,研起墨來。

扶熙遠遠看着南窗下坐着的她。裹着件厚重披風,掩得身姿窈窕,那片燭光在她臉上躍動,這時候眼眸純淨,想必是醉了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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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屋子酒氣,他蹙眉。

但她此時研墨的本事倒有所長進,沒有了蠻勁兒,由她這樣的美人做來,的确應得了紅袖添墨的好景。

她研得認真,或許沒注意到他在打量,只是口中莫名其妙低低念着:“重按輕推,遠行近折……”他覺得好笑,原來她還暗自下了功夫。

不過,那些又與他何幹呢。

扶熙看了一會兒,便和衣躺下了,她毫未察覺,只是埋頭苦抄。心裏雜念全都被她撇開,她這時候唯一懊悔的就是應該早些發動栖梧宮上下一起把這東西抄完的;不然,不然今夜也不會被他逮到把柄。

次日清早,南窗漏開一條縫隙,冬日冷風順着縫隙灌進來,把她激了個清醒。

絮絮揉了揉眼睛,入眼先是一片歪歪扭扭的字跡,再是一支燃到盡頭的紅燭。

昨夜抄着抄着,她就趴在這兒睡着了。此時酒已盡醒,她回頭去望,但烏木鎏金龍鳳床上并沒有人,扶熙該早就走了。

她心頭一片悵然若失。

太可惡了,他太可惡了!她直起身,不小心打翻了矮桌上的硯臺,咣當一聲脆響,外頭的寒聲忙地跑進來,見到憔悴的她時,自然而然地就紅了眼圈。

“什麽時候走的?”她問。

寒聲蹲着收拾硯臺,低聲答着:“四更時候。”寒聲仰起頭,欲言又止,看到娘娘今兒臉色蒼白,便知昨夜實不能算個良夜。

“還有什麽話,說罷。”她有氣無力,又懶懶靠回軟榻,順便關好了漏風的窗子。

寒聲垂着眼睛:“皇上留了句話,說……說娘娘以後再拿太皇太後壓他,他從此不再進栖梧宮的門。”

絮絮驚了驚:“怎麽一回事?這同皇祖母有什麽幹系?”

“皇上走後,奴婢問了小順子,小順子說,皇上原在漪蘭殿陪伴麗美人,太皇太後谕旨緊随而到,言及皇上絕不能廢了規矩,強行請皇上來栖梧宮。……噢,皇上踏出門時,臉色很沉……娘娘是惹了皇上麽。”

絮絮一陣凝默,南窗又被嗚嗚的冷風撐開,乍吹進來,她冷得抱了抱胳膊。

她搖頭:“我怎麽惹?我一整夜都在抄這麽個勞什子的宮規。”難不成她一邊抄一邊罵他了?有這個可能,但她已完全忘記。

“話說回來,到底是皇祖母念着我。”她若有若無輕嘆一聲,皇祖母總是為着她好的。

但他自己不想來,被人強迫來,也很沒意思。

她垂眼看着那一沓宮規,心煩意亂,就要抓起來扔了,想了想還是留下來,免得下一回他又拿此事做把柄。

她知道他較真,缺了少了的,總要找個機會找補回來。她仔細思索她這段時日哪兒得罪了他,是她上次把他的雪踩爛了?是她故意為難了麗美人?還是她欺負了一下他表妹淑妃?

報應來得這麽快。

——

敬陵二年的正月在絮絮眼裏實在是個糟糕的月份。

從上元夜後,絮絮又許久沒能再見到扶熙了。

這才是他們一貫相處的模樣,一個忙于政事,一個忙于後宮,似乎相輔相成,但又參商不見。

她還得費心力抓那個在夜宴裏使壞的兇手。

此事不算難辦,麗美人不說,她手底下幾個侍女也都是軟骨頭,絮絮稍加威逼利誘便全都說了,說是她們家美人不忿皇後娘娘刁難,便想在夜宴上做個手腳。

但起先只是打算用一點五色梅,至多也就是腹瀉發燒,但慕容音診斷的結果卻是一味西域奇毒。

此後太醫院再診,結果如出一轍。可見她們被人利用了,背後之人心思歹毒,不單想置麗美人于死地,還想要嫁禍給她。

麗美人咬死不說是誰唆使的,只把罪責往自己身上攬,還拖出個無辜小宮女,說是她拿錯了藥,才致如此。

絮絮在座上冷哼一聲:“栽贓嫁禍本宮,你知道後果麽?按照大衡律例,不單你貶為庶人打入冷宮,你母家也要牽連。你好好想想。”

麗美人本就不是什麽顯貴家庭,她父親仕途到頭不過七品宣義郎,說拿母家做威脅,其實脅不得她什麽。

想必心裏還存有自己是寵妃的念頭,所以膽子很大。絮絮稍加一想便想通了關竅,麗美人素日嬌嬌怯怯,能同誰有交集?那必定是漪蘭殿裏的盈妃林訪煙了。

宮中盡知皇後娘娘雷厲風行,治宮中事,也從來不是心慈手軟之輩,她連太後跟前的老人、當今皇帝的乳娘都敢打,還有什麽做不出來的。

宮中平靜了一段時間,正當大夥以為此事就要不了了之時,正月廿七日那天,鳳谕突下,司刑司來人拘禁了漪蘭殿裏兩位主子,轉就宣告阖宮此案勘破,在宣儀門前讀了罪狀,就要依律處置。

今兒晴好,不過磚石仍然冰冷,跪着不好受,漪蘭殿裏的人已在宣儀門前跪足了兩個時辰。嬌嬌麗美人中毒初愈,身子不算好,因此已昏了過去。

不過林訪煙倒是個結實的,雖跪在下頭,狐貍眼卻仍然含笑,仰頭看着她:“娘娘要怎樣處罰臣妾呢?”

絮絮坐在紫檀圈椅上,撐着腮,笑了笑:“本宮沒什麽折磨人的手段,依照律法,栽贓陷害者反坐,念在你們侍候皇上有苦勞,免去死罪,且貶為庶人,打入冷宮。”

本來還想罰個三十杖來着,想了想乳娘的前車之鑒,還是算了。

宮中妃嫔悉數在場,聞言,也都暗自計較着自己。先朝也有這等案例,但只是降級禁足罰俸,還算有出頭的機會——但,一旦貶為庶人,進了冷宮,何談翻身!

絮絮考量的是,這是敬陵年來宮中第一回有這種事,若不重重處罰,此後豈不是層出不窮,那宮中不得亂套。殺雞儆猴也好,免叫她們還有這等害人的心思。

絮絮瞧了眼天色,道:“盈妃還有什麽話要說的?嗯?”

林訪煙唇角勾了勾:“只怕娘娘不能如願。”

絮絮倒不知她何來的底氣,冷冷一笑:“那本宮便看着。”

說着揚手就要叫寒聲念判決。偏偏此時,宮道那頭急響起一陣腳步,衆人紛紛看去,見是宋成和宋大總管捧着一封谕旨小跑過來。

“娘娘——”

絮絮凝眉,站起來:“宋公公?這是?”她直覺不好,宋成和緩了口氣,道:“娘娘,皇上有旨,……”

“……今有所虧,但念其往日柔順嘉賢,屢示德好,又逢佳節吉日,暫免重責。着降三級,罰俸半年,禁足三月。望能內省己過,更不再犯。欽此。”

絮絮垂眼,面無表情地接過谕旨。

麗美人和盈妃都是各降三級,罰罰俸祿,關上一關,便沒有其他事了。他竟然要這麽護着她們,真是,真是……

她心間百味雜陳,他這樣,無疑是狠狠落了她的臉面,她在後宮衆人面前的威信何存?她吸了一口氣,春寒料峭,她緊扣着身上披風,悵然若失。

她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見他這樣護着一個女人。

方才嘴角那點冷笑也蕩然無存了,她望向天空,淡淡道:“既然皇上這樣決斷,自有皇上用意。還不謝皇上隆恩?”

她頓了頓,扯出一點難看的笑,“……都散了吧。”

她并未回宮,而是去了壽寧宮。

壽寧宮撲面而來便是銀碳的熱息,間有一許幽幽梅花香氣,她剛進門,便注意到窗子下玉瓶裏的梅花。

除此香氣外,宮室裏彌漫濃濃藥味,她皺了皺鼻子,忙地走進,太皇太後正在軟榻上斜靠着下棋。不過此次是同林姑姑對弈。

“絮絮啊,那件事,哀家聽說了。”太皇太後嘆息一聲,招手叫她過去。

她心裏委屈原只有五分,見到太皇太後,陡然就溢成十二分來,癟着嘴乖乖到了太皇太後腿邊依偎着,嘴唇嚅動半晌,也只吐出幾個字來:“皇祖母,我……”

“皇帝做得過分了。絮絮,你這回不能輕易地放過此事。”

她仰起頭,眼眸裏很落寞:“皇上有心要護着她們。可是,皇祖母,我總不能抗旨。”她伏得更緊,皇祖母的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背,說:“絮絮,易得的,便不會太珍惜,你呀,平日就是太黏着皇帝,在他心裏,你自然就排後頭去了。掌握男人,講究個張弛有道,欲擒故縱。”

絮絮呆了呆:“什麽?”

太皇太後道:“你這些時日不要太殷勤了。冷着他,離着他,你再瞧瞧他,心裏必然跟螞蟻咬了似的。這後宮女子奪寵的伎倆太多,可你拿真心出去,卻未必換得到相稱的東西。”

她是頭一次聽太皇太後同她說這些。

太皇太後拉着她的手,放在黑漆描金山水手爐上頭焐了焐,嘆息了一聲。“以前哀家也總覺來日方長,世間情真,多來自細水長流。可惜現下,哀家等不得了,絮絮啊,你要快快,快快有子嗣,哀家——”

忽然咳嗽叫絮絮凜緊了背脊,攥着皇祖母的手,眼睛睜大:“皇祖母這段時日,咳嗽還厲害麽?若是太醫院那些子人不中用,絮絮便寫封信給哥哥,叫哥哥在外頭找得力的大夫來……”

太皇太後瞧她緊張的模樣,笑出來:“人老了便是多病的,沒法改變。絮絮既然來了,便陪哀家下一盤棋罷。”

下棋,不是絮絮擅長的事,但下棋可以閑聊,絮絮喜歡跟皇祖母閑聊,這位長輩在她小時候就很喜歡她。

在她眼裏,皇祖母博古通今,無所不知無所不能。

爐煙袅袅,絮絮說起夜宴上自己那盞燈被梁王府五千兩黃金拍下來,“皇祖母,您說,梁王妃是個什麽樣的來路呢?她明明只是個民女,可是在這等地方也絲毫不露怯,大方得體,真是羞煞一衆貴女。”

太皇太後思索着落子,一邊笑道:“絮絮既然說她眼光卓然,見識不凡,卻是個民女,或許是她家中教養得宜。你要知道,的确很多清貧出身的人,都不過是被身份拘泥,才無法成就一番事業。照此來看,那個慕容音平民出身,更兼一技之長,實屬難得。”

絮絮若有所思點點頭,太皇太後又順口說道:“改日你可請她出去走走。她在宮中也有好幾日了罷,你出面招待她,同她多接觸,自然會知她的秉性了。”

她又瞧見那瓶中梅花,不由多問:“瓶中梅花是新剪的罷?形狀好,很有意境呢。”

林姑姑笑了笑,卻沒有告訴她,那是前日梁王妃前來請安時帶的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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