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南窗(四)
南窗(四)
太皇太後道:“是叫小吉祥剪的。”
絮絮沒有再問這個,落完一子後,忽然想起來什麽,托着腮發問:“皇祖母,這回上元夜宴,大家來得都挺齊,為何這樣場合裏從來不見四皇子?四皇子是怎麽回事啊?”
她撲閃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顯得求知欲極強,太皇太後瞥她一眼:“好奇?”
她忙不疊點頭。那位四皇子殿下簡直跟不存在一樣。
太皇太後嘆息一聲:“倒也沒什麽好說。他并不在京城,若他還活着的話,此時應在蕲山。”
“蕲州的蕲山?”
蕲州位處南方,在洵水之濱,距離韶京三千裏迢迢長路。
蕲山上築有一座道觀,名叫昭微觀,觀主長嬰真人是一位得道高人,每逢災年,替大衡祈禱國運隆昌風調雨順。
不過絮絮知道這個蕲山,是因為蕲山上生長的蕲山芽在全國頗是聞名,拿來煲湯風味絕佳。
絮絮後知後覺捕捉到了太皇太後話中另一關鍵處,愣了愣:“……還活着?皇祖母,他是快死了?”
頓默的片刻,宮室中有清脆落子聲,太皇太後良久點了點頭:“他出生時奄奄一息,昭微觀主長嬰真人那時正在宮中主持儀典,見到他,斷言說他二十歲前不能接觸皇室人物,否則非但自己性命難保,還要殃及國祚。先帝聽聞後,将他送出宮去,亦未替他取名。你所見到那些空白,皆源于此。”
太皇太後說完,補充了一句:“關于他的事,以後你也別再問了。雖說,本不是一樁禁忌,但封存多年,也就成了禁忌。”
絮絮連忙點頭,心底卻暗自回想:蕲州,蕲山,昭微觀。
對弈的時間說快不快,一不留神便溜走了,雖然在壽寧宮連輸三盤,但得益許多。
她又歪在太皇太後跟前蹭了一頓午膳并一頓晚膳,太皇太後寵她,着那豐州來的廚子做了羊肉鍋子,吃得絮絮滿心快慰,因此用過膳後,一掃心間陰霾,又生龍活虎地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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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回到栖梧宮時,仔細咀嚼了一番皇祖母的話後,斟酌着寫了帖子,二月初一邀請慕容音同游虹明池。
——
疊翠館四圍泱泱栽着綠松,于寒冬時節亦青翠挺立,與疊翠二字甚是相宜。
寒聲接了遞帖子的活兒,到疊翠館時,開門的竟然是梁王妃本人,結實叫她吓了一吓,“王妃怎麽親自開門,可真是折煞奴婢了。”
面前這蒙面女子眉眼笑意深深,和善道:“寒聲姑娘怎麽不值當我親自來迎了?——姑娘此來是?”
一邊說着,一邊迎了寒聲進來,寒聲道明來意後,慕容音笑道:“皇後娘娘盛情,我自當前去赴約的。”
寒聲見她庭院裏擺弄着許多草藥,而慕容音現下也是穿着尋常束袖的衣裳,随口問道:“王妃是在做什麽,看起來像在……曬藥?”
慕容音點了點頭:“殿下腿疾未愈,我在宮中藏書閣裏又借閱了幾部醫書,想試試配藥。”
寒聲暗忖,梁王妃為人平易近人,毫無架子,對待梁王殿下又情深義重,事事仔細,若這是本性,在宮中委實太難得。
她回到栖梧宮時,娘娘正在看書。
她一五一十把自己瞧見的都說了,說完見娘娘她若有所思,還添補了一句:“娘娘,王妃沏茶也很有道道,明明是名不見經傳的茶,卻比咱們宮中都好喝呢。”
哪知絮絮卷了手裏那本書往她額頭輕敲了一下,笑罵:“人家一杯茶就把你拐走了,小沒良心的。”
寒聲嬉笑着抽開娘娘手裏的書,說:“哪有,都是千真萬确。”寒聲定睛一看,這竟然是本醫書,訝異道:“娘娘怎麽也在瞧醫書,方才梁王妃也是。”
絮絮微微嘆氣:“皇祖母的風寒已近一個月了,太醫院那幫人也沒什麽對策,我尋思自己看看,別被他們糊弄了。我晚些再寫封信給哥哥,讓哥哥從外頭找找大夫進宮。”
寒聲倒是靈光一閃:“诶,娘娘何不去問問梁王妃?”
二月初一,雨歇天陰。
正月尾子幾日驟下了場寒雨,叫回暖的韶京又冷了幾分,絮絮想到慕容音在宮中怕是衣物不全,把自己一件月白鶴氅送了她,今日果見她披着鶴氅,胳膊挾了一支青傘,款款而到。
絮絮贊她道:“這衣裳平素本宮自己穿時,寒聲她們都說我壓不住這麽素淨的,還是王妃穿來好看。”
慕容音瞧着面前的美人,春寒料峭裏僅穿一身水紅裙子,腰上束條玄絲帶,身段曼妙,只是一眼看過去有些冷。
她猶豫了半天,一忍再忍,終于沒有忍住,說:“娘娘穿得太少了,寒邪阻絡,容易使關節疼痛,還會宮寒……”慕容音還想再說什麽,忽然捂了捂嘴,心道自己又犯了大夫病。
絮絮愣了愣:“這麽嚴重嗎?本宮在冬天一貫穿得不多,多了實在臃腫。”但她很是從善如流,立即笑道:“王妃說的在理,本宮回去便添些衣服。”
話既及此,絮絮順口就問出來:“王妃精通醫術,本宮有個不情之請,……皇祖母的風寒拖了近一個月,卻還沒好,宮中太醫治來治去也治不出什麽玩意兒,本宮想請王妃替皇祖母瞧瞧。”
慕容音出她預料沒有推辭,答應得很爽快,絮絮心想,她就喜歡這樣的爽快人,幹脆利落。
這時她們已緩步行到虹明池北,這裏飛架一座三孔石拱橋,橋頭垂柳成片,隐隐可見枝條上冒出鵝黃新芽。
絮絮一面随意折了一條柳枝,彎在手裏,編成柳環,一面為她介紹道:“這是當年太/祖皇帝修建的應賢橋,橋東是荟萃閣,為諸皇子帝姬讀書處。”
不過現下,先帝朝的皇子帝姬已漸長成人出宮開府,荟萃閣中靜悄悄的。
慕容音探看了一番,神色卻很疑惑。
絮絮見她神情,已把她的疑惑猜出個七七八八來,把玩手裏那只柳環,笑容有些落寞:“王妃是在想,為何沒有人?”
“說來真是慚愧,皇上空有後宮佳麗,卻無一個中用,沒能添下一兒半女來。所以,去年最小的七帝姬出降後,荟萃閣也空置下來。”
絮絮便聯想起扶熙那個夭折的長子。
隆化二十年,成寧侯家送了一名庶女進東宮做了侍妾。彼時他們趙家還不是成寧侯府,趙霍也只不過領了個閑置武職,僵在正五品已經十來年。
他那庶女争氣,進來不久就懷孕了,當年秋天便産下一個男孩。
大家都很高興,先帝重重賞賜,還晉封她為側妃。
絮絮心裏不高興歸不高興,給他們母子二人的用度卻是最好的。
誰會知道當年冬天,先帝駕崩,大夥忙得手忙腳亂之際,這位小殿下忽染重病,不多時夭折了。他娘親大抵傷心欲絕,也就跟着去了。
這件事,絮絮不知扶熙是怎麽想的,但他後來接了趙家幺女趙桃書進宮封作貴妃,還給他們家封了爵位,多多少少有那母子兩人的緣故在。
這是絮絮心頭一點隐痛。
她不知以往都不想人提起的事怎麽就對着慕容音說了,感嘆了一下,大概人憋久了,總有自嘲的傾向。
慕容音有些感觸:“原是如此——”旋即溫柔笑道:“娘娘身子康健,福澤深厚,誕育子女也是遲早的事。”
絮絮目光觸及荟萃閣的匾額,暗暗地想,這哪裏是她想就能有,生孩子是兩個人都要出力,現下另一方擺爛,她可有什麽法子。
遐思時,猛地記起今兒是初一,又該是扶熙來栖梧宮的日子了。
起先心頭一喜,轉就記起先前他的所作所為,以及皇祖母的話,心底頓時不忿起來,決心今夜怎麽也要冷他一冷,要他退步,至少把試圖陷害她的麗禦女和林訪煙罰得更重點才可以。
絮絮回過神時,手裏柳環快被她折騰爛了,只好丢掉。
她不想再談這個話題,轉而盈盈笑問道:“上回寒聲那丫頭說,王妃那兒的茶好喝,弄得本宮也很好奇,是什麽樣的茶?”
慕容音見她這樣快就能從落寞裏抽身,眼波盈盈,五官仿佛上天精雕細琢的傑作一樣,這樣含笑看着她時,又把她看得愣了愣,才說:“不過是師父在山上采的野茶,寒聲姑娘見過的好茶多,這樣誇贊它,”她垂眸笑了一笑,“師父知道一定高興。”
她們已繞過荟萃閣,到了一片空曠所在,沿着虹明池修的棧道曲曲折折,垂柳似拂,池水冰尚未化,她揀了顆石頭啪地丢到冰面上,冰面砸出個洞,咕啾一聲。
絮絮砸完後,摸了摸下巴,臆測道:“從前只以為涼州那兒斷雁叫西風,不想山野間的好東西還真不少。”
慕容音失笑:“倒不是涼州;那茶是師父在蕲州時,上蕲山後山采的。”
按照慕容音的說法就是,涼州的山太高了,她的師父爬不上去。
蕲州,蕲山,絮絮慢知慢覺想到,那不正是……
正在思考二者有什麽關聯時,這天氣卻驟然一變,幾粒雨點先落下來,絮絮心叫不好,頃刻間密密匝匝的雨點随風急至,入耳嘩啦啦一片雨聲。
慕容音忙地撐開手裏青傘,替她遮住,道:“娘娘,這雨來勢洶洶,傘怕擋不住,咱們快尋個地方避一避。”
這話很對,她們想折回荟萃閣時,發現已經走遠;前方不遠處就是寒香園,可以一避。
雨勢太急,慕容音雖很有先見之明,帶了柄傘,但着實擋不住這風雨,幾人狼狽尋到一處亭子時,身上濕了大半,絮絮煩惱道:“真沒料到雨這麽大。”
慕容音寬慰道:“這幾日天一直不大好。娘娘淋濕不少,回去後,寒聲姑娘得記得熬點姜湯暖暖,免得着涼。”
寒香園中,梅花經雨零落不少,滿徑飛花,伴雨直下,徑道上薄薄一層梅花雪。叢叢梅花間忽然有動靜,她們正拾掇身上狼狽,聞聲默契擡眼,隔着花木遠遠辨認出,那邊正是敬陵帝和一個女子。
那女子身子掩在厚重的銀白披風裏,戴着白狐貍毛出鋒的昭君兜,裹得嚴嚴實實,壓根認不出是誰來,敬陵帝的身形卻極其顯眼。他們撐着一柄青竹傘,估摸着也是突逢下雨,找來避雨的。
絮絮心頭鬼火直冒,別開臉去,慕容音為難道:“娘娘?”當然是詢問要不要上前請安的事。
但絮絮眉目擰着:“看不見就算了。”
寒聲讪讪心想,皇上又不是瞎的。她仔細望,卻愈覺那個女子眼熟,只是沒能辨認出,就聽娘娘她深吸一口氣:“走吧。”
“诶,娘娘不見皇上了?”寒聲見她已經起身連忙問道,絮絮身形滞頓片刻,默默咬了咬唇:“相見争如不見。”
她頓了一頓,對慕容音笑道:“王妃見諒,本宮确有所不便之處先走一步,還請王妃在此稍後,待會兒讓寒聲派人來接。”
慕容音知道她性子如此,不能勉強,答應下來,遠遠只見蕭瑟寒雨中,滿天落花處,紅衣女子撐了片青傘,漸漸消失在雨幕裏。
急雨把寒香園澆成清碎池塘,青傘的傘面則如一片浮萍飄蕩。
敬陵帝同那美人果然覓到此處避雨,見到慕容音時,倒沒有太多訝異。
慕容音行過禮後,意外發覺那個女子,竟然是此刻該禁足在宮中的麗美人——哦不,麗禦女。
慕容音不由想,皇後娘娘還是提前走了的好,若知道了,心裏怕又要難過許久。
但慕容音低估了敬陵帝的敏銳,長眸環視一遭後,似察覺到什麽,狀若無意問道:“方才還有其他人在?”
他剛剛在梅花/徑上已知道她在。往日她若見到他,恨不能黏到他的身上,這回卻很有避他的嫌疑。
她斟酌着,說:“先才妾與皇後娘娘同行。不過娘娘覺得困在這裏也不是個法子,便先回宮取傘去了。”
扶熙聞言,不置可否。那時他分明瞧見兩人在亭中有說有笑,毫無急迫要回宮的模樣。
聽到“皇後娘娘”四個字時,敬陵帝身旁的女子身子微微一抖,他大手撫了撫她的後背,柔聲說:“無礙。”
不過也好,見她時,她總要煩人。
他也就順勢記起來,适逢初一,也不知今夜她又要怎樣糾纏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