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南窗(五)

南窗(五)

絮絮從寒香園回宮後深覺疲憊,倒頭就睡,寒聲和溫弦怎麽勸她去洗澡換衣裳都不聽,只管叫她們自己去沐浴。

待睡醒了,天色已晚,果然感覺身上發冷,頭也昏沉,想是淋了雨的緣故,才急急忙忙準備沐浴。

栖梧宮中設有淨室,修了一丈見方的白石浴池子,熱氣氤氲,絮絮泡在池子裏,舒服地發出一聲喟嘆:“這時節有熱水澡泡真是不錯。”

她又嘆了口氣,“哎,聽說北陵行宮裏的溫泉泡着更舒服。”然而扶熙清儉,不愛去行宮避暑,那兒的溫泉她還沒機緣享受。

寒聲說:“娘娘去跟皇上提一提,說不準今年夏天就去了呢?”

絮絮潛到水裏憋了會兒氣才再浮上來,大口呼吸一陣,玩笑道:“我去說?那恐怕有生之年都別想去了。呼,你還不知道皇上——”她忍了忍,“一身反骨”才沒有脫口而出。

泡盡興後,她才慢騰騰從池水裏爬出來。

一旁準備伺候她穿衣的寒聲無意間擡頭,一眼看直,娘娘身段……她腦海裏浮現出含苞将放、滿沾朝露的、飽滿的白蓮花。

新鮮出水的美人雙眸靈淨如潭,身上還蒸騰着熱息,裹着她發絲間的香氣,靠近她時,寒聲忽然覺得,自己要是皇上就好了。

直到她腦門又挨了一記輕敲:“往哪兒看呢!”

寒聲“哎喲”一聲,委屈道:“娘娘讓奴婢飽飽眼福嘛。”

絮絮白她一眼,拿毛巾擦拭水澤:“你自個兒又不是沒有。”

寒聲苦着臉:“有是有……沒娘娘的大呀。”

沐浴完畢,絮絮換了身月白輕紗的裙子,思及慕容音的話,又果斷添了好幾件外衫,并裹上赤狐裘衣。

她倚着南窗下的軟榻,仔細查看宮中二月的諸多事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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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雨聲淅淅瀝瀝,檐頭鈴斷續地響。看入了神,時間倏地滑過去,寒聲問了三回要不要傳膳,第四回她才點頭,說:“上幾道爽口小菜就行了,沒什麽胃口,別浪費。”

寒聲猶豫:“娘娘,今兒初一呢,皇上要來,說不準,……”

絮絮翻了一頁書,嘩啦輕響,沉吟道:“差點忘了。”

她撐着腦袋,燭光盈盈地閃在她眸子裏,旖旎到讓人多思。

片刻,擡頭看見寒聲,疑惑說:“你怎麽還在這,皇上要來跟我吃什麽有哪門子關系。就照我剛剛說的上菜。”

“啊?”她還以為娘娘另有吩咐呢。

絮絮心頭計較着皇祖母的話,用過晚膳以後,安心繼續翻看大小事宜,毫無要去迎駕的兆頭。

——

小順子深覺每逢初一十五,都是他們這等做小太監的渡劫日。你不知皇上他幾時才磨磨蹭蹭肯動身去栖梧宮,更加不知皇上會在半夜幾更忽然臉色陰沉地踏出門。

譬如上回,皇上四更天的時候莫名其妙出來了,把他的好夢攪得稀碎。

皇上今晚依舊是不肯動身的,得他那倒黴師父催了又催,才冷淡道:“朕看完折子再去。”

這一沓折子不是今晚非批不可,往常日子,皇上去那個宮可都積極得很。大夥門清,不過皇上心思,誰又敢道破。

好不容易捱到戌時,他見皇上起身,忙不疊伺候皇上穿上銀狐大氅,又殷勤奉傘。畢竟他站了皇後娘娘的隊,他不殷勤,誰來殷勤。

入夜後,雨聲淅瀝,宮中燈火影綽。

皇上沒有乘辇,撐着傘慢悠悠步行前往,小順子心底焦躁,暗罵了自己幾遍,皇帝不急你個太監急什麽。

出中德殿門時雨還不算大,一路走着反而愈來愈大了,雨打傘面噼裏啪啦,小順子又在想着皇後娘娘若這時心有靈犀,且出來迎一迎,皇上勢必會很寬慰。

他正思索,前方就到了栖梧宮,遠見栖梧宮門前挂了三只燈籠,左右是普通宮燈,倒是中間那盞最惹眼,正是皇後娘娘上回在燈會上從皇上手裏奪回來的紅紗綠彩的鯉魚燈。

皇上自然不是為了一盞燈出的價,但皇後娘娘卻是真心喜歡它,雖出自她不太喜歡的麗娘娘之手,依然對這燈愛不釋手,以至于把它挂到栖梧宮的大門上。

小順子時常覺得,娘娘的愛意太純太濃烈,反而容易過火,有所謂物極必反、盛極必衰雲雲……他正遠望着燈發散自己哲人思維,猛聽得前頭響起人聲,忙地回神。

只見宮室朱門微開,僅有兩位美人立在門頭下,他辨識出其中一個撐着傘的是寒聲姑娘,另一個穿得厚重,赤狐裘衣裹着,他尋思該不會是皇後娘娘吧——走近一望還真是。

他心頭一喜,雨夜候君來,皇後娘娘一定是聽到他先才的祈求了。大抵是才沐浴過,娘娘她被兜帽壓着的發絲淩亂微濕,燈光輝映,暖黃映着美人面龐,猶如出水的芙蓉花瓣。

小順子美滋滋地想,今夜對着這樣美貌溫柔的娘娘,皇上總不會再甩臉子走了吧。甚至已聯想到小殿下出生,他的地位水漲船高,坐到大總管的位置,可以對小福子頤指氣使。

扶熙在宮門前頓住腳步,目光淡淡掃了她一眼,盡管此夜宮燈光裏她容色豔麗非凡,也似不能撩撥起他心頭什麽暖融春意。

他見她很乖巧地行了禮,心底微微詫異,總覺與平時不同,仔細回想,原來剛剛她雖然有些許笑意,但卻疏離得很,聯系到今天白日的事,倒也不難明白原因。

他本就只是過來點卯應付的,她如何如何,他并不在意。他道:“雨大,進去罷。”

說着正要邁進宮室,絮絮卻一步上前,攔了他的腳步。

他看向她,似詢問她的用意。

眼前青年謝庭蘭玉般伫在這兒,撐着一把素竹傘,眼眸并無溫情。

絮絮擡眼同他對看,唇邊噙笑,嗓音清淩淩地響在淅瀝雨聲中:“皇上上次命臣妾抄寫的宮規,臣妾抄了。”

扶熙微微垂眸,見她手裏的确有一沓紙,他閃過個念頭,她的意思的今夜非碰她不可了……?他神色莫辨,但終于點了點頭,仿佛總算費力說服了自己。

小順子愈發高興,這就是有戲的意思吧。他連忙從娘娘手裏接過那沓紙,又開始發散思緒,想着最好先添個小皇子,再添個小帝姬,……

他都快高興得原地亂蹦,忽在蕭蕭冷風寒雨中聽到娘娘她不鹹不淡微微含笑的一句話:“但只有兩篇,沒抄完,臣妾便不留皇上了。恭送皇上。”

小順子呆了一呆。

他疑心自己聽岔了,是恭送還是恭迎?

絮絮掩了掩唇,早上同梁王妃逛虹明池逛累了,兼淋了雨,現下還是回床上悶頭躺躺舒服,她也不是非要看他這張冰塊臉的。

她沒有躲避他凜冽的視線,這時顯然還有些不理解,她便道:“皇上還有其他事麽?若是沒有……”

扶熙淡哂:“皇後明知朕不得不留,言出何意?”

哂笑間分明含着諷刺,絮絮移開目光,瞧了眼他身後那僵住的小順子,不卑不亢道:“皇上放心,皇祖母答應過不再管這事了,皇上想去哪裏就去哪裏。”

扶熙的眸間終于釀出一絲愠怒,不過聲音依舊沉沉:“當真?”

絮絮迎上他目光:“當真。”說着微微福身,施施然轉身進去,留着寒聲小心對付皇上那張冷臉,寒聲已瑟瑟發抖,生怕娘娘唱的這出讓她背鍋。她哪曉得娘娘在大門口喝了半時辰的西北風,不是為了展示她期盼之心,而是把皇上拒之門外的。

不錯,敬陵帝現下還沒能踏過栖梧宮的門檻。

絮絮的六十七遍确實沒抄完。既然上回他那麽說了,她就遵循他的話,有什麽問題呢。誰讓他這些時日這樣——這樣可惡的。

她返身回到殿中,斜倚軟榻上。她從來恣意大膽,這不是第一回。

南窗外夜雨敲鈴,瓶子裏梅花已徹底枯萎謝敗,仿佛垂暮的美人,在窗紙是照出幹瘦的細影子。她對着燈火繼續拿起擱在小案頭的書來。

或許真是今日吹風淋雨,頭暈昏沉,她平複了一下心情,端起冷茶,正要喝一口清醒清醒,仰起脖頸,如一段白鵝的頸項。

這段身影便一絲不落地,落在南窗外伫立的銀袍青年的眼中。

寒聲萬般無奈,她自然攔不住皇上,但皇上并未進殿,反而繞到窗下,靜默看着,也不知看出來什麽沒有。

他皺眉:“皇後喝了酒?”醉了的話,剛剛的反常似就有理可據了,醉鬼是不講道理的,他在絮絮身上屢能見證。

寒聲搖了搖頭,老實道:“娘娘今日頭昏發沉,沒敢喝酒。”

扶熙未再說什麽,轉身要走,寒聲也不知怎麽才好——平日裏娘娘可不這樣的,都是黏着皇上恨不能時時刻刻在一起。

回神時皇上大步已遠,踏出宮門,燈火消弭雨中,她也只有恭送皇上的份了。

絮絮毫不覺得只拒他一夜就能叫他改觀什麽的,開弓沒有回頭箭,他不低頭的話,這勁兒她是一定要較下去。

冷茶入口,別有一般苦味。寒聲打簾進來,在落地花罩下頓了一頓,說:“娘娘,皇上已經走了。”

絮絮懶懶往金絲枕上靠去,目光似落虛空:“嗯。梁王妃這茶真是不錯。”

這是寒聲去寒香園接了梁王妃回疊翠館後,梁王妃贈給娘娘的蕲山野茶,僅有二兩,但已難得。

她想,蕲山,該是個鐘靈毓秀的好地方。

這幾日,敬陵帝在栖梧宮吃了閉門羹的事又在宮中傳開了。

中德殿的人是一萬個不敢亂說的,卻是管不住栖梧宮的人,連不太喜歡絮絮的皇太後都知道了,在敬陵帝抽空去請安時,似有似無提了一句:“皇兒那晚上沒去皇後那兒?是皇兒不想去罷,哀家知道皇後怎麽可能把你趕出去。”

敬陵帝正在喝茶,聞言一嗆,連咳嗽好幾聲,旁邊淑妃連忙抽出帕子給他擦拭,他輕放下茶盞,淡淡道:“沒什麽要緊。”

但并非真的不要緊,因為帝後一體,許多事還得同她商議。從前他自然是想找她就找得到她,她也會推了手上雜事,事事以他為先。

而現下,他已能察覺到,容絮絮在躲他。

倘使她不是皇後,僅是三千佳麗之一,她躲也就躲了,于他而言沒有什麽幹系。可她不是。朝中形勢嚴峻,各人也遠不似表面上的和氣,先帝朝的老臣仗着新帝年輕資歷淺,推行政策處處掣肘,還需要容家人的幫襯。

他雖對她沒什麽情分,卻一直視她作共度風雨的正妻。他自然望她多專注于管理後宮處理事務,是互相扶持的夥伴,而不要太寄希望于他的感情上。

連着幾日,絮絮一直在宮中雜事、接見命婦和籌備慶功宴之間團團轉。寒聲問要不要繼續每日給中德殿遞送點心湯水,絮絮百忙之中還朝她翻了個白眼:“當然不要啊。态度要堅決,知道嗎。”

是以,這些時日,若扶熙是白日前來,她就借口不在宮中避而不見,有事務交接,一律讓寒聲她們轉達;若他是晚上來,她便每次叫寒聲遞去兩三篇抄好的宮規,正好借口打發了。

又到十五夜,春寒料峭,入晚更冷了不少,皇上今日一直在奮筆疾書,不知是有什麽機要文件。他忽然擡頭,問:“皇後抄的宮規收了多少篇了?”

小順子數了數,“只差三篇,娘娘就該交完了。”他心底哀嘆口氣,交完可就沒理由把皇上推走了。他委實不懂其間的門道,皇上就算不去栖梧宮,也總會去那個宮,娘娘又是何必作呢。

皇上起身,淡淡道:“去栖梧宮。”

絮絮晚間剛沐浴過,才穿了小衣,就聽門邊溫弦急道:“娘娘,皇上來了。”

她心頭下意識一喜,正要把披風一裹就去迎他,生生壓了下來,又不緊不慢系着衣帶:“哦,就說我睡下了,雷打不動。”

這句話剛說完,室內忽然陷入詭異的靜谧,絮絮茫然一擡頭,就對上扶熙那雙寒潭般的眼眸。“睡下了?”

他也不緊不慢地踏進淨室,走到她的跟前,垂眸端詳她,嗓音不急不緩:“梓童。為何避着朕?”

她通身一震,還未聽到過他喚她“梓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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