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南窗(六)

南窗(六)

連同他的冷冽的嗓音,這時似都顯得喑啞。她恍惚了剎那的同時,卻是下意識地退開一步。

幸好她沒有被這句話沖昏頭腦。她慢條斯理系着衣帶,笑了笑,說:“不是臣妾避着皇上,而是皇上不想見到我。”

她擡起眼瞧見他眸色深深,難以捉摸,又道:“宮中佳麗三千,皇上不是非我不可。”

她話中意有所指。

他忽然向她逼近一步,淨室裏的燭火幽爍明滅,把他的影子投在她身上。他旋即傾身,就要壓過來。

她完全沒預想到他會這樣,瞪圓了眼睛望他,只見面前青年眼若一片深幽的海,目光點在她的指間,勾了勾唇:“衣帶系不起來,就別系了。”

這張臉曾經無數次出現在她的夢中,如出一轍微微鋒利的眉眼,叫她魂牽夢萦。

他的另一只手輕輕撫上她的手背。

冰涼的觸碰感令她瞬間清醒,差一點就被他蠱惑了心緒。情急之下往後一退,手不得不撐在一張半人高的梅花幾上,只聽啪的脆響,梅花幾上擺着的紅釉葫蘆瓶已然粉身碎骨;她才發現已退無可退了。

饒是如此近的距離,呼吸的熱息幾乎都纏繞在了一起,她還是維持平靜同他對視:“那我也問皇上一句:皇上是為什麽來的?”

她還計較着十五夜裏他那句“朕是為什麽來的,你心裏不清楚麽”。想來當初是皇祖母逼他來的,她卻很自作多情以為是來同她歡好,同她生孩子的,委實憤憤。

這時他又俯下一點,垂落的烏黑長發落在她的頸項處,嗓音仿佛低到極致:“生孩子。”他的眼微微眯着,映有忽晃的燭光,眸色裏可以窺見綿長溫情,如此直視她。

“何況,君無戲言,皇上說要抄完宮規,臣妾也的确沒抄完呀,這回臣妾沒把皇上的話當耳旁風,牢牢記在心中,所以……就不伺候皇上了。”

她眨了眨眼,眼中閃掠過狡黠,飛快旋身從他壓迫下溜到一邊,從衣架上抖開外衫利落披上。

她也可以不計較,計較時就锱铢必較,哪句話當初叫她難過,她現下就還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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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放在從前,他稍稍溫柔一點,她都招架不住,何況今日這般?但皇祖母的話叫她明白,若未得到切實的好處,可絕不能相信男人的眼神。

扶熙伫在原地,側過身看着距離自己五六步遠的絮絮,眼中閃過什麽,道:“還差三篇,朕替你抄好了。”

絮絮以為自己聽錯了,愣了一瞬,就見他從袖子裏抽出一卷疊好的紙,打開一瞧,密密麻麻都是字。

絮絮心頭忽地湧出難以分辨的滋味來,偏還在愣怔時見他不緊不慢向她走來,唇邊笑意可稱得上溫和二字,再度叫她一個恍神。

心頭跳起那個久違的名字,阿铉。這時候,她才感到兩人除了容貌上的一些相似。

他這張臉,就是該笑的嘛——她被他的笑所迷惑,她想他若再繼續說什麽做什麽,她可能就維持不住現下的冷靜了。

“梓童。”他又低喚,她心頭小鹿活了過來,在腔中亂撞一氣,她掩着衣襟的手終于還是放下來了,被他稍顯冰涼的雙手握住。

她垂下了眼眸,思緒卻五光十色地飛散,一會兒想到底是他終于意識到她的好來,還是因為短暫冷遇而不習慣?是前世的緣,還是今生的念?

絮絮雜七雜八想着這些的時候,身子落進一處懷抱,銀綢面光滑冰冷,不甚溫暖,但背後胸膛堅實。

扶熙低頭就要吻上她的唇瓣,她幸得最後一絲清醒意識,手指抵住他的薄唇,嗓音宛若游絲,秋水眸又妩又勾:“麗禦女和盈婕妤貶為庶人,打入冷宮。”

他頓了頓。見他猶豫,絮絮心中不免忐忑,難道他要為那兩人一直與她生分?不管,若他不依,她就繼續不理他。

扶熙沒有直接同意,挑了挑眉:“為何非要如此?”狹長眼睛烏沉沉一片,但現下倒似沾染了幾分旖旎,變得更暗了。

絮絮晃了晃手指:“其一,殺雞儆猴,免得以後還有人敢再犯。其二,樹立威信,否則臣妾怎麽服衆?其三,……”她本不想說這第三點,咽了下去,“咳咳,沒有其三了。”

扶熙輕笑了聲,“其三是什麽?朕想聽。”

絮絮猶豫時,不自然地咬了下唇,但轉眼又想明白了,緩緩抿出笑意,嘴角益發向上勾起:“其三,我吃醋,皇上覺得這個理由怎麽樣?夠用嗎?”

扶熙終于點了點頭,她才松開抵住他唇的手指,對他微微一笑,下一刻便踮起腳尖,主動吻上他的唇瓣。溫涼的觸感。

杜衡香冽,萦纏不息。

金猊獸吐出袅袅紫煙,鳳凰銀紗帳裏片刻溫存。

——

十五春夜,寒氣襲人,小順子冷得瑟瑟發抖,加之裏頭聲音羞人,唯有以雙手抱頭的姿勢達到非禮勿聽兼抱團取暖兩大功用。

寒聲姑娘不知打哪兒來,給他遞來一副毯子,笑盈盈地說:“順公公冷了吧,用這毯子裹裹。”

小順子心頭感動得一塌糊塗,不由眼淚汪汪,正要大加感謝,寒聲姑娘忽然壓低了聲兒:“順公公禦前行走,知道得多,敢問一句,皇上近日可有煩心處,我也好同娘娘會個意,……”

小順子未加設防,一股腦兒說出來:“姑娘不曉得,前些時日裏江南發來折子,春旱求朝廷撥款赈災,皇上瞧中幾個年輕官員,想破格提拔他們前去,哪知張宋楚三位大人都不同意,說皇上這樣會壞了祖宗規矩,舉薦的人皇上又很不滿……”

那三位大人都是先帝朝留下的輔政大臣,畢竟先帝去時,太子年紀尚輕,這些輔臣各自把握了部分朝政,朝廷裏除了容家以外,便屬他們德高望重大權在握。

寒聲會了意,連連點頭,又問他道:“順公公,這事兒,僅是我問的,不幹娘娘的事。順公公可否告知,皇上近日的行蹤?”

小順子神情一肅,聲音正經許多:“寒聲姑娘,這,這實在不能說,私自洩露皇上的行蹤,那可是殺頭的死罪啊。”

但寒聲卻瞧出他閃躲的眼光,心知這不能說的秘密裏,勢必有什麽,決不能讓娘娘曉得的。

會是什麽?寒聲心頭惴惴,聯想到了寒香園裏那個女子,索性問道:“皇上見過麗禦女?”

“就一回,在寒香園,——”他應得爽直,不曾遮掩,寒聲點了點頭,笑道:“謝過順公公了,娘娘也記着順公公的好心呢。”

小順子撓了撓頭,想,皇上那日帶麗禦女去寒香園,衆所周知寒香園人人都愛去,是以,幾乎阖宮都曉得了此事,娘娘還不曉得麽?

或許大家知道,但都在皇後娘娘跟前心照不宣未曾提起。

只不過他也琢磨不透君心,畢竟,皇上的心思連他師父都未必揣摩得透,何況他這個菜鳥。

二月既望,皇上走時天色剛曙,寒聲猶豫了一下,才進去伺候。薄紗帳子裏頭躺着的美人,容貌格外豔麗,或許因着昨夜溫存,又添了些媚色,這時正在捂着被子傻笑,寒聲看得心頭火燒,別開眼睛,支支吾吾:“娘娘,您收斂點。”

絮絮白她一眼,只是渾身酸痛,沒起得來敲她的額頭。“問到了麽,是什麽煩心事兒?”

寒聲一五一十交代了朝廷裏的事情,絮絮支起胳膊,側身瞧着她,說:“這好辦,跟二哥哥說一聲,請幾位姻親幫忙,有他們抗衡,那幾位大人便沒話說了。”

她給哥哥去的信發出時,中德殿發出的谕旨也到了漪蘭殿中。阖宮都很驚訝,驚訝于這得寵不過一月的麗禦女就這樣永遠沒有翻身機會了,還把好端端的盈妃也拖下水——可見皇後娘娘果然不是她們輕易能挑釁的。

——

二月十七,絮絮本邀了梁王妃一同出去走走,奈何昨夜敬陵帝也駕臨,還很兇猛,早上沒能起來,只好命寒聲請慕容音午後到栖梧宮裏坐坐。

兩人在南窗軟榻上對坐,喝了會茶,慕容音說:“左右沒什麽事,不如妾與娘娘對弈一局?”

絮絮什麽都玩得來,就是琴棋書畫上玩不來,眉心皺了皺,唇角笑意卻很深濃:“本宮實在不擅長對弈。”

慕容音笑起來:“妾本不會下棋,只是這些日子去探望太皇太後時,才由太皇太後指點學了些皮毛。太皇太後原話說:‘你堪與皇後一争高下’,本以為是妾的本事精進可與老手對持;今兒聽娘娘這麽說,才知道太皇太後是在打趣妾身呢。”

絮絮聽後笑出聲來:“皇祖母是說,我倆半斤對八兩。”

“正是。”話落以後,慕容音眉卻輕蹙,容色微微含悲:“不過,妾身替太皇太後瞧了病症,卻始終瞧不出什麽所以然來。辜負娘娘信任了。”

絮絮聞言,笑意也減下來,咬了咬唇,說:“這不能怪你。皇祖母着場風寒,怎麽就這麽久。任是良醫好藥,都……”

她也叫哥哥陸陸續續找了民間大夫來看病,結果如出一轍,她不知到底是怎麽回事。

慕容音道:“太皇太後這等病症或許另有情形,而将它當做風寒來治,并不對症。只是我學藝不精,……不能看出。”

絮絮拉起她的手寬慰她說:“王妃何必妄自菲薄,能做到王妃一樣精通醫術的女子少之又少,這很難得了。王妃所說很在理,只是不知……誰可以看出這病症的究竟……”

慕容音垂下眼眸。

南窗外是一株秀碩橫斜的玉蘭,枝條影子被暖薄日光印在窗紙上,絮絮道:“王妃上回說,你有個師父……他呢,可以請他進宮替皇祖母瞧瞧麽?王妃醫術已精湛若此,令師一定更見識廣博?”

慕容音錯愕了一瞬:“我,我師父?他,……”她眉頭皺起來,一副一言難盡的神情,終于吞吞吐吐說:“我師父他雲游四海,一時,一時找不到他。”

絮絮聞言笑了笑,心中想到自己還有“那邊的人”可堪一用,若世間真有此人,掘地三尺也能找出來,并未把慕容音的難處想得太難:“敢問令師名姓?籍貫,居所之類?本宮自有找他的法子。”

慕容音神色為難,終于說道:“我師父道號玄淵。的确雲游四海,居無定所。”

絮絮低聲重複了一遍這個道號:玄淵,……。

“葛洪的《抱樸子》有着,‘窈若玄淵之萬仞,則近不能以少多量焉。’令師道號如此,定是道德深遠、大有作為之人。”

慕容音但笑不語,以至于絮絮腦海裏已自動勾畫出一位仙風道骨、鶴發童顏的白衣老神仙模樣。哦,以及胡子必須特別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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