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晉江文學城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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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絮将自己揣測的外貌告訴了慕容音,看慕容音但笑不語的反應,絮絮愣道:“本宮猜得不對?王妃怎麽笑得這樣,……”詭異?

慕容音拾起茶盞,抿了小口,垂垂眼睫,眼底笑意盈滿:“師父……倒還沒到蓄須的年紀。”

絮絮“啊”了一聲,“五十?”太醫院的太醫裏不蓄須的頂天也就五十了。

慕容音搖搖頭,她複又猜:“四十?”四十的太醫,醫術可就要落下乘些了。

慕容音又搖了搖頭,她眉心微皺:“三十?”

再年輕下去,她覺得不太可能有精湛醫術——哪知慕容音依舊搖頭,笑道:“師父年輕,大約同娘娘年紀相差不大。不過……我也許久沒有見到師父了。”

絮絮錯愕,二十上下,那,那也未免太年輕了,慕容音不會是诓她的吧?

送走慕容音,絮絮獨自坐在窗下,取下右耳邊的珊瑚墜子拿在手裏摩挲,煦日和暖,光芒輕薄地照進來,她的目光輕輕落在瓶中死去的梅花枝上。

坐了會兒,她利落起身,一邊取了衣架上的黑鶴氅披上,一邊吩咐:“明早,讓徐首領來見我罷。”說着向寒聲攤開掌心,寒聲小心收好珊瑚耳墜,領命離去。

那是她保命的底牌,僅有從小跟随她的寒聲和溫弦知曉。

坊間市面上出售的話本子裏,往往敘有位高權重者把控的龐大神秘組織,或能打聽到世上各個角落的情報,或能殺死世上任何一個人,或能尋到世上最奇特詭谲的秘寶。

這樣的情節并非虛構,若硬要究其所據,絮絮可為一證。

她在母親去世前夕才懵懵懂懂被母親告知,她端莊優雅的母親從前并不是什麽世家貴族的小姐,而是出身江湖神秘組織。與江湖扯上關系,便少不得有各種關乎刀光劍影的往事,但母親已絕口不提。

而母親與父親結識以後便退出了江湖,沒曾想到底還是攪進朝堂這灘渾水當中。最終母親在她七歲時死去,成了她心頭一樁不願回憶的過往。

至今江湖上仍留有關于她母親的種種缥缈美麗的傳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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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上頭有三個哥哥,大哥和二哥與她一母同胞,三哥是側室所生,還有不少庶出的弟弟妹妹。兄弟姊妹雖然多,但母親自她小時候就最疼愛她,替她籌謀了這張保命符——璇玑閣。

璇玑閣人數未知,入閣之人必經千挑萬選,篩選考核,最重要的一條,就是忠心。

這支隊伍隐秘而龐大,裏頭人的身份上至權貴,下至黎民,各行各業,無不滲透。若無災劫,他們可為後盾;若逢遽變,他們可為刀鋒。

他們有且僅有一位主人。號令璇玑的信物,就是絮絮耳邊所墜的看起來無甚出奇的珊瑚耳墜。

——

過了十五以後,圓月就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削減下去,今夜顯見又缺了一塊。

後宮中,自麗禦女之事後,看似平靜下來,但其背後又怎樣的波詭雲谲沒人知道。就好比絮絮雖然強勢地叫敬陵帝把她們廢進冷宮,但現下宮裏又紛紛興起一些皇後善妒的傳言。

寒聲今兒遞完消息回宮時,在路上就聽到那些子人嚼舌根,氣得她當場發落了幾個好事的小太監。

給絮絮說完這些以後,她又添補了句自己的評論:“也不都照照鏡子,娘娘嫉妒她們什麽,嫉妒她們整日無所事事給人造謠麽。”

絮絮正對照着棋譜擺棋,她知道徐首領是很喜歡下棋的,明日他來,她可同他下一局,讓這位替她終日操勞的首領開心一下。

她落完一枚黑子,想不通為何落在這裏,一面敷衍答應道:“随她們去吧,若是造謠造得兇了,就抓幾個傳得最狠的罰一罰,拿來做個警示。”

寒聲聒噪完,室內短暫靜了一會兒,只有棋子的磕碰聲,半晌,絮絮忽然意識到什麽:“幾時了?”

寒聲道:“戌時了,……”她忽然意識到什麽,欲言又止,“娘娘別等皇上了,皇上或許不來了。”

絮絮被戳中心事,臉上浮出微紅,嘴硬道:“誰說,誰說我在等——”

寒聲咬唇猶豫着,最終小聲說:“娘娘,奴婢方才碰見小順子,小順子說皇上有公文處理。”

絮絮心中失落了一剎,歡愉來得那麽漫長,消失得卻極為迅速,只不過短短兩天——兩個夜晚而已。

她賭氣地丢開手裏黑子,軟着身子向背後金絲枕上靠去,嘆息一聲:“那麽,托哥哥辦的事情,怎麽樣了?”

寒聲道:“二公子已答應了,想必明後幾日就成。”

絮絮有些疲累地閉上眼:“到底還要給那幾位大人臉面,不可逼得太絕,過幾日本宮也同皇上說一下,讓皇上答應在他們舉薦的人裏也選用一二。”

燭光在不遠處亂晃躍動。她心頭沉甸甸地壓着諸多瑣事,盡管知曉何謂在其位謀其職,卻不免覺得,這樣每日殚精竭慮的日子,着實太累。

她轉又憶起個她快忘記的名字,趙桃書。還是當貴妃清閑,——她支起身子,随口一問:“貴妃近來有什麽動作麽?”

印象之中,趙桃書弱柳扶風,簡直一吹便折,那樣的女子得用金屋盛着,只怕風沙稍微大些,就能摧殘了她。

寒聲也很久沒關注貴妃了,貴妃那邊不惹眼,也基本不惹事,兼貴妃本人是個藥罐子,她一向沒有把貴妃納進威脅她們家娘娘的對手隊伍裏。

“應該是,沒有吧。”她也很不确定,旋即信心滿滿道:“奴婢明天再去探聽探聽。”

紅蠟愈燃愈短,四季如春的殿中熱息令人昏昏欲睡,絮絮趴在小案頭,屢屢側頭去望窗子,窗沒有留縫隙,玉蘭枝輕叩窗扉,總疑心會是誰來。

等到中天月最明時,也未見到心中人影,到底還是失落了會兒,寒聲說得果真沒有錯。

翌日是個晴天,不是逢五,倒沒什麽人來栖梧宮請安,絮絮照例看望了太皇太後以後回到宮中,剛落座,只見從殿中角落忽然走出一個人影。

對方玄衣黑發,僅露一雙銳利的眼眸,身姿挺拔,步伐穩健,直到停在她的面前,單膝跪下:“屬下已等候主人多時。”

“哎呀不是說了不用多禮。”待看清面前人時,絮絮一愣:“……多日未見,徐首領怎麽修習了返老還童的武功?一下子年輕這麽多,我都沒認出來。”

那年輕男子略有尴尬,“屬下桑缙,是首領手下十六堂主,首領命屬下暫代首領位,因為……幾日前,首領他女兒成親,回家了。”他起身,随絮絮的指示,在軟榻另一側乖乖落座,嗓音倒很清冽。

他原本一直恭敬垂着眉眼,話畢後,無意間擡頭,正好見到對座女子從棋盒裏拈出一枚黑子,似思索落在哪兒好,嗓音清淩淩的,像一管淌在月下的泉:“呀,徐首領的女兒成親了?太好了,那我待會拿點禮物,你幫我帶給他,當本宮一點心意。”

這剎那,美人眉眼含着一抹驚喜,仿佛一朵富麗堂皇的牡丹花,驟然開了。

桑缙心頭砰砰亂跳,急忙又別開眼睛,生怕唐突了她。

他來此以前,首領千叮咛萬囑咐,說主人容貌傾國傾城,似他這種沒有過女人的傻小子千萬別看呆了。他志得意滿,說自己乃是見過世面的,執行任務時,什麽樣的美人沒見過——今兒可真是啪啪打臉。

幸好面上蒙着布替他遮掩了緋紅。他匆忙答應,轉移話題說:“主人是要找一個人?”

絮絮點了點頭,說:“險些忘了正事。”說着将手邊白棋盒子推給他。

桑缙尋思是要下棋麽,首領也愛下棋,恐怕主人也是個中好手。幸他也跟着首領學過不少,攢足了氣力預備大展身手。

絮絮道:“本宮要找的人是個道士,道號‘玄淵’,行蹤不定,曾去往涼州、蕲州蕲山。醫術應是很精妙,你們看看能不能找到?”

桑缙眉目凜起:“不知對方相貌如何?”說着看着棋局,小心落了一子。

絮絮托着腮,說:“描述裏說他應該是一身道袍,戴着一柄面具,二十上下,其他的,便盡皆不知了。”

她低下頭,就見棋盤上自己的子被吃掉一大片,心中吃痛,表面還裝作淡然,有模有樣又落了一子。桑缙盯着棋盤,驚訝極了,主人怎麽會下在這裏,莫非……主人看他是新來的,所以格外讓他?他心中甚為感動,于是再落子時,不出所料又吃掉了一片黑子。

絮絮心底淚眼汪汪,她到底造了什麽孽要和他下棋。以往徐首領和她下棋,雖然棋藝高超,但偶爾也讓她吃掉幾個子開心開心,這位桑堂主卻是殺伐果斷、雞犬不留啊。

一局畢,絮絮滿盤皆輸,桑缙啓聲道:“主人承讓。”

絮絮表面還作出和氣樣子,同他道:“囑托之事,務必盡快辦好。”她目送他帶上給徐首領的賀禮眨眼間離去,垂眸看着自己輸棋的慘狀,撐了撐額角,心頭滋味難以言說。

宮中事務大多數時候都很多,而最近忽然變得格外多,父親班師回朝要辦的一場慶功宴自不必提,此外,開了春,各項祭祀儀式也都需要皇後主持。

這樣一忙下來,絮絮總感到,好像又很久不見扶熙到栖梧宮來了。寒聲回禀說貴妃一直在自己宮中養病,甚少出門,絮絮也沒覺什麽不對。

但此前父親說過小心成寧侯一家,這一家裏也包含了這個趙桃書,難不成還有什麽隐情,她尚未發現?

三月大軍班師,擺宴以後,梁王等王爺不便再在京中逗留,梁王妃須同梁王一道回涼州,自也無法再在宮中居住,臨別前日,她到栖梧宮裏,私下同絮絮辭別。

兩人在殿後園中臨池塘處站立,跟前恰有一株垂柳,垂柳新綠,簌簌拂衣。

慕容音撫了撫垂柳枝條,笑說:“同娘娘相處下來,甚覺娘娘個性鮮明,若是娘娘真能尋到師父影蹤,與師父應是很能合得來。”

絮絮轉眼想到,自二月中桑缙領命離開,卻始終未有消息。倘使此人真存在于世,不該那麽難找才對,要麽就是他刻意躲開他們?但目前還沒有什麽結論。

皇祖母彼時曾言,若想知道她的秉性,就多與她交游,絮絮愈同她在一處,愈加覺得慕容音是個好姑娘,心性澄明,也是難得同她合拍的。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哎。”她微微一嘆,忽然問起一件事:“險些忘了,王妃和梁王殿下可有去見蕭太妃?”

慕容音的指尖依舊摩挲着柳葉:“母妃……母妃在上陽殿幽了太久,現下,其實已認不出殿下。不過偶爾會清醒,殿下已跟皇上請旨,明日帶母妃一道回涼州奉養。”

不想只是幾年幽禁,蕭賢妃便失了神智,絮絮心底泛起憐憫,轉而想到落進那般境地,也不知蕭賢妃究竟怎樣觸怒先帝的。

她腦海裏有個念頭一閃而過,會否有朝一日,她也——她連忙甩開這等無由思緒,怎麽會有那樣一天,她怎麽可能落得那種下場。

絮絮見慕容音摩挲柳枝,笑了聲,清脆折下一支柳,遞到她的手裏:“折柳贈別,來日望再相見。”

但念頭既然誕生,就沒有根除的法子,送別了慕容音以後,她在園中又獨自走了會兒,想到倘使真的到了那種時候,她還沒有孩子的話,想像蕭太妃一樣被兒子接去封地頤養天年怕都沒戲。

她眉心皺了皺。

若僅是她沒有也就算了,還可以抱其他妃子的孩子記她名下,問題是阖宮上下都沒有孩子。

突如其來一陣壓迫感。

帝王沒有子嗣,大多時候外人都不會說帝王不行,而是罵皇後無德,那她屆時可不得背上黑鍋?

看來她得好好想想子嗣的事情了。

因此忙中偷閑,她叫寒聲去把彤史拿來翻看:“近來這個叫什麽,雅禦女的,是什麽人?二月二十一到二十四連着四日侍寝?二十七也侍寝了?”她睜大了眼睛,手指摩挲過朱筆所書的名字,怎麽不記得宮裏有這號人。

寒聲道:“娘娘忘記了,是東宮侍女,原先在皇上身邊奉茶的宋青蕊,太後去年給提成了更衣,……”

絮絮記得了,也是個存在感不高的妃子。“怎麽忽然這麽得眼?”她撐着腮,幹巴巴地說,盯着彤史,心底翻湧着名為不悅的情緒。寒聲撅了撅嘴:“據說是在禦花園裏摔了一跤,被皇上看到了,大概是,楚楚可憐罷,所以,……”

絮絮猛地合上了厚厚的冊子。習慣性敲了敲額角,餘光裏一盞紅燭淚痕肆淌進金荷,燭火晃眼。作為皇後,她理應高興,她也就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不過失敗了,笑得很難看。

她終究做不到那麽寬容的。

寒聲看了眼圈果真一紅,支支吾吾眼見就要發表一些傷春悲秋的言論,絮絮瞥她一眼連忙擺手把她的話噎在喉嚨裏:“行了,哭有什麽意思,白費眼睛。上回秋獵,你知道為什麽獵那只野兔子最後給溫弦撿便宜了麽?就是你平日哭多了,眼睛沒有溫弦尖了。”

被絮絮一通搶白,寒聲果然忘記自己本來想要說什麽來着,張了張嘴,最後說:“娘娘記錯了!是野狐貍!”

絮絮幹笑兩聲:“嗯?是嗎……”

隔日起了南風,絮絮去禦花園裏,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她既期盼着某些相遇,又不免想着,就算遇見,又能怎麽樣?

古往今來帝王身邊總不外乎兩種人,男人,女人。朝堂的男人們叫他們煩心時,後宮的女人們便可為他們提供些許快慰安心。他們說自古以來就是如此,所以沒有什麽不對。

對麽?自古以來的東西,就對麽?

禦園中柳絮盡日挾在溫煦南風裏飄飛,不仔細些,衣袖上很輕易沾上潔白團絮。絮絮微微擡眼,日光刺目,她擡起衣袖擋了擋,忽然聽一道脆生生的嗓音隔兩三垂柳落在耳中:“小主,皇上近日賞了那麽多好東西,咱們真不用給家裏寄去?”

絮絮頓下腳步,側身匿到一顆三人合抱的柳樹後頭。又一道女聲響起,柔如柳絲飛絮:“私相授受那不是玩兒的。高位的娘娘們有這個膽量,我可不敢。皇上雖、雖是憐憫我,但,……”

絮絮聽她嘆了口氣,不免也在心中納悶,得寵還嘆氣,難不成希望不得寵?她已知道對方就是那位雅禦女。

“但若是沒有孩子,恩寵還不是過眼煙雲?你瞧麗美人,——還有盈妃娘娘。”

噢,原來在煩心子嗣,看來不止她自己一個人煩心,那就好。總不能壓力全由她擔着。

她的手微微扶上柳樹軀幹,摩挲凹凸不平處,郁郁地想,那麽,若是宋青蕊有本事懷孕,她一定好好保住她們母子倆。

人聲逐漸遠去,絮絮從柳樹後繞出來,青石徑曲折通幽,那邊是中德殿的方向,望見侍女手裏提的食盒,不難猜測她們要去做什麽。

剛剛她們駐足處的桃花樹正開得爛漫,枝枝灼灼,花瓣随風飄落,絮絮也伸手接了一枚。

初七夜仍舊微寒,半夜,宮中燈火俱熄,上弦月泠泠照着偌大宮城,畫棟雕梁,飛甍碧瓦,曲柱游廊,錦繡堆積。

今夜聽報說敬陵帝又召幸了宋青蕊。

她勉強自己要高興,說不準下個月就能聽到喜訊,屆時身上的壓力就會輕松許多;但這番說辭騙騙寒聲她們還行,騙自己實在騙不過去——既然是生孩子,幹嘛不找她,顯然比起身子康健程度,她要遠勝過那弱不禁風的宋青蕊一籌。

不過縱觀敬陵帝的“寵妃”,仿佛都更偏向纖弱一類,或許他就喜歡這種美人,從前趙霍那個庶女也是如此纖弱不堪一折,後來果然就玉殒香消了——她想,若換做她,鍛煉得宜,應該就沒有那麽輕易地死去罷。

她雖不開心,卻也不想看到她們死掉。

寒聲她們已經睡下,她自己從後園翻牆出了栖梧宮,一路沒有遇見什麽人,還算暢行無阻。她恣意慣了,也沒有覺得這個點在外頭到處亂晃有什麽不好,可能唯一不好就是若被人瞧見,會引發一兩聲尖叫,并在次日傳出宮中鬧鬼的言論。

她換了身素淨的月白裙子,腰上挂了一只酒壺,不一會兒就晃去中德殿附近。酒是十五年的玉釀春,微甜入喉稍轉便是一等一的辛烈。

許是夜深,侍衛也倦怠了,适逢換班,他們沒能注意到烏黑夜色裏的人影,絮絮便自顧自站了一會兒,望着西側殿裏一星未熄的燈火,聯想到此時他們該是玉軟香濃的好時刻,心尖驟然刺痛。

她不知自己為何會晃到這裏來,看了一眼又飛速逃走。她放不下,也求不得,做不到太寬心,也做不到太狹隘——她好像陷入一個死循環裏。

一路遁逃,以至于不知東西南北,撞進一把驟起的夜風中,拂面一陣杏花吹雪,她才站定,仰起頭,望見面前骨立一樹蒼瘦杏花,于晚風稍吹裏翩跹飄零。

杏花雪軟,擦過肌膚,留下稍縱即逝的微涼。好像,到了露落園?怎麽會到這裏?

那一弦月就挂在杏花梢頭,銀輝從花枝間錯落罩下來,落了她滿身的參差花影。

虹明池泛起微波,水聲潺潺澹澹。

宮裏繁花競開,前天桃花飽綻,今夜裏杏花枝也一夜盛放,清夜良宵,宜酒宜睡。

她幹脆拾掇拾掇,盤腿坐在了杏花樹下,解下腰間酒壺,拔開葫蘆塞子,随便一抛,正要把壺嘴對準自己的嘴裏,清靜的夜裏忽然發出踏過枯枝的微響。

下一刻,清雅疏離的嗓音響在寂寞的清夜,宛若一縷明月的光,但含着若有若無的笑意,便不使人覺得冷了:“竟然被人發現了,還是個小姑娘?”

絮絮茫然轉頭四顧,卻并不見人影,她還以為自己聽錯了,難道是喝醉了?這麽快麽?她分明一口還沒有喝。

“誰?誰裝神弄鬼?”她凜然道。

回答她的僅是澹澹水聲蕭蕭風聲。

想來宮中戒備森嚴,哪裏來的外人,定是自己确實醉了,比如剛剛何時偷喝了幾口但已忘掉,所以産生幻覺。

思及此處,她松懈了些,仰起脖頸咕嘟咕嘟直喝了好幾口冷酒,咂咂嘴,仰頭便往後躺去。

身子後仰的過程中,她眼眸微眯,正覺着是沾衣欲濕杏花雨的良辰好景,猛然間看到這參差的杏花樹上,垂落下一段素白的衣角。她一下就瞪大的眼睛。

這株杏花年代久遠,枝幹粗遒,素白混雜在蓬蓬飽滿的雪白杏花裏确不顯眼,她從地上跳起來,話都說不連貫:“你你你你是什麽人,怎怎怎怎麽在這裏——”

她仰頭看着斜倚在枝頭的白衣人影。

月色鋪開清輝萬裏,他坐在最高枝上,曲起一條腿搭着枝幹,另一條腿懸在半空,白衣白靴,衣袍寬大飄搖,頗具幾分道骨仙風。

僅知那是個青年男子,卻難以辨認他的容貌。只這時映着天穹一彎上弦月,他的身影尤顯孤絕。

他手裏還抛着什麽東西,抛到半空,接住再抛,注意到她的發問以及她的目光,輕輕笑了一聲:“這裏是我家,我自然在此。倒是姑娘你,夜深露重來此喝悶酒也就罷了,怎麽還亂扔垃圾,砸了在下冷月杏花的美夢。”

絮絮一口氣吊在胸口不上不下,最終鼓了鼓腮幫子:“你把垃圾還我。”

她攤開左手的掌心,下一刻穩穩接到一樣物什,仔細一看才曉得,原來對方手裏抛來抛去的,是剛剛她從酒葫蘆上拔出的塞子。

她尴尬了一下,沒成想亂抛個塞子也能砸到人。

大概是酒勁上來,她腦海裏昏沉一片,還能記得剛剛卡住的話已很難得:“你說是你家,你是誰?你半夜三更在這裏,才不正常罷?”

對方未語,忽然嘆息一聲,半晌後又笑了笑:“你說得對。不過,你這樣兇,莫非這裏也是你家?”

絮絮“啊”了一聲,思索着皇宮到底算不算她家。

說是家,各自勾心鬥角絲毫沒有将軍府的溫暖;說是一處房産,這處房産也并不是牢牢握在她手裏的。最後她慢吞吞得出一個結論:“是我打工的地方。”

做這麽個勞什子的皇後,可不就是打工嗎,老板還有一二三四五的小情人,以及未來可能有的一二三四五個繼承人。

對方了然道:“你是女官。”

“比女官職位高一點。”

“你是位高權重的女官。”

“……”她沉默。

絮絮覺得這個人八成在逗她玩,剛剛那些話,肯定也當不得真。話本裏常有情節寫着皇宮歷來肅殺,死去的人魂魄結成一些怨靈,每逢夜晚到處飄蕩,她現下就很懷疑這個男子是這樣的存在。

還是趕緊跑吧,她是不怎麽怕人的,但鬼怪之類,她需要敬畏一二。說着,提起層層疊疊的裙子,預備開溜,那道清雅疏離的嗓音含着笑意:“姑娘你身後有蛇。”

絮絮腦海已經愈來愈混亂,玉釀春上頭的時間總是叫她拿捏不住,有時很久,有時又十分突然,就像現下。

“怎麽可能,我不信你的話,閣下所言沒有一句真話。”她嘟了嘟嘴,想着,皇宮不可能是他家,除非太/祖皇帝複生到他的身上;她身後也不可能有蛇。

她剛一站起來,忽然腳腕一痛,猛地一個踉跄,緊接着眼前一黑,直愣愣往前撲去。

本以為要和泥地親密接觸一番,腰間忽然纏上一股力道,把她軟倒的身子拽直。暗夜裏,游過枯枝還順便咬了個人的小蛇仿佛什麽都沒有做一樣,繼續飒飒地游開。

樹上有似有似無的嘆息:“小姑娘,我一句假話也沒有說。”

那是絮絮意識沉淪前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接着幽冽氣息襲入鼻腔,她的面前,仿佛鋪開了一片寂寞的白梅花林,月光寒疏映照——是那樣清幽的冷香。

不知為何,她模模糊糊想到了一張臉。鋒利俊俏,蒼白瘦削。

待她幽幽醒來時,天上月色西沉,水聲依舊澹澹,不知到了什麽時辰了。她醉意尚餘五分,幸好曉得回去的路,跌跌撞撞又爬了回牆,總算一把躺回自己的烏木鎏金床上,接着便是昏沉睡去。

這場冷月杏花的夢忽被一把火燒成灰燼,夢境碎片四散飄飛,絮絮感覺火光愈來愈逼近,火的灼熱感也近在身前,幾乎炙烤着她的肌膚,她從夢魇裏猛地醒過來。

入眼是一只被她抱緊的暖爐。

銀紗鳳凰帳頂有鳳凰起舞,熟悉的微弱檀香氣,人在栖梧宮,太醫正給她施針。

她呆了呆:“我怎麽了?”嗓音有些沙啞,說完以後,她自顧自地皺起眉。

看到那根銀針,她眼前仿佛有什麽東西閃過,猶若飄萍亂絮,在她的腦海裏漂泊流浪,一個浪頭便消失得沒有痕跡,卻又會在下個浪頭裏嶄露一星半點,着實教她記不住。

老太醫道:“娘娘夢魇了,加之身子虛寒,微臣給娘娘施針。”

夢魇?昨夜,那些模模糊糊的記憶,都是夢魇?

哦,大抵是吧,不然她怎麽可能半夜三更跑去中德殿找不快活,又怎麽可能在一顆老杏花樹下喝酒,還碰到個神秘男子。

以及,怎麽可能被蛇咬了一口。

但喝了酒或許是真,否則嗓子眼怎麽這樣幹。此時她睡意昏沉,已沒有多餘的力氣能打發這個老太醫,胡亂點頭,又胡亂謝了他兩句。

寒聲給她端來杯水,施針過後仔細喂她喝了,絮絮心感不妙,她最怕寒聲露出這樣哀怨的表情,尤其怕她坐到她床沿,果然聽她埋怨道:“娘娘真是,做什麽喝成那樣。直接趴在床上,也不曉得蓋一床被子,這先不提,怎樣也不喊奴婢或者溫弦進來服侍?”

她有些讪讪,隐約記得自己沒喝那麽大,也可能喝大了所以連喊人都忘記了。

“娘娘這個月還是不要沾酒了,太醫說娘娘受了風寒,奴婢,奴婢就怕……”她說着說着,眼裏包了一包汪汪眼淚,看得絮絮立馬讨饒:“好了好了,寒聲姑娘,怕了你了,我注意點就是。”

寒聲幽怨看她:“注意點,是不是還要喝一點?”

絮絮繳械投降。

寒聲把她按在床上休息,宮中瑣事一應不讓她來處理,按寒聲的話說,娘娘每個月份例就那麽多,做三十件事兒跟做五十件事兒也沒有區別,平日娘娘也不會生病,終于有了帶薪休假的好理由,做什麽不利用一番。

絮絮自認歪理是論不過寒聲姑娘的。

但她獨自躺着時,難免懷疑,到底那真的是夢麽?為什麽會那麽清晰?包括一瞬間的劇痛,和……一片幽冽的冷梅香。

她曲起腿去看腳腕,怔忪了一下。

腳腕處包紮着一條細白的帶子。已不用拆開就能知曉,包紮的必然是蛇咬出的齒印——昨夜,不是夢。

得出認知的她心頭猛地跳起來,快要跳出她的胸口一樣——昨夜冷月杏花下,她确實遇到了一個人。嗓音清雅,依稀猶在她的耳邊回蕩:“竟然被人發現了,還是個小姑娘?”

所以對方是誰?難不成真是太/祖皇帝複生了在皇宮裏到處游蕩,查看他的孝子賢孫有沒有做什麽對不起祖宗的事?罪過罪過。

她決定把與對方的邂逅以及她昨夜一些丢人的行徑爛在肚子裏。

皇後娘娘飲酒着了風寒的事,再度以極快的速度被六宮知曉。

栖梧宮的人充分诠釋了壞事傳千裏的作用原理。

絮絮深覺若是沒有他們的傳播,可能扶熙不會給她送來一堆大補的好東西,皇祖母不會叫林姑姑特意耳提面命她不準再這麽喝酒;可能淑妃就不會過來哀哀憐憐在她跟前說了一大堆不知所雲的廢話,吵得她耳朵疼。

大意是,娘娘身份貴重,雅禦女她雖然得寵,但始終比不上您,您何必因為她得寵而過不去,傷害自己,這六宮瑣事還得仰仗娘娘……

絮絮好容易把她熬走,翻了兩個大白眼:“外面現在到底怎麽在傳啊——把本宮傳成了天天喝醋的人了嗎?”

淑妃的話有點道理,但不多。她不想聽。

不過淑妃能來看她,這點不錯,雖然她心裏清楚是給自己樹立賢惠形象,但也不能不微微感動。

然而過了一會兒就又迎來幾個妃子,都在她這裏很貼心地噓寒問暖,就使她不得不懷疑她們有什麽陰謀。

日暮時分,本來是用膳的時候了,門口又來了一位,絮絮今天被她們擾得沒能睡個好覺,已經煩到透頂,這時正想說不見不見,寒聲提醒她:“娘娘,是雅禦女,還是見一下罷。”

絮絮一愣,這個點,作為一名合格的寵妃,不應該巴着敬陵帝伺候他用晚膳,跑栖梧宮做什麽?

但有了麗美人前車之鑒,她覺得不能像上回那樣拒之門外,以免她們敏感多思,又不知胡思亂想什麽,最後還得她受害。于是擺了擺手,讓寒聲把人請進來。

倒很意外,宋青蕊來了以後,便文文靜靜地幫襯着沏茶遞水,還提出給她按摩按摩穴位。

絮絮只好應允她按摩,支起身子。本以為宋青蕊也就是客氣話,誰知道她按摩手法熟練,果真讓她感到舒暢了許多,按壓太陽穴時,更能感覺疲累消除了些,不免贊嘆:“雅禦女好手藝,本宮的确舒服不少。”

宋青蕊一愣,垂下眼睛,聲音細弱:“能伺候娘娘,是臣妾福分。娘娘喜歡,娘娘可準許臣妾往後常來栖梧宮替娘娘按壓麽?……”

她問得小心翼翼,令人聯想起朝露濡濕的杏花細蕊。

絮絮輕輕笑了笑:“這倒不必,你替本宮按摩,本宮欣賞你的手藝,也很感激;但把你當奴仆使喚,卻是萬萬不妥的。”

停在她太陽穴上的手指一頓,“娘娘,臣妾是真心的……”

絮絮心裏已經有了七八分的計較,想來她是想要謀求個庇護,畢竟誰都知道近來她得寵,加上她身份卑微,若有眼紅的,輕易就能害了她。

她也沒有點破,只輕輕道:“你安分守己便足夠立身,不必曲意逢迎;本宮也不喜歡曲意逢迎的人。”

她似懂非懂,卻是低聲說:“臣妾明白了。”

絮絮不知這一茬接一茬的妃子為什麽紛紛來栖梧宮,哪怕她說了她要靜養——直到次日,善于探聽宮中各種八卦的楚美人終于告訴她原因:“娘娘不知道麽?是皇上命臣妾們給娘娘侍疾。”

她清了清嗓子,說:“皇上原話說的,‘皇後中夜飲酒得了風寒,似皇後這般康健的身骨尚不能熬住,你等切記不可效仿,引以為戒。這兩日你們都去栖梧宮侍疾,……’”

絮絮一口老血差點嘔出,是把她當作反面教材了嗎!?

她心裏有苦說不出,侍你個大頭鬼啊,她們再來,遲早把她送走。

她為此憤憤了半晌,直到晚間,分明還幹坐在床上聽寒聲一一禀報許多雜項,神游天外的同時,忽然聽到內監唱喊:“皇上駕到。”

她疲憊地想到白日楚美人的話,咬了咬牙:“就說我睡下了——”

寒聲為難:“那娘娘倒是快些縮進被子裏哇。”

絮絮如一只縮頭烏龜一樣縮了進去,眼睛緊閉,一副睡得深沉的模樣。

似能感到輕微腳步聲停在床前,接着被褥陷下去些,面前晃眼的燭光被影子遮去泰半。

杜衡香氣纏了過來,鑽進鼻腔,無法忽視。

半晌,她聽到面前人的低低嘆息。

“梓童,你在生朕的氣?”

她裝作聽不見。

“朕偏偏這兩日事忙,未能顧上看你,只好命她們代為看望。但別人眼見終究不如自己眼見為實,所以,朕還是來了,只得半刻,你還要裝睡麽?”

她蹭的一下支棱起來,眼眸晶亮:“啊,就半刻嗎?”

元铉:露了段衣服

絮絮:是哪個混蛋把我丢在那兒自己跑路的

扶熙:這真不關我的事

元铉:沒跑路,冤枉。

元铉(xuan,四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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