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晉江文學城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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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絮回憶裏最後一幅場景,是滂沱的大雨夜,她倒在一片蓁郁桃林裏。

除此之外,竟然什麽也記不得了。

随着一陣腳步聲響,她轉了轉眼珠子,惺忪間看到一模糊人影,逐漸清晰,容顏俊美,一雙清冷狹長的眼眸目不轉睛望着她。

她咳嗽了聲,想喚他一聲,但試着開口,嗓音卻啞得像一把粗粝的沙子,想了想還是乖乖閉嘴。

她眼望他矮身坐到床沿,嘴唇動了動,神色竟有些愧疚,見她欲開口而不能的模樣,垂下目光,單手輕貼了貼她的額頭,嗓音低沉:“……梓童,你終于醒了。”語氣裏還有一絲石頭落地的釋然。

絮絮還不知曉他的愧疚何來,旋即聽他說:“切勿多思,靜心養神。”

她眨了眨眼表示自己聽到了,夏螢從外間進來,端了一碗藥,絮絮未見其藥先聞到了藥的怪味兒,一塌糊塗的腦子下意識就促使自己拼命搖頭,不要喝藥。

想也不用想就知道味道如何。

扶熙在她身側低聲哄她:“早日喝藥,早日能好,不然,過幾日有什麽好玩的,都要給別人占去了。”

她一瞬間恍惚了一下,這聲音竟是她從未聽過的溫柔,神态亦如是。

但下一個瞬間,她立馬就記起來了六個月前的除夕夜晚,氣不打一處來,雖然費力,但費力也要扭開頭,嘟了嘟嘴,無聲抗議。

聽得一聲極輕的笑,轉而肩膀被誰輕輕扳了回來,她渾身無力,自是任他動作,不滿地翻回身子,眼光卻倔強點去別處。

“……等你大好,朕帶你出行宮去逛逛。”

她果然眼前一亮,亮盈盈的眸子同他目光對看,這時恍然,他漆黑眼裏盛進她的形容,竟然病得這麽蒼白,好吧,那還是得喝藥的。

她的神思又亂了些許,由着他扶她支起身子靠在銀絲枕頭上,夏螢端碗過來,拿湯匙舀起,正準備喂她,扶熙道:“朕來。”說着接過碗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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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絮臉上一燒,望了眼寒聲,寒聲向她微微搖頭,便領着夏螢出去,掩上了門。

絮絮若現下能說話,勢必有一千一萬句好聽話要說給他聽,管他肉麻的撒嬌的一股腦兒都要說;可惜沒法說話,只能徒張了嘴喝藥。

她也是第一回在他的眼裏讀出名為心疼的情緒。

她漿糊似的腦子暫且沒能分析出緣由,只是驀然間,生出許多虛無之感。

外頭侍候的寒聲揪着手絹兒踱過來踱過去,夏螢壓低了聲道:“姑姑做什麽這樣走來走去呀,看得我眼都花了。”

寒聲略一嘆息:“娘娘素來鮮少生病,但哪一回生病不是熬金斷玉的。我這是擔心娘娘。”

那一夜,她從岸芷觀魚趕回煙瀾載水,聽報說娘娘獨自去尋皇上了,還是往龍榆山方向去,她心裏就覺得不妙,忙地叫了人上山去跟。

亥時剛過,幾道電閃雷鳴,旋即傾盆大雨,她到了山腳下不慎崴傷了腳,只好坐在游山行廊入口處等着消息,不一會兒從底下爬上來幾個報信的小太監,說皇上已經回來,問娘娘影蹤何在,她方才慌了神。

奈何動也動不得,徒坐在行廊裏頭,暴雨傾瀉,僅能憑一剎那閃電光亮照見天地,雨聲更是浩大如江水,一切細微的聲息都湮沒了。

她急忙說娘娘往山上去,至今還沒有消息。雨聲太急,山上又起了霧,她急得大哭,哭了半個時辰左右,胳膊似被什麽石子兒打到,她回頭一望,仿佛面前閃過道白影子。

但那一瞬間她忽然産生一種強烈的直覺,蹒跚着往那兒跑去,撥開一叢野草,看到瘋長的野草掩埋着個女子。

她捂着嘴,不敢相信地靠近,顫抖着手摸了摸頸項,還好,還在跳動,連忙大聲喊人來:“救命——救命啊——”

一道閃電劈得人間徹明,只見女子緊閉雙眼,深色的痕漬大抵是血痕。

再之後,娘娘一睡便睡去了三個日夜。

令她倍感意外的是,這三個日夜裏,敬陵帝幾乎也衣不解帶陪在娘娘身邊,一貫都對娘娘很淡漠的神色,竟然不時浮現出難解的複雜情緒,愧疚,心疼,彷徨,百味難陳。

寒聲下意識地就以為是經此一劫,皇上終于明白,上天入地誰才是真正愛他的人,所以終于也開始喜歡她家娘娘了。

她為這個改變暗自歡喜了好一陣,也許娘娘正可趁此情濃之際,懷個小殿下,徹底站穩了腳跟,好讓外頭那些閑言碎語不攻自破。

娘娘發了高燒,且被一些毒蟲咬到,除此外,便多是皮外傷,太醫說這些傷養養都能好。只是臉上也給樹枝刮傷了道半掌長的痕跡,看着頗是礙眼,寒聲每見一次,都忍不住想落淚。

絮絮養病時日深谙了“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這句話的含義。

每日兩大碗烏漆嘛黑苦不堪言的藥,簡直是她的劫難。

而她倒更寧願受些天雷荒火的劫難,也不要扶熙頂着那張俊美無俦的臉,哄她喝這麽苦的藥,這可以稱之為情劫。

諸天災劫,情劫最難渡過,所以面對他時,只好苦着臉把藥乖乖喝下去,一點兒不留。

休養了有十日左右,她自我感覺已經很好,扶熙雖不再日夜守着,卻是叫人把公文都送到這裏來。這些時日她受寵若驚,沒能想到得寵的待遇這麽好,偶爾會記起此前紛紛出了意外的各位寵妃,心裏又想,難道這一遭病就是她的那道災麽。

這一日她倚靠着枕頭坐在床上,外頭日暮昏昏,寒聲給她彙報近日一些需要她裁決的事宜,養病休憩的幾天攢下不少公事,她稍微感到好些就忙着處理,現下又聽得昏昏欲睡。

天色漸晚,絮絮撥弄着那只機關小鳥,小鳥叫道:“申時六刻!申時六刻!”

她一直沒想明白其中的關竅所在,但用得卻十分順手,她閑暇時就愛拿它把玩。她道:“時辰到了,你去傳膳,大概皇上見完臣工,就要來了。”

不消片刻果然聞有登樓腳步聲,她側着頭張望着那道銀白身影,看到他時,嘴角已不自覺地勾了一勾,嗓音還帶薄啞,不過喚起人來,反倒添了絲平常沒有的魅惑:“三郎。”

銀袍青年踏進光中,慣例坐在床沿,緩聲問她:“好些了麽?”

又拿手輕輕貼了貼她額頭,大約因為她肌膚溫熱,而自己的手冰涼,只匆匆一下就收回手去,外面夏螢如往常一樣端來藥碗,他也習慣如此,接過來給她喂藥。

絮絮道:“我現在能自己喝了。”

屋內只點上了兩盞紅燭,燭光閃動在他眼睛裏,微弱如一星将熄的火,卻似把冷冽消融盡了,這時看她,彎了彎嘴角:“知道你從來不愛喝藥,放給別人喂你,或者你自己來,朕都不放心。”

她嘟了嘟嘴,嘟囔着哪裏又那麽不愛喝了。

用過晚膳,窗外星光璀璨,月色皎皎,這是個晴朗夏夜,鳴蟬栖着嘶叫,他也如出一轍在書案邊上批示公文,她捧起一本書來讀,偶爾會把埋在書裏的眼睛露出來,偷偷瞧他一眼。

見燭光溫和染在他的四周,俊美鋒利的眉眼也柔和下來,認真的時候神情總是很冷峻,靜谧中,僅有筆劃過紙頁的唰唰聲。

這樣的時光,未免美好得讓人不舍。

她捧着書看過三四頁後,便覺疲憊,想來精神尚未大好,朦朦胧胧将睡未睡時分,忽然聽到一陣急促的上樓腳步聲,緊接着就是宋成和的聲音壓低了響起,她立馬清醒了,聽到一二,沒聽出是什麽。

也是在朦朦胧胧的光亮間,她眯着眼睛去看他們,宋成和挨在扶熙耳邊咕哝了半天,她便見随着他說話,扶熙的眉開始蹙起,到宋成和語畢,眼觀鼻鼻觀心地站立在一邊等候請示時,他眉頭已經深皺,眼中柔和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不耐煩。

“皇上?”宋成和等了半晌沒等到他發話,終于忍不住問。

絮絮也在偷偷等着,想知道發生了什麽,等了半天卻等到他緩緩起身,猶豫不決。最後他深深看向她的方向,簡直要看進她的眼裏,吓得她連忙閉上眼睛,裝作的确睡着了。

接着便又一陣腳步聲,她忙地睜眼,就只見他匆匆離去的一道背影。他踏進黑暗,燭光與夜色交界處,有星光淺淺落在他的袍角。

她複又想起,十多日以前的那個夜晚。

那一夜他不見蹤影,最後說是出行宮秘密會見官員,她沒有懷疑過。這時匆忙離開,她模模糊糊地想,若僅是這麽簡單,為何離去時,那麽深深看她一眼。

那個眼神,仿佛交織着辨不清的情緒。

但他走後,室內安靜至極。她擡起手,摸了摸臉頰上的淡淡疤痕,也不曉得能不能消去,他這段時日不會是因為她可憐才這樣待她好吧?

她搖了搖頭,應該不會,依照他的性格,無關之人就算橫死面前,怕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他這一走,直到夜色深沉亦未歸來,絮絮打了個哈欠,眼皮愈發沉重,從床頭小幾上拿過機關小鳥,撥了一下,立即聽它叫着亥時四刻。這麽遲了,扶熙恐有什麽急事,今夜不知能不能回來,算了,她還是先睡吧,叫夏螢在外頭留盞燈。

夏螢領了命剛出去,掩好門,她正要縮進錦被裏,忽然,這樣寂靜的夜中響起細微的簌簌聲。她疑心是有鳥兒飛到她的窗前,支起身子探看,蕉窗外夜色涼薄,窗棂竟然真的栖了只雪白的雀兒。

雀兒銜着什麽,用爪子撓了撓窗棂,她覺得有趣,笑出聲,便伸手打開窗子,一窗的星光這時候嘩啦灑進來,鳴蟬聲也近了許多似的。

雪白小雀不過巴掌大,開了窗後,通靈似的撞進她懷裏,喙裏銜着的竟然是一枚夏夜盛開的藍雪花。瑩瑩的藍紫色像一抹黃昏時候的煙霞,靜靜躺在她的掌心。

她心中驀然悲傷起來,悲傷來得很無緣無故,很莫名其妙,她微微垂眼看着它,腦海裏空白一片,卻什麽都沒能記起。

小雀兒卻沒有立即飛走,在她膝頭蹦來蹦去,她終于由悲轉喜,撲哧輕笑,才發覺它腿上綁着一卷紙條。她展開來,上頭有密密麻麻小字,她連忙披衣起身,點了支燭,仔細看去。

“祛疤方:防風、荊芥、丹參、白鮮皮……”她怔了怔。紙條上字跡峻拔清瘦,如雲鹄游天,蛟龍戲海,令她無端想起一個人來。

可這字條,俨然不可能是扶熙寫的。

她握緊字條,心中茫然一片。适逢蟬鳴一陣靜默,靜默之中,火光獨爍。

雪白小雀已振翅飛出窗外,絮絮忙地追過去,撫在窗棂上向外看去,那道雪白的影子消失在夜色裏,她左右又仔細看了半天,沒有看到半點不對勁的地方,只好關上了窗。

她并不知,在她把身子探出窗時,一道雪白的影子避在她視野的死角處,直到她關上了窗,才重新步出,向那扇窗凝看了半晌。

第二日絮絮早間醒來時,身側穩穩躺着個男人,無疑是扶熙。他睡相極好,閉眼時,神情冷峻如同萬年不化的積雪,但眼睛閃動得厲害,或許正在做夢。

不過他不說夢話,她也不知會是個什麽樣的夢。

這日她深覺自己很可以,可以出門,繞着屋子轉了好些步以向他證明自己真的好了,他才蹙着眉應允她出去走走。

絮絮把那張字條上的方子自己謄抄了一遍,拿給太醫瞧,寒聲在一邊踮着腳看:“娘娘這是什麽方子,哪兒得的?”

絮絮睜眼說瞎話道:“做夢夢到個老神仙賜給我的。”

太醫說這正是一味祛除疤痕的好方,連忙命人準備藥材。絮絮開心了好一陣。

這道痕跡說深不深,只是看着很難看,這段時日又總是近距離面對扶熙,她從前總想将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展現給他看,如今機會到來,卻只讓他看到很不完美的一面,令她時常挫敗。

不過自從她漸漸好起來,自然偶爾還會有兩聲咳嗽,但已不礙事了,扶熙的公文便又從煙瀾載水搬回了十萬瓊英。

畢竟皇帝批示公文時,偶爾喜歡叫兩個人進來挨罵,她在這裏,始終不很便宜。

她養病的時日鮮少關注朝堂的事,不過現下都一一聽寒聲說了,那夜處理濛州的堤壩決堤的事,後來證明她同他們商議的對策很不錯,幾日前來報說情況轉好,審問相關的人的流程也有條不紊進行着,她很得意,得意同寒聲打趣道:“寒聲,真羨慕你,有這麽個天賦異禀的娘娘。”

寒聲:“……”

夏螢這時進來說:“娘娘,幾日後外族來朝見,一些事項請娘娘過目。”

絮絮愣了愣:“來了?這樣快?”

寒聲捂了捂嘴:“娘娘,該展示您天賦的時候到了。”

絮絮:“……”

自己這一病,消磨了半個月的功夫,五月将過,照理說,他們的确就要來了。絮絮不由頭疼了一陣,怎麽這麽快又要開始打工,養病的日子除了每日兩碗藥外,還真算清閑的了。

夏螢倒是很八卦地說:“娘娘,這回他們派遣的不僅是使者,還有公主王子!柔狐國的公主,各個美豔動人,但聽說柔狐國的王子,也,也很……”

絮絮擡眼好奇問:“也很什麽?”

夏螢一臉嬌羞:“也很美豔動人。”

絮絮眉頭皺了皺:“夏螢,多學點詞……”

夏螢道:“奴婢說的都是真的!不信,娘娘屆時看看嘛。”

寒聲倒是捂嘴笑起來:“奴婢聽說,烏支的四王子很……”她斟酌了一下,最後用了壯碩一詞。絮絮已腦補了個身高九尺滿面胡子的胸毛很長的黑大漢。

大衡朝民風開放,讨論這些自然無傷大雅,絮絮心底卻尋思着,今年到底能不能參加賽馬騎射了,真是很不想當個看臺上的木偶。

寒聲又問:“娘娘近日沒怎麽出門,可要出門走一走?今兒馬球場上幾位小姐在練球,娘娘要去瞧瞧熱鬧麽?”

絮絮道:“哦?那有趣,咱們去瞅瞅!”出門時寒聲想給她添個披風,被她一眼瞪過去,終于沒添,但是抱在懷裏,仿佛在說娘娘若是發冷,随時都能披上。

絮絮想了想,自己面容上疤痕未愈,還是遮了的好,于是拿一方薄薄絹帕蒙了半張臉,這才撐起青竹傘,悠悠往馬球場去。

馬球需要的裝備場地都非尋常百姓能擔負起,所以精通馬球術的也只能是家境殷實或者身處貴族階層的,而其中能受到最好的馬球教學的,還得數當朝權貴的家中子女。

換句話說,今兒在馬球場上的,無外乎都與位高權重之人有莫大關系,誰也得罪不起。

絮絮低調在看臺上一個不近不遠的位子落座,拉着寒聲也一并落座,寒聲不曉得從哪裏弄了些冰糖糕,這時臨近黃昏,微風熏人,拿冰糖糕吃着,十分舒服。

絮絮遠遠看到那幾位貴女,其中打法最是猛烈,馭馬也最熟稔的紫衣少女,她猜八成就是張憂的那個女兒張韻生,這個性同她老爹很相似。

然而個性太張揚明烈,對個人來說當然沒什麽,可對于同隊大約就顯不合,另幾位較她俨然都要溫和許多。寒聲在一邊介紹:“娘娘您瞧那個當頭的,——诶又進了一球!——就是張大人嫡女,馬球隊的隊長,也是前鋒。跟娘娘以前一樣呢。”

阿頹:此情此景,大家有什麽話想說

扶熙:霧裏之花,水中之月。

元铉:可望不可即,可遇不可求。

絮絮:烏支的四王子真的有八塊腹肌嗎?

扶熙/元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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