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晉江文學城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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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成道:“沉容姐姐說,她得了第一也沒有什麽用處,若我得了,獎勵裏有一匹汗血寶馬,她說屆時讓她騎一騎。”
幽瑟愣了愣,電光火石間,忽然閃過一絲記憶來;香諾目光稍移,看向幽瑟,略疑問的語氣道:“怎麽記得咱們也有一匹純種的汗血寶馬?”
幽瑟不置可否地一笑:“是有,用以上貢,只是來時病了,現下不知好未好全,索性沒有上禮單。原來她是為着汗血寶馬……。”
香諾沒再問這個,卻問:“不過,你們三個怎麽落後那麽多?”另一個指的是張韻生。
蘭成嘆了口氣:“四姐姐,當時你也瞧見了,那只大蟲撲過來時,不知怎麽的,似認得張小姐一般,就逮着她撲去。沉容姐姐雖然機敏,射出箭矢,但那時候已經驚了馬。姐姐你大約沒有看到吧,張小姐那時正在我的旁邊,她便狠狠摔下了馬。”
香諾捂了捂嘴,很是驚訝,“那之後呢?我倒确實不在你們跟前,人多,沒注意到這件事。但你這麽一說……”她回想了想,“怪不得到了終點後,張小姐的面色始終不好。”
蘭成攪了攪垂下來的一縷頭發,說:“是呀,她摔了馬,這本不幹沉容姐姐的事,沉容姐姐卻愛管她,扶她上了她自己的坐騎,自己卻安撫着那匹驚馬,我在一邊瞧着,所以我們幾人都耽擱了些時間。”
香諾輕撫了撫嘴唇下的痣,若有所思:“還是個好心腸的姑娘?”
蘭成嘻嘻一笑:“沉容姐姐很好的。只是,她,她似乎身份不高。”
香諾挑了挑眉:“真的麽,我觀她形容舉止,也不像什麽小門小戶的姑娘。”
幽瑟也道:“旁的不說,單她在那裏一站,如柏如松的模樣,便是旁的侍女所不及的。”
蘭成忽然說:“诶,那哥哥你說,她會是什麽身份?”
湛藍眸光閃了一閃,幽瑟微微垂眼,摩挲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心裏驀然浮現出烏支王子的懇求來。他說要自己幫忙設計一場英雄救美,他先才應了,畢竟烏支許的好處,也甚合他的心意。
至于現下,他卻要仔細考慮考慮,如何設計了。
這雨無休無止般打天上往下倒一樣,噼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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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絮從溫泉池子裏爬上來,穿好衣裳,寒聲就在邊上絮叨起來:“娘娘身上累不累,奴婢給娘娘按按?一會兒再睡睡,到了晚間,還要侍奉……”
絮絮揚了揚脖頸:“睡個屁,走,還有那樣多煩心事要處理。你去要兩壺酒來,……”
寒聲愣了愣:“啊?”
絮絮還多問了句:“你打發人問問小順子,虎皮弄下來沒有?弄好了裁剪一半,送到碧垣聽雨,給柔狐的七公主。此外,虎骨泡酒養身,叫他拿去給皇上——罷了,此事還是本宮自己來,叫他備好東西。唔,還有什麽來着……”
她敲了敲額角,總覺有什麽事情忘記了,轉悠兩圈,寒聲道:“娘娘忘了,那個柳主事不讓娘娘喝酒。”
絮絮一跺腳:“他是個什麽東西,怎麽就敢——哎,這事先放放,我終于想起來什麽事了,上午那個倒黴的張小姐摔了馬,不曉得情形怎樣了,我還得去瞧瞧她。”
寒聲呆了呆:“娘娘別着急,先歇歇,早間的事,大抵也累壞了。”
絮絮随意端了小幾上一盞涼茶,喝了一口:“事多,分/身乏術,那能怎樣。哎。”
雨倒愈下愈大,從溫泉處出去,絮絮撐起紫竹傘,眺望了一番山路遠處,這一條修葺上來的青磚石階兩側掩着幽幽碧草,雨霧纏裹,一片綠意賞心悅目。
絮絮剛下了兩級臺階,猛聽天際一道轟隆雷聲,雨更加急促地打在傘面上,噼裏啪啦地直響着,她略蹙愁眉,憂愁道:“照這樣來看,馬球賽大約是要延期了。”
她心裏莫名起了些奇怪的感覺,突突直跳,仿佛即将有什麽大事發生。
但如今,又會有什麽大事呢?
她是低調來浴蘭池的,回去也是低調回去,身後僅跟着寒聲并兩個侍女,才沐浴過,驟雨卻寒得很,她格外裹了一件薄綠绫羅的衫子,迢迢緩緩在山路之間行走,似都融在這滿山滴翠的色澤裏。
絮絮回了煙瀾載水,換上衣裳的間隙,忽然又聽夏螢道:“娘娘,剛剛二公子遣人送了份信件來。”
她道:“知道了,放那兒。”一面換好出門的裝束,一條金縷纏枝蓮紋裙子,又叫寒聲挽了個富貴的發式,簪上鳳皇釵,妥帖得宜,剛拾起桌上信件,夏螢已經取來了要帶去看望張小姐的藥材,遂又擱下來,起身道:“咱們走罷。”
到這個時辰,雨倒是短暫歇了歇,絮絮既然穿了華麗些的裙子,少不得要搭一雙華麗些的鞋,而這些華而不實的鞋最不能浸水,只好喚人來擡辇轎。
大約的确是泡溫泉過後,人易困倦,現在她坐在辇轎上,任它一搖一晃,便十分打瞌睡。到了秋鴻館,門邊一樹梧桐在雨風裏飒飒地響,她陡然被上頭滴水滴進脖頸,涼得清醒過來,撫了撫眼睑,睜開眼睛,擠出笑意來。
若作為容絮絮,她才懶得管張憂家的女兒死還是活,她爹跟張老頭一貫是不對付的;奈何容絮絮做了這個皇後,便得愛惜臣民,聊表關懷了。
這是責任,她也不能不管。
……也不曉得這個妝容是不是濃麗過頭了,她又輕撫了撫唇上殷紅口脂,可不要被這張大小姐認出來。
絮絮還在遐思着,已踏入了秋鴻館的門,侍候的婢女恭敬行禮,細聲細語禀道:“娘娘萬安。大人前往十萬瓊英議事,小姐在睡着。”
她“哦”了一聲,端莊優容地随她進了室內,轉過回廊屏風,紫雲紗帳裏确實躺着位睡下了的美人。
也許是走動的動靜驚醒了她,那位睡美人煩躁地翻了個身子,張嘴就訓斥:“不知道輕點兒,好容易才睡下。”
那個侍女吓得不輕,瞄了眼皇後的反應,見她神色好整以暇,還淡淡笑着落座在一邊,不知可有為小姐的無禮生了氣,慌忙幾步到了床邊上推了推小姐,急迫喚她:“小姐,小姐醒醒,皇後娘娘來探望小姐……”
絮絮甚至還在椅背上靠了靠,露出一段修長雪白的脖頸,頸項上戴了一條石榴紅珠鏈子,愈襯顯冰肌玉骨,如雪白皙。她笑了笑,啓聲溫和道:“張小姐,太醫看過怎麽樣了?”
床上那個姑娘驟然清醒,連忙起身請罪:“娘娘恕罪,韻生不知是娘娘鳳駕……”
說話間作勢要下來,絮絮沒有親自去扶她,使意叫寒聲過去按下了她,寒聲道:“張姑娘別怕,娘娘聽聞姑娘不小心摔馬了,來瞧瞧姑娘。”
“是呢,倒是本宮來得不巧。”
隔着紫雲紗簾,雙方神色都不甚清晰,絮絮只隐約望到她低垂下頭,不知是在想什麽,但大抵有些心事,不由也蹙了蹙眉。逢場作戲的客套話她自然是要說一遍,問清了太醫說是摔折了腿,又摔傷了胳膊,要将養半個月多,大抵才能動彈。
聽到張韻生自述,她跟前的侍女還極配合地垂淚,啜泣了兩聲,細聲細氣:“嗚嗚小姐怎麽就被那畜生驚着摔馬了……”
寒聲便知趣地将精心挑選的藥材拿給了這侍女,絮絮撐着腮,笑道:“這是本宮一點心意,給你們家小姐好好補補罷。”
是一條老參。
不得不說她收集藥材這個癖好是越來越厲害了,以至于翻開庫房,多半值錢的寶貝都是各色藥材。旁人私底下也說她不單喜歡自己收集,每逢送禮賞賜,也多是拿藥材送人。
那些人的話,她一貫當做放屁,他們偏愛奇珍異寶,金玉珠寶,殊不知藥之于病的大用,有時候可是有價無市的東西,她收集的好東西等閑還不會給人呢。
出了秋鴻館,絮絮倒擰了擰眉頭,問寒聲:“怎麽覺得這張小姐也沒那麽病重。”
寒聲嘟了嘴:“還很不敬,娘娘不在乎,奴婢卻覺得氣憤。”
絮絮回頭瞧了一眼,嘆了口氣,說:“叫太醫仔細看着罷。”
但是張家、宋家、楚家,确實跟她容家不對頭,他們家的姑娘不喜歡她,那也情有可原。
情有可原可不代表她要忍着她們,屆時雙方勢必有一場你死我活的争鬥,畢竟誰都想坐那第一把交椅,不是麽?
絮絮回去便困怠至極,三下五除二換下衣裳躺到床上睡去了。雨打檐,淅淅瀝瀝地入了夢。
虛無,缥缈,像茫茫雨霧裏生出來的幻境,她聽到有人在喚她的名字:“絮絮。”
那樣的聲音熟悉而陌生,熟悉的是語調,陌生的是嗓音。她循聲去看,不知何時霧色散盡,盡頭處立着一個人,那人的身形模樣,她都認得,張開嘴,卻很猶豫應該喚他什麽。
阿铉,還是三郎?
這個夢短暫得如煙花的光,她便醒來,而面前的确躺着一個男人。從這個角度,能望見他跌宕有致的側臉,那麽鋒利的眉眼,像寒山的骨,峻拔瘦石,一筆前朝大家镌刻石碑上的魏隸。
他未合眼,僅在凝視虛無,她動了一動,發覺手是被他握着的,心裏驚喜了一下,緊接着他注意到她醒來,目光瞥過來,輕輕一笑:“你今日大約累了。晚上有什麽想吃的?”
她的确被問得懵了懵,想吃的,唔,這時還答不出個所以然,但她腦子卻緩緩浮現出那個夢境裏的前生,記起在兵荒馬亂的時候,她生了病,他蹲在爐子前給她煨小米綠豆粥的情景。
柔和的光暈布滿狹窄鬥室,那橘黃色的火光映照他的容顏,他的漆黑眼睛不近不遠地笑着注視她,似乎少看一眼,能讓他掉一塊肉似的。她說想喝粥,他便給她熬粥,其實她在想,若她說想要天上星星,是不是他也會想法子給她弄一顆來?
爐火溫暖,光芒柔和,火燒着柴枝噼啪聲也讓人覺得開心,他們以前,是那麽……
滄海桑田,那一切都已不複存在,就像她近日,已經不常做那個夢了,如果不再回憶,或許就要忘記,從前他是什麽模樣了。
現在他這麽溫柔地問她,讓她一個恍然,唇齒輕顫了顫,囫囵兩個字出來:“喝粥。”
她不知她所有神情悉數落在身側男子的眼中,他的眼亮了又暗,暗後愈加幽深,那樣看她,甚至有幾許盯着的意味;但她目光卻是渙散的,眼眸裏若閃若滅的光告訴他,她是在回憶什麽。
回憶什麽呢?
他盯着她的唇瓣,與早間那個淡然素雅的妝容大不相同,這時候的口脂,濃麗如一朵爛漫枝頭的經雨芍藥,飽滿誘人,色澤明豔,仿佛誘惑他一般翕張,吐出兩個字時,他便毫不猶豫地吻了上去。
這是真實的觸感。
他心跳停了一拍。四目相對,眼睛離得這樣近,近到可以看清自己的模樣,映在對方眸子裏,她呆愣着望他,他也在她的眼睛裏望見自己這時的樣子——這張從來保持冷漠威嚴的臉,仿佛撕開一點裂痕,讓裏頭包裹的七情六欲快要決堤瀉出來一樣。
他的唇和她比起來還是太涼了,他想,旋即輕輕離開她的嘴唇。
她清晰看到他喉結滾動了一下,單手撐在她的枕邊,方才被忽視的雨聲,這時候極清晰地入耳,他淡淡道:“好,朕吩咐人去做。”
她笑得極其甜膩,甜膩得能讓人溺斃于如此的光色之中,他俯視她,一臂的距離,她的秋水般的眼眸不知可是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也一并泛着濛濛水霧似的,漂亮極了,她模模糊糊說:“從前……”
可這兩個字方出口,她便住了口,像什麽也沒有說過,臉上卻流露出一抹羞澀甜蜜的笑意。
她向來是個明豔潇灑的性格,這樣的神情鮮少出現在她這張傾國傾城的容顏上,她從來不知道她做出這樣小女兒家的情态時,是多麽讓人貪婪渴盼地想把她的胳膊按住,狠狠地欺負她,——但正因為鮮少見到,才會去想,她是為了誰而這樣笑?
雨聲太急,天色亦已晚了,唯一一盞拿來照明的燭燈已不夠用,在案頭空明滅。
“剛剛,你猜我夢到了誰?”她笑起來,伸手去拉他衣襟上系得整齊的衣帶,他垂眸盯上那只細瘦的手,真難想象,看似柔軟雪白的手,卻有操弓射虎的本事,他順着問:“誰?”
蕉窗原來開了一小條縫隙,窗外的雨的清新氣息從那裏漫了進來,她說:“夢到了三郎。”
他聞言,一直緊繃的眉目仿佛松開了一些,眼底仿佛也多了點笑意似的,依然端詳她,剛醒來的睡足了的美人,像慵懶綻開的芍藥花,“哦?朕怎麽樣?”
她眸光迷離了一些:“夢到一片白茫茫的地方,三郎在輕聲喚我。”
他任由她的手在他衣裳上作亂,系帶将松将落之際,他輕按住她的手背:“喚你什麽?”
她仔細回想一樣,情景不甚清晰,但聲音卻是清晰極了的,她描摹着他的語調,緩緩道:“絮、絮。你還喚了好幾聲呢——”
她兀自笑得開心,手腕忽然被捉住,接着一陣衣料摩挲聲,她不知怎麽他突然起身,擋住那盞燭光,影子倉促灑在她面前,他聲音仿佛冷了一點,不知可是她的錯覺。
“這樣。”
他眉頭又那樣緊蹙起來:“……朕吩咐人去熬粥。”
她總覺得他好像突然生氣了。
但她也不是個猜人心思的高手,不知是不是生氣,還是什麽。
哎,她心中嘆息,猜心思的事,還是交給旁人吧。
她懶洋洋地翻過身來,趴在床上,仰起下巴望到桌子上那只機關小鳥,拿到手裏把玩了一番。
誰知道這機關小鳥也不知出了什麽毛病,今兒怎麽撥弄機關也不會叫了,她噘着嘴很不高興地拍了好幾下,依然沒有好。
她喚道:“寒聲!”
寒聲匆匆忙忙進來,說:“娘娘怎麽了?”
她沮喪地舉着機關小鳥給她瞧:“它不叫了,你會不會修?”
寒聲皺着眉,左看看右看看,也沒有搗鼓出個所以然來,所以她出主意說拿去給扶熙看看,她表示皇上見多識廣一定會修理這些東西;事實上她猜得也不錯。
等扶熙回來時,他已換了一身玄袍玉帶,束整齊了冠戴,烏黑的發梢泛着雨水的寒意。她還在鼓弄這機關小鳥,見他進來,極熱切地湊過去,眨了眨水汪汪的眼睛:“三郎,你會修嗎,它原本會唱歌,還能叫人,今天好像壞掉了。”
扶熙瞥了一眼她看得很是重要的這只機關鳥,沒有什麽特別的,接過來,沉默着仔細查看裏面的機關。原來是鏽蝕了,他正要開口說怎麽修好,但随意問了一句:“這是哪兒來的?”
絮絮一下子繃緊起來。理由都是現成的,那自然是叫采買的姑姑去山下市集裏淘買了些有趣的小玩意回來,譬如木刻小人,核雕小船,她格外喜歡這個機關小鳥,便放在身邊——
但這時她結巴了一下,他敏銳的目光便捕捉到這一絲不自然,容色更加冷了一些。
“這個是別……”她也不知怎麽眼前突然冒出那個人的模樣,那個白衣白靴,飄飄欲化的男人,——她差點把他說了出來。
情急之下,她脫口而出說:“是二哥哥送的。”
她心虛地低下頭,暗暗忖度不曉得擡哥哥出來有沒有用,又牢記小時候哥哥的教導,那就是你要撒一個謊,首先自己要相信它是真的,旁人才會相信它的真實。
索性她又重複了一遍,語氣更加堅定:“是二哥說在外面的市集裏買來送予我逗樂的。”
她還自我肯定地點了點頭。
說着說着,她抱上他的胳膊,低聲說:“上次……三郎說等我病好了,帶我出去玩;什麽時候出去呀?”
他心中一時複雜,眼光也複雜地看向她的發頂,她柔軟的臉頰蹭過他手臂,他淡淡道:“改日,最近事情繁忙,……你知道。”
他頓了一頓,将機關小鳥塞回她手裏,“這個修不好了。”
她頓時很是失望,抱着它,神色郁郁,又很期盼地擡頭看他:“真的修不好了嗎,……”她低聲喃喃了一句,“它原本還會唱歌。”
他靜了一陣,才伸手撫了撫她的頭發,盡量放柔緩了聲音,道:“餓了嗎,下樓用膳罷。”
盡管他已很克制,但見到她的失落,心上依然燃起一絲搖曳的火苗,轉瞬燎原,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率先轉身。
絮絮還在為自己那只機關小鳥之死而片刻傷神——其實她不大愛為什麽失落哀傷,過一會兒也許就好了,畢竟是她的愛物,陪了她也有這樣多時日了——雖然扶熙說修不好了,她不知是不是真的,但多半已經相信,可看他莫名而來的冷意,她覺得怪異。
她連忙放下機關鳥追上去,他放緩了腳步,她才追上,挽着他的胳膊,抿嘴笑說:“不知道是什麽粥呢?”這個笑,其實有一點強顏歡笑的意味。
她轉變得這樣快,快到連扶熙都怔了一怔,斂盡了剛剛那些不由控制的不悅。
粥是碧梗粥,搭了幾道北地風味的菜色,佳肴美馔陳列在她面前,她又茫然回憶起那個已經漸漸不清晰的夢境,那時候,與現在的日子,當然稱得上天壤之別。
可為什麽她還是覺得有一隅空落落的,——她是太矯情了嗎?全都已經變了,她執着的人或事,林林總總也算是讓她得償所願,為什麽還要希冀能跟從前一模一樣呢?換言之,就算讓當初的他們未經過什麽輪回,到這般的富貴中來,又真的能一成不變麽?
所以,她應該珍惜這樣的時日,最貪心的最後總歸竹籃打水一場空。
她在這麽電光火石間思緒萬千。
她總覺得今天這場雨來得很不湊巧,雨線這樣長——今天也是這樣長。
扶熙說事情忙,那就是真的忙,所以難得今夜他便沒有歇在煙瀾載水,說是召了好幾位臣工連夜商榷急事。
大約是這段時間太過濃情蜜意,以至于稍微遠離,她都要不适應了,獨自支着金絲枕,明明白天疲累了,現下卻睡不着,又拿過機關小鳥來把玩。
機關小鳥自然還是壞的,她沮喪地拿在手心翻來翻去,最後嘆了長長的一口氣,躺下後更加睡不着,不知是因為他不在身邊,還是因為機關小鳥。
“寒聲,明天你再拿去問問其他人,看看有沒有人會修的——就說本宮有重賞。”
寒聲領命離去,絮絮聽着這一夜的怒雷急雨睡去。
雨天,沒法進行武賞,大家顯而易見地都比較閑,除了敬陵帝和他倒黴催的臣子們。
各位大人當然也不知昨夜裏,這雨打芭蕉恰聽愁的宜酒宜睡眠的良夜,皇上作甚把他們一個接一個叫起來幹活。
容深也不知道皇上為什麽點名他,讓他出去巡察周圍州縣官吏,別無他法,他只好領了這苦差,心裏卻在想自己言行舉止哪裏出了問題,——最後還是思索了一遍是不是妹妹又惹了皇上。
他嘆息一聲,大抵是了。昨兒他遞的信,還不知妹妹做什麽反應,但待他回來,至少又得一個月。
寒聲一早捧着娘娘的寶貝小鳥出去,原是打算去問問二公子能不能修,卻得知二公子外派公事出行宮了,少說得一個月,癟了癟嘴,只好轉問小順子會不會。
小順子哪裏懂這樣高深的機關術,只得說:“不如奴婢問問采買司,再給娘娘買一件一模一樣的回來?”
買固然要買一只,這只也是娘娘愛物,能修當然最好,寒聲點點頭,自己則又去問随同來行宮的其他人。在各府司局裏問了一遍,卻都沒有人會,這時連她都要相信,這小鳥是完全地壞掉了。
回去時,她把結果告訴娘娘時,娘娘那張臉頓時垮了下來,她郁郁道:“怎麽會這樣,一只機關鳥而已。”
雨暫時停了停,天色仍舊陰郁,不見晴光,但也是盛夏裏難得的涼快。
昨日她們商議着一道喝酒,絮絮那時笑說自己身份低微,估計組織不了什麽雅集小會,蘭成公主便很主動擔下了這件事,說到時候便去白玉湖畔設個野會,誰來都行。
坐在鏡前,她托着腮,發着愣任由寒聲擺弄她的頭發,最後在寒聲費盡氣力梳了個五鳳朝仙髻後,輕輕說了一句:“寒聲,還是梳個姑娘發式罷。”
寒聲:“……”
絮絮瞧見她鼓着腮幫子瞪圓了眼氣呼呼的模樣,撲哧笑出聲來,一只手攪了攪散落在跟前的發絲,說:“寒聲姑娘行行好,看我都痛失愛鳥了,可憐可憐我罷。”
寒聲自然拿她沒辦法。
她搖身一變就從雍容華貴的娘娘變成平平無奇的姑娘,穿上那身碧色宮裝,還挺新鮮地對着鏡子轉了個圈圈。每當她散發不挽髻時,就會恍然生出她尚未為人婦,還是待字閨中的小姑娘的錯覺。
這感覺令她眷戀。
寒聲瞧着自家的娘娘,心裏劃過一絲不忍,癟着嘴,想說卻很不敢說。既然娘娘這麽不喜歡宮中的束縛……當初何苦,何苦要那麽快出嫁呢,否則,娘娘還可以在家多待些時日,還可以快活好多年。
寒聲不能理解她,不是沒有緣由的。
個中原因,她卻一個字也不能與人說出。她從前找他,翻遍山河地找他,突然有一天讓她找到了,換成誰,誰又能等得及,若繼續等下去,又會發生多少變數呢?
俗話說,先下手為強,她在韶京待着的日子雖不多,也不短,多少知道正值婚齡的各位皇子殿下,都是很多人虎視眈眈的角色。
她打聽過,他沒有什麽心上人,也沒有什麽指腹為婚的婚約,那時她很慶幸。這樣,遇到就不算遲。
她前世活也不過二十多年,沒有活到一個看破紅塵的年紀,這一生又是從頭的繁花似錦,想要什麽,就争取什麽。
得到了,就會有代價,代價是這樣宮闱深深的束縛,她那時不知不懂,如今切實感到,才悟到從前快活的日子,以後都不能過了;可是這就是她那時付出的代價,她可以後悔,但能夠重來麽?
她不願意耗費心神在這些已經無可改變的事情上,倒是能在當下取得歡愉,比起後悔更加重要。
絮絮獨自出門,沿着白玉湖走了半天,因為是個侍女裝扮,姿儀也挑不出毛病,加上“皇後娘娘”這身份幾乎未在人前露面,各位大多識不出她,她也就大搖大擺前去。
果然遠遠就聽到女子嬉鬧聲,她心想還是小姑娘活潑帶勁,個別男人真的太悶了。
絮絮沿着水邊棧道徐徐行去,湖風帶寒,吹得她長發胡亂飄飛。這身淺碧紗裙上層層疊疊繡滿荷葉,招展開恍如風荷舉。
集會的姑娘們原本各自有各自的樂子,不知誰忽然叫了一聲:“快看!”
姑娘們的目光便全都順着看過去,只見湖水之濱,款款行來個仙女般的姑娘。碧如荷葉的寬袖衣袂盡皆在浩蕩湖風裏飄搖着,大抵還是天色太暗淡,像行将有雨,烏雲滾滾打天上過,如此天色,愈加顯得她裸露出來的頸子的雪白來。
遠遠地望,她似從天宮玉殿裏來。
昨日見她,她是豔烈不可方物,今日再見,竟成了遠觀不可亵渎。
像一支亭亭的荷,但荷并不夠她的秾豔。
嬉鬧聲竟剎那靜下來,仿佛不忍打破這般美麗的景色。
還是蘭成率先迎出去,向她揮手:“沉容姐姐!”
聞聲,原是在一路觀賞湖光山色的絮絮轉頭,就見到那邊小跑過來的粉衣小姑娘,果然是蘭成。她立馬也加快腳步,蘭成直往她身上撲過來,笑成一團兒,在她懷裏,說:“還以為姐姐不來了。哼,姐姐若是不來,我就算去上門,也要把姐姐逮過來的。”
絮絮道:“你們幾時到了,這麽早?”
蘭成說:“雨剛停就來了。姐姐,我這次搬了我們柔狐的烈酒,保準你一喝就上頭。”
絮絮:“……這個烈酒麽,姐姐我還是不太敢喝的。”她已被扶熙屢次管束不準再喝太烈的酒。
她若是又爛醉了回去,也不知他要怎麽——蘭成并不知道這麽一層,心裏卻計較着,屆時騙她飲一些瞧瞧,她怎麽也不相信沉容姐姐不能喝酒。
到了席上,湖風吹得冷了,正好有個姑娘溫好了酒端過來,笑盈盈說:“來,先喝這杯暖暖?”
絮絮留了個心眼,坐下來卻未接,問:“這酒烈嗎?”
那姑娘正準備說這可是柔狐名釀,有個意譯過來的土名字叫一杯倒,蘭成已先接過杯盞:“這酒性溫吞,不甚烈不會醉的。”
絮絮便嘗了一口,入喉好似沒什麽,但總覺有股子熱辣勁。
呵,還挺上頭,她盯着這酒杯,一口氣喝了幹淨。扭捏才不是她的做派。
絮絮想起自己來此還有一件事,斟着酒,又笑着問蘭成:“公主,不知道那匹汗血寶馬,可有成你的囊中之物?”
蘭成一拍腦袋:“哎,姐姐不知道,那匹馬,皇帝陛下賜給了戎狄王子……”她擡眼看到絮絮表情一怔,“耶律升?”
絮絮懵的一瞬裏,想,他明明知道她很想試試那匹馬的,可是給耶律升,她自然不能死皮賴臉去求那個戎狄王子。她吸了一口氣,她當時都那麽說——他有沒有知曉她的向往呢?況且,他還反問了她那句話,其實她自那句話後一直在等他說,說領着她去馬場見識見識。
她只是沒有很直白地說出來,他明明知道的。
可能就是暗暗較上了勁,但最終她沒伸手要,他也沒主動給,這自然還是她輸得凄凄慘慘。
她心裏忽然有點失望,淡淡垂下了眼光。
蘭成自忖自己這一招叫做欲揚先抑,看她失落,立即給她空了的酒杯斟滿,說:“不過,姐姐,我倒是另有通途。”
她唇邊揚起大大笑容,絮絮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苦悶,旋即也勾了勾嘴角:“哦?什麽通途,說來聽聽?”
蘭成便直起腰,背起一只手,頗老成地說:“我們柔狐,此次也是領了一匹汗血馬來的。昨日我同哥哥看過,病已大好,可以跑馬——姐姐,走嗎?”
她黑葡萄般的雙眸閃閃發光地瞧着絮絮,絮絮一下子被她這模樣逗笑了,站起身點了一下她的鼻尖:“你不早點說。”
早點說的話,她剛剛何必為個男人暗自生悶氣。
蘭成說:“那咱們現在就走罷!”
絮絮還環顧了一下在場的姑娘們,卻沒有瞧見那四位戎狄姑娘,同蘭成前去馬場的一路,便問她:“戎狄的幾位姑娘沒來?”
蘭成皺了皺眉頭:“确實沒瞧見她們。明明是她們昨日先提,今兒卻不來,……”
絮絮漫不經心一笑:“可能有什麽事情,耽擱了。”
設在狩鹿林之北的馬場更是寬闊得無邊的存在,不得不說這片沃野,實在是跑馬的好去處。
絮絮跟着蘭成去見那匹汗血寶馬,這時候滿心都是歡喜,頗有一種峰回路轉柳暗花明的感覺。
誰知到了馬廄,被看守的小吏告知,柔狐的馬已經被王子殿下牽走。蘭成顯然沒預料到這件事,“啊”了一聲,嘟囔說:“哥哥怎地也不同我說一聲?”
絮絮雖然有些失落,但因為早已做好預設,這時還笑了笑,拍了拍蘭成的肩膀:“看來不太巧。不過,既然來了,那跑兩圈再回去?”
說着開始挑選馬匹。小吏忙地殷勤伺候她選馬。
蘭成見她這麽樂觀,心裏不由埋怨起哥哥,不是都說好了,怎麽這時候把馬兒牽走了?
選馬的時候,絮絮若有若無問那個小吏:“戎狄王子也把汗血馬牽走了麽?怎麽沒有見到?”
小吏說:“早上牽走的,王子說打獵去,到現在沒回來,或許在哪裏避雨。”
絮絮點了點頭,心想,可能有些東西,就是命中無緣的。
她已選好一匹黑馬,不過衣裳不合适,好在蘭成多帶了一套騎裝,是他們柔狐偏愛的火紅色。
換上這麽一身騎裝後,蘭成眼睛都快要看直了,“姐姐,你穿紅色分明這麽好看,做什麽穿那些淡色的衣裳。依我看,要紅,紅得爛漫才好。”
絮絮笑起來:“紅色引人注目,也是要分場合的。”
主要還是她從前喜歡穿紅色,以至于遠遠看到那麽個紅人兒就能知道是她,太過引人注目。她這兩日為掩蓋身份,才聽從寒聲姑娘建議,改換成那般淡雅的顏色,如此不會被人一眼注意到才好。
蘭成也牽出自己的坐騎,一匹棗紅馬,兩人便騎上馬,飛馳而去。
都是馭馬的好手,雖然這黑馬跟她不熟,也不妨礙她三兩下馴服了它,一夾馬肚就離弦之箭般飛了出去,這風馳電掣的快感,是昨日在騎射場上所未體驗到的。
迎面的風撞擊着臉頰,天地因為濃雲滾滾而顯得狹隘了,絮絮一口氣駕馬沖出老遠,甩開蘭成一大截,又在前頭等着她。但見蘭成快追上來,便又壞心思地快馬飛馳向前,這樣你追我趕。
速度帶來快樂,誠不我欺,她總覺這樣快的速度,便能把一切煩惱憂愁都抛到身後去。
哪裏知道,這時候頭忽然開始犯暈,眼前模糊清晰交雜,遠處的景色已然不清晰了,她還沉浸在剛剛那般的快慰神思裏,只當做是急風吹得發暈,想着停一停。
遠望到前方有個小坡,她想,就到那裏歇一歇,順便等等蘭成,她便拉缰繩,小黑馬逐漸慢了下來,她喘着暢快的氣,馭馬徐徐地往小坡上去。
但她終于慢吞吞到了坡頂,卻望到了一些人。
她一眼就望見那匹燦如黃金、異于常馬的汗血寶馬。有四個戎狄裝扮的姑娘伴在馬兒旁邊,還有遠遠在旁邊看着的柔狐王子,以及一些仆從。
騎着汗血寶馬的不是戎狄的六王子耶律升,也不是柔狐的三王子幽瑟——而是……
她懷疑自己看錯了,可是那個人,她不會認錯的。阖宮上下,僅有她是真正的扶風弱柳,就連這時候坐在這樣高大威猛的馬背上,依然顯得孱弱。
是……
那個名字都在她喉嚨間打轉,她卻咽下去,她着實不知,這個時候該做出什麽樣的表情,說什麽樣的話才好。
也許什麽都不要說,就裝作沒有撞見的好?
趙桃書怎麽會在這裏,她怎麽會到行宮來,她明明在韶京,在宮中——
她腦袋炸裂一樣的疼,大約是剛剛飲下的酒,讓她昏脹得厲害。
她覺得已經沒有什麽好說,仿佛有一道一道驚雷在面前次第炸開,吵得她頭疼。她抓緊了缰繩,立馬調頭,猛夾馬肚。
這匹小黑馬原沒有跑得盡興,現在更是瘋了一樣沖出去,四周的景色全都模糊而暗淡,她眼前逐漸變得白茫茫的。
白茫茫的,沒有人,沒有物,幹幹淨淨。
不對,不對,她不要這片白茫茫,于是她又猛地拉缰繩,調頭,沖上那個小山坡,又從小山坡猛沖下來。
耳邊仿佛響起幾聲尖叫,好似他們在驚惶喊着“驚馬了,驚馬了!”……
不重要了。
她已醉了,她很難過,她沒法跟別人說出這種難過,她若是說,別人會笑話她小氣,善妒,沒容人的量,……會說她沒格局,沒見識,很矯情。
可她就是很難過,難過不會莫名地來,她心念了這樣久的東西,為什麽得不到,為什麽呢?
面前又陷入一片白茫茫。
阿頹:謝謝【莫峥】【嶙峋】小可愛的安慰和支持!麽麽噠,永遠愛你們!
絮絮:感謝各位小天使給我麻麻的支持~
元铉/扶熙/幽瑟/阿勒真/耶律升/桑缙/容深:感謝各位小天使給我丈母娘的支持~
阿頹:怎麽混進來一些奇怪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