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晉江文學城首發
半夏小說首發
驚馬的叫聲又驀然從這片茫茫之中穿破,令她咬了咬牙,猛地拉缰。側過頭時,見那匹純金色的汗血寶馬便在疾馳向她沖過來,馬上那女子死死抓緊缰繩,但馬兒颠簸得她快要摔下來。
片刻時間裏錯身而過,那匹馬往北邊沖去了,絮絮也立即驅馬去追。
茫茫原野地裏,馬蹄噠噠地響,陰郁天氣濃雲密卷,仿佛即将大雨傾盆。
汗血寶馬發起瘋來烈性難馴,更是快如疾風,絮絮穩了穩心神,緊追着它的蹤跡,觀察了一會兒,便猛一夾馬肚,箭出弦般飛掠過去。
兩匹馬快平行時,耳畔風聲急吼,但這匹馬始終及不上汗血馬的速度,她屢次想拉住趙桃書,都失敗了,第二次還只抓到她鬓發上一支釵。
趙桃書在喊着救命,大抵是求生本能,那麽纖弱的女子,這時也硬生生緊抓着缰繩不敢放手。
到第三次,她伸手猛地扣住對方手腕,用力一拉,終于将馬背上那片已瑟瑟發抖的單薄如紙片似的女子拉到了自己馬背上。
驚魂未定,絮絮垂眸看她,趙桃書面色慘白一片,此時在她的懷裏,抖得如風中落葉。
精致淡然的眉眼,像一幅初春寒時的江南水墨圖,此時此刻,脆弱得仿佛一捧暴露在日光下的細雪。
但就是這樣害怕的時候,趙桃書還是哆嗦着擡眼看了看她。
不看本來沒事,哪知看了一眼,瞳孔驟縮,反而昏了過去。
那匹汗血寶馬背上沒有了人,更肆無忌憚橫沖直撞,瘋狂得可怕。絮絮瞥了眼昏過去的趙桃書,又遠望了一眼那匹寶馬,罵了句娘。
這麽好的一匹馬,作踐成這副樣子,不是暴殄天物是什麽?但現下自然更要緊的是把它控制住,萬一它發着瘋撞過來,可就要一騎兩命了。
好容易平靜下來,方才驚心動魄還歷歷在目,絮絮呼出一口濁氣,她拉了拉缰繩,這匹馬乖順極了,緩緩停下。
她讓這匹馬馱着趙桃書,又就近找了一顆樹,把馬兒拴起來,撫了撫這馬兒的鬃毛,嘆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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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深深看了眼昏過去的女子,蒼白面容上淚珠子還貼着臉頰淌下來,她在昏過去後還蹙着一雙細柳似的長眉,看了讓人止不住地覺得哀戚。
她的确跟她那個姐姐氣質很相似。
僅看了那一眼,絮絮心頭火便竄了上來,扭過頭去,大踏步走開。
汗血寶馬這時候仍在發狂般地疾奔,她深吸了口氣,幾大步跑過去,瞅準時機輕巧躍上馬背,這馬野性難馴,甫一坐上馬背,它便高擡起了前蹄嘶叫。
她可不是好欺負的趙桃書。
蒼茫茫的曠野,她便拉着它的缰繩,任它在她身下嘶叫狂扭,發癫般地馳奔,她自巋然不動,愈駕愈熟。
費了一番力氣,叫它服服帖帖,撒開蹄子往更北處奔去。
馬蹄噠噠地響,她一身火紅的騎裝,于這樣黯淡将雨的天地裏,添上一筆明亮的顏色。
原來快如疾風,誠不我欺,她抓着缰繩,心中感到一些馳馬的快慰,又感到了九分九的失落。
回頭時早已看不見趙桃書的影子,天地茫茫,才備覺人之于此的渺小。她皺着眉頭,仰頭看了看,大抵快要下雨了,只是跑馬還沒有盡興——
管他呢,今日有什麽些快樂,今日享受了就是了,何必要在意那麽多——那麽多煩擾人的俗事。
心中如是想着,再度猛夾馬肚,汗血寶馬更疾更快掠過草野。
這片馬場綿延甚遠,到了漸北的地方,荒野盡頭,是一片連綿起伏的山巒。北陵多山,又正值盛夏,山中草木茂茂蓁蓁,絮絮到了這裏時,望見面前一座小山,正想是不是太久,應該回去了,誰知道突然天空一道驚雷,驟然間大雨傾盆。
“該死,怎麽又下雨——”
盛夏的雨來得未免太急了些,豆大的雨點砸在她頭臉上,她擡手遮了遮,想起趙桃書或還在那顆樹底下昏着,不曉得有沒有被那些人帶回去;她看了看雨勢,正預備調頭回去看她,誰知忽然聽到一道尖銳哨聲。
那哨聲回蕩山野,胯/下馬不知怎地就不肯走了,反而轉回來,向山裏噠噠跑去。絮絮“诶诶”兩聲,“怎麽回事?”
剛剛那哨聲又變換了一下,馬兒速度愈快,絮絮想要下馬也不能了,拽着缰繩一時發懵,這馬竟自己尋了一條隐蔽小路,跌跌撞撞上了半山腰,這山腰處匿着一個小山洞,洞口前一塊天然巨石旁,便斜倚着個玄袍的清峻青年。
一雙星眸正望向她,大抵含着幾分笑意。
他便是那個撮哨人,這時又吹了聲哨子,與方才兩聲不同,接着馬兒就到他跟前,乖順低下頭任這青年擡手獎賞似的摸了摸它的鬃毛,絮絮看得目瞪口呆,遲疑着,想,耶律升?
方才雨大看得不真切,這時候離近了,絮絮才居高臨下,看到他雙目之中的确有些笑意,然而是冷笑。
牽馬時,那官兒就說,早間耶律王子就牽走汗血馬出去跑馬了,這時候在這裏,莫非是來躲雨的?
絮絮皺了皺眉,沒理會他,對他的印象,除了敬佩他的本事以外,沒有什麽好的。
眼下他雖淡淡瞧她一眼,但目光卻很清冷,她想,或許他們戎狄有什麽馴馬上的技巧,他感知到馬的存在,就順勢炫一番技……
或許吧,她如今心煩意亂,實在懶得猜測這些亂七八糟的人與事,索性翻身下馬,他既然要炫耀他馴馬的技藝,且讓他炫去,她還另有要事。
如此一想,便頭也不回地沿來時小路準備下山。
她走出十來步,天上驚雷又猛地炸開,滾滾雷聲裏,身後那個青年叫她:“雨這麽大,不進來躲躲?”
她停也沒停,想着趙桃書不會在樹下被雷劈死罷——想了想又加快了腳步下山去,沒有理他的話。
“你們容家的人,真是不聽勸。”
她腳步才終于頓了一頓。她回過頭,眉目一揚:“什麽意思?”
“皇帝的寵妃驚馬,你忙着救她,若自己淋雨病了,誰關心你?”
她瞥開眼,心裏盤算的确是這個道理,悶聲道:“我也不是非要去救她不可。”
他真是個聰明人,他怎麽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絮絮思索半天,未得其果,但感到雨水砸在臉上生疼,不再扭捏,大步上前,經過他時,她猶豫了一下,問:“你怎麽知道的?”
他比她身量高,這時半是懶散地垂眸淺笑,抱臂倚在山石上,倒顯出幾分戎狄人的野性來。幾日裏見到這位王子,多是克己複禮的模樣見人,這時眸光見芒,幽深難解,才讓她恍覺,這可是生長在戎狄的男人。
意識到這一點,她皺了皺眉,父兄征戰沙場,與戎狄人素來勢不兩立,這時她須警惕,便退開半步。
誰知道他忽然伸手,輕笑一聲開始解開他的外袍,絮絮看得一呆:“你們戎狄人這麽開放。”說着又後退一步,想了一下,最後還擡手把眼睛捂住了。
“你淋濕了,先穿我的,洞裏有篝火,你烤幹了再說。”他嗓音淡而有禮,她想,沒有必要委屈自己,但未接過他遞來的外袍,只是彎腰進了山洞裏。
她見洞中早有一處地方鋪了些幹草,跟前果然還燃着一堆篝火,便在旁邊坐下。
柔然這騎裝用料倒好,只潮了一些,大約烤烤就能幹了,屆時雨或許也會暫停片刻,就可以回行宮去。
耶律升旋即也跟着進來,她見他撩起袍子僅坐在了入口處,離她甚遠,不由問他:“你怎麽不進來?”
他道:“孤男寡女,不能壞了你的名聲。而且,大雨山中或許有野獸,我看着點。”
“……那有什麽,你我清清白白,問心無愧就好。”
“……是嗎。”他輕輕一笑,倒沒有再說這個,側着身,遠眺外頭雲霧蒼茫。
絮絮心中另有疑窦,問他:“你剛剛的話……是什麽意思?還有,你還沒說,怎麽知道我的……”
耶律升道:“因為你很美,一眼看到,讓人畢生難忘。”
絮絮張了張嘴,愣了半晌,沒預想到他說話是這麽直白,她原先準備好的說辭,譬如說,他真是明察秋毫、獨具慧眼、心細如塵等等,現在都啞然了。
她只好別扭地轉過頭去,輕聲道了一句“謝謝”。
她不禁有些苦惱,撐起額頭,誇她美的,一百個人裏有九十九個;然而人總是貪心,她更希望別人看到的,不止是她這皮囊。
——話又說回來,對于一個陌生人,哪裏又能輕易看到除了皮囊以外的東西。
雨橫風狂,雷鳴電閃,分明還是下午,天色已暗到昏沉,山洞裏幸好有篝火可以照明。
雨聲浩大,噼裏啪啦地打在群山荒野,林木森森搖落,在這裏觀雨,有不同于在宮殿樓閣裏觀雨的豪情。這雨來勢洶洶,蕩滌塵世一般,霧色缥缈,叫人間恍如仙境。
他靜靜看着雨,絮絮也靜靜烤着火,篝火偶爾發出噼啪聲,與外頭雨聲相映,顯得此處格外靜谧。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耶律王子。”
什麽叫做,容家的人不聽勸?他又知道什麽,又想暗示她什麽?還是有其他的意思?
莫非與幾個月前的那場戰役有關?
她直直盯着他看,耶律升年紀輕輕,玄袍上僅在胸口處繡上鷹的圖案,雄鷹展翅,躍然将飛一般,戎狄人的圖騰,她此前常常見到。
他道:“沒什麽意思。”他淺淺一笑,清峻容顏微微側過來,遠遠與她對視。驀然雷聲炸響,他問:“你怕打雷麽?”
“我怎麽可能怕打雷。”
絮絮哈哈笑了起來,卻看到他皺起眉頭:“我怕。”
聲音很輕,絮絮聽到,愣了愣:“啊?”
但看到他的神色,晦暗裏依稀可辨認他眉頭微微蹙着,同噙在嘴角的笑意相映,竟顯得很哀傷。這樣的神情,她心裏不知哪裏就被觸動到,目光移開,說:“那你要不要進來坐……”
他道:“多謝。”
說着起身,向洞中走來。
之前不覺得,但現在看他略有艱難地彎腰低頭在低矮山洞裏潛行,不禁有點好笑,好笑之餘才又發覺,他生得還算挺拔高大,此前她覺得是個羸弱青年,不盡然對。
他既然進來,絮絮也正準備往洞口走去,他沒有阻攔,只是輕輕道了一聲:“我們戎狄斷沒有讓女人守着男人的道理。”
絮絮道:“……事多。”
外頭猛地又有雷聲巨響,大抵因着山洞空寂,雷聲尤其地響,她還真的看到耶律升在雷聲響時,輕輕顫了一顫。
她內心有些哭笑不得,虧她剛剛還視他為戎狄的漢子,哪裏有怕打雷的漢子。或許也正是在這樣被困雨中的情景裏,生出一點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覺,她走了回來,繼續坐在原處,離他不近不遠,正有兩臂距離。
“穿上吧。”他重又把那件外袍抱着遞給她,絮絮轉過頭,心頭忽然劃過一陣失落。
冬天那會兒,她也巴巴兒地解開披風給扶熙披上。
然而他不曾那樣對她的。
扶熙。
這個名字驀然之間跨越過蒼茫大雨,從一系列繁雜塵事裏躍上她心頭最尖尖的那個位置,那些記憶解封,關于他,不由就會想起今天遇到的趙桃書。
她唇邊逐漸地浮上淡淡苦澀的笑意,笑着笑着,把臉埋在膝頭,沉郁地任那些思緒風筝般亂飛,或沉或降,或斷了線。
趙桃書出現在這裏,天底下還會有誰,有這樣的本事,讓深宮之中的妃子,說來行宮就來行宮?那還能是誰?
自然是扶熙派人接她來的。
可他從來沒有同她提過這件事——倘使早就想叫趙桃書伴駕,那麽當時拟定名單時,何必又要同她說什麽,只想要與她同行的話。
還是他突發奇想,想念她了?
想念……她從膝頭擡起頭,怔怔地發呆看着山洞頂滴滴答答滴着水,這時候,她忽然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身上驟然一暖,尚帶體溫的外袍披了上來,她從胡思亂想裏回了神,看到身側耶律升神色平靜微微含笑望她。
“算我的……謝禮。”
她別開眼,就要取下還給他,他道:“也算共患難了,何必這樣客氣。令尊令兄,都不是什麽扭捏的人。”
擡出她爹和哥哥,好吧,她住了手,道:“謝了。”
“你剛剛吹哨聲,就能叫汗血寶馬聽你的話,這是什麽本事?”太沉默了,就會想到些傷心往事,她揚起笑臉,找了個話題問他。
他淡淡垂眼,撥弄了兩下柴火,火猛地一竄,一瞬亮了許多,他靜靜道:“雕蟲小技,不值一提,你想學,可以找個戎狄的師父學一學。”
絮絮直起肩膀:“诶,那你不能教我麽?”
他瞥她一眼,随意地向後仰了仰身子:“你防我跟防狼一樣。”
絮絮啞然。“那你為什麽剛剛把我的馬,叫過來?”
她百思不得其解,同他也沒有什麽交集,他剛剛太貿然了。
耶律升卻沒有說話,只嘴角勾了若有若無的一個笑。
“順手而已,淋雨未免太傷身了。”他嘆息了一聲,“倘使我不叫你過來躲雨,你知道躲麽?我聽說,上個月皇後娘娘大病一場,正是因為淋雨。”
聽到他提及她的那個身份,她身子忽然一凜,可從進這個山洞,就沒見這男人把她當成皇後娘娘來看,但那個身份,始終是存在的。
絮絮垂下頭,她一直覺得,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那一日因禍得福,扶熙從那日以後待她就愈加上心,她覺得是福;可如今看來,是否也有禍,藏在其後不得而知呢?
耶律升輕聲說:“你座下這匹汗血寶馬,乃是柔狐的馬。”
“這怎麽啦?”她擡起頭,略有不解。
耶律升哂笑,“若我說,柔狐有鬼呢?”
絮絮皺了皺眉:“你才有鬼。”
他不置可否,說道:“我說過,你們容家人都不聽勸。”
“那你倒是說說,具體怎麽回事?什麽也不說,只這樣故弄玄虛神神秘秘的,也不怪人不相信罷?”她默默翻了個白眼。
耶律升卻沒有繼續說,眸光閃了閃。她當然不會知道烏支和柔狐那幾個蠢貨還沒有看出她的身份,還設想着要做一場英雄救美的局,屆時惹出禍事來,才是真的為時已晚。
“我是真心相勸,但不便說。你若有心,”他輕笑,絮絮側過頭看他,他微阖上眼,倒一副惬意模樣,“我若有心又待怎樣?”
“一會兒雨停了,你我換一下坐騎如何?”
她眉頭擰了擰又松開,頗是好笑地說:“怎麽,耶律王子一匹馬還不夠騎?”
他睜開眼,漆黑眸子裏仿佛映出個人影,“你應該很喜歡它罷,我們戎狄也養了汗血寶馬。”
絮絮表情逐漸怪異,心中想着,怎麽這些周邊小國都有,只她們大衡沒有?還有這男的幾個意思,炫耀他有寶馬?
越想越覺得惱火,有又怎麽樣,一匹馬也嘚瑟。
耶律升看着她神情變化,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麽,莫非自己會錯意了?只是這樣逆着光線近距離看着她,烏黑的長發高高束起,如一剪懸瀑,三千青絲便順着她的背脊淌下來似的,落在石頭上蜿蜿蜒蜒。
他此前在北境見過她的父親和兄長,都是與尋常男子不同的俊美,他們家的姑娘,果然當得大衡第一美人的名號。
但光是美人又怎麽夠,戎狄部落裏的美人,他在父親宮中也見過許多,還有漢人女子,哪個不是美人——然而大多不過是個花瓶架子,美則美矣,只有美,便僅是個臭皮囊罷了。
只是這個美人,同她們似有些不同。
單這樣看着她,都覺得有些淡淡歡喜。
歡喜……他蹙了蹙眉,原來看一個人也能看得歡喜。以前覺得歡喜不易,現下,太輕易,反而不太真實。
絮絮見他靜靜看着自己淡淡笑着,更坐實了剛剛那個想法,深吸了一口氣。一匹馬,全都怪那一匹馬,她——她要求也不是很過分,她只是很想騎一騎罷了,然而趙桃書卻可以。從來沒聽說趙桃書也喜歡騎馬射箭,那麽一定是扶熙主動叫她去試馬……
不能再想那件事了,她不能再想,若是再想,她怕會回憶起許多許多,苦似黃連的往事來。
她閉了閉眼,又呼出一口濁氣。
耶律升說:“我們戎狄的王後王妃,不單有自己的馬,還有自己的馬場。”
絮絮惱道:“那與我有什麽關系,耶律王子炫耀得有些過分了罷。”何止是炫耀,簡直是精準對她炫耀。
耶律升一愣:“我不是這個意思。”剛剛那都是他的心裏話,若依照正常的思路,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說,做我的妻子有種種好處,難道不是向對方示好的意思麽,怎麽她完全沒有向這個方向去想。
耶律升轉就想着,他或許還是操之過急了,畢竟她已經嫁人,又如何會想再嫁。
只是這個剎那,他忽然覺得胸膛上紋着的那只雄鷹隐隐發燙,一些不可名狀的心緒在胸口波濤洶湧起伏跌宕,叫他偏過頭去,對着山洞更深處一團漆黑。
他确實不應該說,畢竟說又怎樣,說不是什麽難事,做到才是。
雨勢仍很大,絮絮坐着愈來愈焦急,眼看天色一點一點暗下去,若是雨不停,他們現下一定在找她,寒聲必然是首當其沖的,說不準還會一邊哭一邊被絆得摔跤。
那麽,扶熙呢,他會為她着急麽?
她明明告訴自己別在這個時候再想他了,可是思緒哪裏是那麽容易就禁住的,她眼前就浮現出他一貫清寒的模樣,便是面對十萬火急的國事,他也不曾有什麽焦急的神态。
他一直那麽冰冷,冰冷得像是永不會化的雪,像被抽走了七情六欲。哪怕近日與他親近了些,感知到他的一些或喜或怒,卻也依然覺得他的骨子裏就是冷的。
見多他殺伐果斷,處事剛硬,見多他冷厲漠然,一時回想不起他為誰着急為誰憂心的樣子了。
她發着呆的時候,又茫然想到,從前寒聲同她八卦朝中官員的秘事時,說過幾樁事。
大理寺前任少卿鐘大人當年探花郎登科及第,春風得意馬蹄疾,與從前糟糠之妻真真恩愛非常。二十年來,生了兩個孩子,從未納妾,隔三差五領出去玩,為她題詩描眉下廚,買首飾衣裳,叫多少官員夫人都豔羨極了。
怎知鐘大人因病去世,辦喪事時,卻來了兩個十歲左右的孩子上門,說是他的孩子,要回鐘家認祖歸宗。大家才知道,鐘少卿在外頭養了十來年的外室,而之所以對他的夫人好,不過是因為自己良心不安,便愈加地補償她。
寒聲還點評過一句話:“一時也不知究竟是夫人可憐,還是那個外室可憐,但虛假的愛,到底是不是愛呢?”
這句話就這樣回蕩在她的耳邊。
她不知道,關于愛情的事,她一直都是個傻子,她只知道她愛誰,就拼命對誰好。在愛的人眼裏,那一定是蜜糖;但在不愛的人眼中,是不是格外滑稽?
她猛地想起初到行宮那個夜晚,夜色清涼,龍榆山上蟬鳴此起彼伏,她沿着長長的青苔階爬上了游山行廊,醉了六七分的扶熙從背後抱住她,他說,你終于來了。
原來,原來!
她面色驟然蒼白,手指不禁扶在身旁的石頭上,心尖那一點茫然終于在這個時刻撥雲見日。
從一開始,他那些溫柔就不是對她的,原來如此,如今一切都可以說得通。
那個時候,大抵趙桃書就到北陵行宮了,他們兩人約定在龍榆山上私會,但不期然被她誤打誤撞的碰到,他便假裝是在等她。
事實,原是這樣。
她捂住臉,所以,這些時日,他到底有幾分真情,幾分假意。
可這個男人,他做戲也會做這樣真,他在她病了的時候,也曾無微不至地照顧她,容忍她那麽的放肆。她以為是情動。
倘使在今年以前,他突然這樣待她,她一定要懷疑是不是有什麽;但如今,她不知道。
她不善于揣摩他的心思,不知他那雙眼眸背後,究竟匿藏什麽,倘若是做戲,未免太真,真到讓她回想起來,都依然會為之恍然。
半晌,她輕輕擡起頭,嘆出一口氣。
這也僅是她的臆測。等回去時,她再問一問他,看看他到底……是怎樣想的。
沒來由的,她覺得身上好冷。
淡淡嗓音響在這一片靜寂裏:“你想到的,未必是真的,也未必是假的,但未知真假,何必急着為它傷心?”
“傷心?”她睜大了眼睛,一時茫然,“我傷心了麽?”
耶律升偏過頭,眼眸裏火光明滅,“不然,餓了?”他輕笑,“餓了的話,也許有什麽野雞野兔子,我可以捕兩只來。”
絮絮皺眉:“我自己也行。”
耶律升倒沒反駁她,只是笑起來,說:“你這樣,倒讓男人想給你示好,都沒有辦法。”
她一呆,“什麽意思?什麽叫,……”
耶律升漫不經心地又去撥弄那堆篝火,笑了:“字面意思。”他說,“所以,你餓不餓?”
絮絮垂眼,也抽來一根樹枝,撥了撥灰,低聲說:“怪不得他喜歡弱柳扶風的美人。”
她算是明白過來,從前那幾個得寵的妃子,都是這樣弱質纖纖的模樣,趙桃書是纖弱美人裏個中翹楚。
她這話,多少有一些自暴自棄的意味了,耶律升一怔,很快就反應過來那個“他”指的正是當今大衡朝皇帝扶熙。
他嘴角勾了勾笑,說:“喜歡哪有什麽非黑即白。這就像,你也不會只喜歡一道菜,每天只吃那一道菜。你也不要以為他就不喜歡你,——”
“是嗎。于我而言,喜歡吃什麽菜,确實不是非黑即白;但喜歡一個人,确确實實是非黑即白。喜歡,就喜歡他的全部,就只喜歡他一個。……我知道我是個死腦筋,我爹爹罵過我,我不開竅的,你也不用在這上面勸我什麽。”
“我沒有想要勸你。”他靜靜注視她的側顏,剛剛在膝頭壓出來泛紅的印子,這時看着,還有幾分憊懶的可愛來。火光溫暖,他輕哂:“只是想說,那或許就不是喜歡——”
“胡說,你,——”
“也許你愛上他了。”
她剛準備好的反駁的話,悉數都咽了下去。她睜着秋水泛瀾的眼眸,簌簌的火光在其間斑駁綴點,若不細看,還要以為那是盈滿了淚。
“也許……”她這句話極輕極輕,幾不可聞。
她重把頭埋到膝間。
耶律升站起身,說:“我去去就回。”
絮絮也站起來:“打野兔子?我也去。”
耶律升說:“剛剛說的話,都白說了。”
絮絮別開眼:“我已嫁人了,別的男人示好,我不能接受。這無關道德,只是選擇而已。”
耶律升沒有勉強她,只是看着她的背影,自言自語:“有的男人喜歡弱柳扶風,有的男人卻喜歡……”末尾的四字隐入雨聲中。
但運氣似乎不錯,剛踏出山洞,就發覺雨漸漸小了,那麽自然不必去打兔子,快些趕回去才是最要緊的。
達成共識,絮絮正要上馬,記起來耶律升之前說的那番話,挑眉說:“那我們交換一下坐騎。”
各自上馬以後,耶律升嘴角又揚起一抹似笑非笑:“出了這裏,娘娘和臣且當不曾認識。”
絮絮歪了歪頭:“王子殿下改口可真是快。”說着,擡手理了理鬓發,翻身上馬。
耶律升也跨上馬背,輕巧駕馭着馬兒,兩人一前一後下了山坡。
天色還沒有黑透,絮絮道:“似乎聽到有人聲。”
耶律升淡淡道:“大約是來找娘娘的。”
耶律升在前,絮絮在後,兩騎隔着一大段距離,且這地勢起伏,輕易也沒法看出兩人有在一起的痕跡,絮絮遠遠跟着他。
下過雨的野地,碧色綿延,一望無際,遠看可以看到茫茫霧色裏的飛檐碧瓦,行宮矗立在彼方,但還算遠。
四下裏很靜。
這馬場未免太寬闊偌大,這條路也未免太長太長。
不遠處有一片小池塘,絮絮記得那裏,應該就是她此前栓馬的地方,那顆樹底下卻沒有人影了,大抵已經被帶走。
她一口氣不上不下,堵得慌,知道帶她走,怎麽卻不知來尋她……?
突然,前頭耶律升那匹馬嘶叫一聲,從山坡上猛地沖往那個小池塘。
絮絮看得瞪圓了眼睛,叫他:“小心!”
她怎麽也沒想到這匹馬又失控了,搖頭擺尾瘋狂橫沖直撞,眨眼間就沖到山坡底下,她瞳孔驟縮,心都快提到嗓子眼,那是直直沖進小池塘,耶律升怎麽也不自救一下!?
來不及多響,連人帶馬便撲通一聲落水了。絮絮看得呆了,下意識就要夾馬肚沖過去救人,卻急拉缰繩——這時,她看得分明,從那片林子裏忽然沖出來一行人。
為首那個有些面熟,霧茫茫裏看得不清,但他們那種半披衣袍的打扮卻能辨識出來,乃是烏支人。若猜得不錯,那位是烏支王子阿勒真。
他怎麽也在這裏?
絮絮便驅馬慢悠悠地上前,見那烏支王子極其英勇跳下水救人,她皺着眉頭看了半天,忽然感到有一些怪異的好笑。
等她已慢答答地到了近前,那位烏支王子恰好把人救了上來,兩人在岸邊跪坐着大眼瞪小眼,濕噠噠的兩只現成的落湯雞。
她自忖自己這句話說得很有水平:“王子殿下好身手。”
聞言,阿勒真擡起眼看向馬上這個姑娘,大驚失色,驚訝着說不出話,口型似是:“你……”神情令她聯想到一個詞:捶胸頓足。
耶律升卻是仍然淡淡地笑,目光說不出的幽深。
烏支王子的侍從的表情也是一言難盡,瞅了眼自家王子殿下,瞅了眼戎狄王子,最後悄悄瞅了眼馬背上那位姑娘——可見,沒有緣分,就莫要強求緣分。
他家王子跟柔狐王子密謀一夜商議出這麽一出,還得虧了蘭成公主的消息。他們籌謀着,等今日蘭成殿下邀沉容姑娘來騎汗血寶馬,幽瑟王子便潛伏在這小池塘四周,等躍馬過來,用些法子引起驚馬,姑娘勢必沒法平定,就叫擅長馴馬的自家殿下上演一出英雄救美。
最好是姑娘能摔進池塘,落了水再救,乃是救命之恩,大衡朝的許多話本也常愛寫以身相許的戲碼,他家王子便可恩請皇帝賜婚。
真真是一樁完美的計劃,然而現下都破滅了。
誰能想到那位貴妃娘娘突發奇想要試試這汗血寶馬,柔狐王子便須在一旁作陪,她還請戎狄那四位擅長騎射的姑娘來教引,有外人在,更加不便。
蘭成殿下雖請來那位姑娘,那位姑娘卻不慎驚了汗血寶馬,兩騎飛掠出去,連個影子都沒瞧見。接着那個姑娘就不見了,僅剩下貴妃娘娘在樹底下,偏逢滂沱大雨,他們自然不敢讓身份貴重的貴妃娘娘淋雨,便緊着送了貴妃娘娘回了含星燃色。
然而他們去尋那位姑娘時,早已找不見她的影蹤。
好容易潛伏了這小半天,等來了人,自家王子辛辛苦苦救上來人,哪裏知道壓根不是沉容姑娘,而是戎狄那個自家王子非常之看不起的六王子耶律升。
侍從內心預測王子回去以後将吐血三升。
況且,先才有人來找沉容姑娘,王子怕錯過她,還格外引開那些人往東走了,——王子簡直害人害己。
絮絮看了眼挂滿水珠子的阿勒真的胸膛,這時不知是心緒洶湧還是剛剛用力過猛,劇烈起伏着,那樣的力量感,她看了一眼就不甚好意思繼續瞧他,随意笑笑:“唔,先走了。”
幾人便看着那姑娘一騎而去,耶律升忽然笑道:“多謝王子殿下,戎狄必有重謝。”
阿勒真咬了咬牙,一口氣卡在嗓子眼裏,最後擺了擺手,站起來,跨上馬,也領着人紛紛離去。
絮絮一路回到了煙瀾載水,寒聲迎上來,忙地問她:“娘娘怎麽樣,怎麽才回來,娘娘可有受傷,可是因為下雨困住了?”
她眼圈通紅,不出意外,大抵剛剛哭過。
絮絮柔聲哄她:“都是下雨,便躲了會兒雨,沒事的。”
說是沒事,但實際上卻發生了太多事。寒聲迎着她進去,說:“娘娘快沐浴更衣,奴婢都準備好了……”
她點了點頭。回到這裏以後,她方才在馬場上那股子韌勁忽然就消失了,現下尤其憊懶,只想要泡個熱水澡,然後歪到床上睡一覺。
還有些餓。
她一面跨進池子裏,任由熱水包裹住身子,一面淡聲說:“寒聲,我餓了,你去傳膳吧,一會兒我們吃飯。”
寒聲應下,抽抽搭搭問:“娘娘一定餓壞了。但娘娘先用些點心罷,皇上大抵還要一并來用晚膳。”
絮絮聞聲,嗤笑了一下,“那餓死我算了。”
寒聲一愣:“娘娘在說什麽傻話,……娘娘您,怎麽了……可是着了涼,嗚嗚……早說娘娘不應一人去,就算去,也該讓奴婢跟着,如今,如今……”她說着就拿手貼她的額頭,絮絮閉上眼,伸出手揉了揉眉心:“寒聲,我有些累了。”
寒聲低聲說:“娘娘,馬場發生了什麽事,娘娘同奴婢說說,有什麽事,也別悶在心裏呀。”
絮絮緩緩睜開眼,掬起一捧水打濕了臉頰,“唔,我……”
她該怎樣說,她遇到不應該出現在行宮裏的人,那人恰好是趙桃書。
“我倒是記起來你從前給我說的一樁事,……”她低笑,笑音這時也染了幾分雨色低迷起來,寒聲甚少看到娘娘這副失落的模樣,但多半與皇上有關系。
她不再追問了,倘使讓娘娘說出來會難受,倒不如不說;絮絮卻緩緩道,“一個男人對自己的妻子很好,未必是愛她,而可能只是愧疚?”
寒聲驚訝了一番,結結巴巴說:“娘娘在說什麽,怎麽會,……”
她仰了仰頭,靠在池壁上,勾出一笑:“沒什麽,當我胡說就好了。”
她故作惱怒道:“大概還是餓壞了,你還不去給你家娘娘傳膳?”
寒聲懦懦道:“娘娘等等皇上罷,若……若有什麽,說清楚也好,娘娘或許誤會了什麽?總之,娘娘千萬別自己胡思亂想。”
她生怕是外頭有誰亂傳些什麽謠言,挑撥娘娘,那可萬萬不能夠。
皇上和娘娘到行宮這段時日關系明顯好了許多了,怎麽能給有心人挑撥了,她楚楚可憐望着自家娘娘:“娘娘便聽我這一回。”
絮絮輕輕說:“可我,我遇到了——瑾貴妃。”
阿頹:抱歉55555這幾天寫畢設結果被導師打回來了,瘋狂畫工圖,哎,下本一定存稿二十萬再開文555
感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