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晉江文學城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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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話音剛落,疲憊地閉上眼,神色糾結,擡起手想揉一揉太陽穴,一雙手先已替她按了上來。冰涼的,像寒玉的質感。
“寒聲你手好涼。”她嘟囔了一句。
“……梓童。既然餓了,一會兒便傳膳。”那嗓音很輕,輕得似一片雪落在她脖頸,令她下意識顫了一顫。
她睜開眼睛,側過臉,看到了曳地的一角銀袍,衣角上細細繡有龍紋。那分杜衡的冷香裹在了熱息中。
她咬了咬嘴唇,賭氣似的說:“皇上不去瞧瞧貴妃,貴妃現在大概還昏着罷。”說着,扭過頭去。
停在她太陽穴上的手指在她話出口後頓了一頓,順着她的臉頰,滑到她的頸窩,暈涼的指尖觸及她的肩頸,那裏也跟着顫栗。
背後有淡淡的嗓音:“梓童,并非你想的那樣。”
她一下子就知道他指的是哪句話——難道不是這樣麽,他的心中,當真不是因為愧疚麽?
她不語,微微低下頭,水面霧氣蒸騰,模糊了她的倒影,但不難分辨在她身後屈尊降貴來給她按揉的青年的影子。
這時候,他徐徐道:“貴妃向來多病,太醫言及北陵行宮的溫泉極有療養的效用,朕才接她過來。那時你在病中,朕怕你憂心多思,沒有同你說。朕過一陣便送她回宮。”
她悶悶地“嗯”了一聲,卻依然沒有理會他的意思。
“還在氣什麽,告訴朕?”他難得這樣有耐心跟她解釋這些;身為一個皇帝,本該就是三千佳麗,這時能挨下性子安慰她一陣,在旁人眼裏,已是不可思議之舉。
換成後宮裏任何一個妃子,都不會有這樣的待遇。
她眼睛微微垂看池水的波紋,只是漂浮的水汽襲上來,一霎就蒙了眼。
“那一夜,……”她心裏已經知曉了答案,這時候再問,不過是徒給彼此增加難堪,她頓了一頓,聲音愈低,“……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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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水裏的漣漪,輕輕一點,漸漸消弭。
她喉頭動了動,深深地吸了一口涼氣,“皇上心中記挂着她,那就去看她,何苦要問臣妾。”
氣氛短暫凝結,扶熙的嗓音仿佛一下子冷下來:“這是何意,朕已很顧着你,現在也是哄你陪你,你還想要如何?”
他停了停,似在看她的反應,但她沒有什麽反應。
或許這樣的平靜叫他覺得煩躁,他續道:“不過是朕接了她來行宮療養身子,她一直也知曉避着衆人,這點小事,你便給朕臉色看?你想着做什麽,朕近日都已縱着你,容着你,阖宮上下,還有誰有你這樣不受規矩般的快活?”
換做平常,依她的個性,定要同他好好地理論一會兒什麽叫作顧着她卻還這樣對她。可現在她渾身都抽去了力氣,連大聲一點說話,都感覺好累。
她僅仍然那樣低聲地、不急不緩地說:“那皇上希望臣妾如何呢?……臣妾應溫柔順從地說一句,臣妾心中并無半點不快,臣妾最高興各位姐妹一起侍奉皇上了?如此,皇上即可毫無負罪,心安理得了?”
她扯了扯嘴角,“若是那樣,臣妾自然也會說漂亮的場面話。”
做個皇後,真不容易,忌這忌那。
難道做了皇後,就失去了生氣的資格了麽?難道撞見自己的伴侶對其他的人好,連吃醋也不可以了麽?
那只搭在她脖頸上的手離開她的肌膚,随即一陣衣料摩挲聲,她回頭,就看到他要走了。
她望着他背影,他也停頓了片刻,同樣回頭來盯着她看,目光沉冷,沒有一絲的溫情:“朕再給你一次機會,你想好了說。”
“我視君為丈夫,君視我為皇後。皇上是覺得臣妾矯情麽?”她嗓音有些疲憊的低啞無力,緩緩道:“因為我喜歡你,我才會矯情;若等哪一日,……哪一日我不再喜歡你……,我就不會這麽矯情了。”
她說完,把頭扭回去,心中仿佛頃刻間裂開一條縫隙,那裂痕在一刻不停地蔓延。
外頭雷聲轟隆一下炸開,她下意識捂了捂耳朵,這時候方才覺得,也許在每個怒雷滾滾的雨天,那些天打雷劈的誓言,都曾應驗過。
幸而那已是前生的事。
今生沒有誰跟她許過這樣的誓言,他吝啬得連好聽的情話也不願多說兩句給她聽。
她沿着池壁慢慢地下滑,想把腦袋都浸到水裏似的。在馬場上,在她看到趙桃書的那一剎,都沒有現在這麽難受。她終于想起,她在白玉湖濱喝了蘭成端給她的一杯酒。
那酒當是後勁極大,如今全發作出來,所以她借酒撒潑,把心裏話,全說出來了。
她強撐的一絲清明逐漸消失,這時候竟是這樣想躲起來,想蜷縮起來抱住自己。
她豁出自己的性命,救了趙桃書的命。
她不過是吃醋耍性子說了兩句酸話而已,他連仔細地哄她的耐心都沒有。他來這裏,只是因為他心虛,想得她的諒解,以便他此後能安心地、正大光明地同別的女人在一起——當着她的面。
想到這裏,她把腦袋埋到了水裏,憋着一口氣,試圖讓腦子變得一片空白。
也許睡一覺就會好,她就不會再計較這些事;只是現在,這半醉半醒時分,是這樣痛苦。
背後沉默了良久,最後傳來他冰涼的嗓音:“你愈發不懂事了。”
接着是他離開的腳步聲。
小順子見皇上出來,忙地上前撐傘,皇上神色冰冷瞥他一眼:“擺駕含星燃色。”
笑容不會消失,笑容只會從小順子的臉上,轉移到了宋成和的臉上。
宋成和貼心地問:“皇上待會兒晚膳可要回煙瀾……”話不必說完,敬陵帝略帶嘲弄地打斷他:“你看着辦。”
宋成和便低了頭,他知道皇上的意思;方才裏面的聲音,他聽到了只言片語,雖未聞皇後娘娘有什麽吵鬧,但是聽到皇上的聲音,能惹得皇上又如此不快的,天底下還真是皇後娘娘獨一份。
他心裏不知該不該慶幸,看樣子娘娘這段時日的恩寵,也就到頭了。
他又覺得本就該是如此,皇上他從來只有對貴妃娘娘才是真心,若不是皇後娘娘死纏爛打,怎會多看她一眼——這些不敬的話,卻不能夠說。
帝王儀駕到了地勢偏遠的含星燃色以後,遠就見院門跟前等候着一個青衣白裙、銀白鬥篷的美人,弱柳扶風似的倩扶着門邊一株細柳,眉目含愁帶緒立在那兒。
見到儀駕到來,溫婉眉目立即展出一抹欣喜,迎上來,作勢要跪下行禮。
“不必多禮。”嗓音已然柔和,接着伸出手理了理她鬓邊的碎發,“好些了嗎?”
趙桃書斂眉望着他笑,細聲道:“臣妾無礙的。皇上快進去,雨氣寒。”說着說着,忽然掩着唇角輕輕咳嗽了兩聲,旁邊的平安連忙乖警遞了帕子。
小順子跟在後面默然偷看,偷看到皇上大手給貴妃順了順氣,心裏替他的皇後娘娘感到一陣酸澀。
含星燃色的規格是依照皇後的規格建造的,因此樓閣亭臺莫不精致大氣,一行人踏過桦木長廊時,他又聽到皇上問貴妃的身子。
“太醫來看過,臣妾無事。又讓皇上替臣妾擔憂了。”貴妃說話溫聲細語,言語裏笑意盈盈,似一把初春的迎春花,一陣吹在心頭的東南風,身子又這樣單薄,讓人只想将她攬到懷裏,替她擋風擋雨。
“唔,沒事就好。朕最牽挂的就是你的身子。”他嘆息一聲。
踏過木長廊,蹬、蹬地響,和着廊外寒風吹雨,他攬得又緊了些。
“皇上剛剛……”趙桃書開口時,神色有些猶疑,眉目又含了一抹淡淡愁緒,“是去看皇後姐姐的麽?”她咬了一下唇,這叫她本就顯得蒼白的唇瓣更白了些。
扶熙頓住,輕哂:“是去看她。畢竟是她先才救下你;怎麽了,可是吃醋了?”
她流露出一縷若有若無的嬌羞,垂下眼睛,和和婉婉地說:“臣妾哪有,姐姐救了臣妾性命,皇上可得代臣妾好好謝謝姐姐。能跟姐姐一起侍奉皇上,是臣妾的福分,臣妾怎麽會吃醋,倒讓皇上不高興。”
他怔了一怔,想起容絮絮剛剛那番話——瞧,跟趙桃書比起來,她真是很不懂事,也不明事理——她說的那都是什麽話,堂堂皇後,總是忘記自己的身份,且對他,也愈發沒有了規矩。
然而他的腦海裏卻莫名其妙地浮現她那模樣。
剛剛沒有瞧見她的正臉,但想也知道,她勢必要蹙着眉頭,一雙眼睛裏仿佛淚汪汪的,還要咬嘴唇,偏生倔強得昂着脖頸。
……那都是她咎由自取,太不懂事,太驕橫嫉妒。他想。
小順子在後面郁郁地偷聽,他的娘娘便斷然說不出這般深明大義的話,換成他的娘娘,高低要發表一番自己的見解,說兩句話粗理不粗的話,最後……最後皇上便甩袖走了。
他心中嘆氣,娘娘何時能學得貴妃娘娘的乖巧,明明前些時日好好的,怎麽就突然……
“皇上還未用膳罷?”貴妃娘娘一笑,“臣妾做了幾樣小菜,想着皇上用慣山珍海味,用些清淡風味也好。”
他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
小順子直伺候着皇上和貴妃娘娘在含星燃色用了晚膳,同外頭那叢被雨打蔫兒了的芭蕉一樣精神不濟。
大抵被皇上看到這副神态,皇上平常也不會管他們,這會兒氣性上來了,竟啪嗒擱下筷子,冷冷望他:“何時學了皇後的模樣來伺候?如此懶怠,先去廊下跪兩個時辰。”
堂裏一片靜寂,就連趙桃書也被他的态勢吓得一顫;小順子連忙跪伏在地求饒:“皇上,奴婢該死,奴婢領罰。……”
宋成和看了眼自己沒什麽眼力的徒弟,心裏感嘆一句這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這些時日服侍皇後娘娘的多了,就也染上幾分娘娘那個性;他斟酌着想向敬陵帝求情,張了張嘴,便聞外頭通傳:“皇上,皇後娘娘身邊的夏螢求見。”
他準備在嘴邊求情的話未能出口,看向正冷眼旁觀的敬陵帝。
貴妃這時微笑着說:“想必是皇後姐姐有什麽急事,皇上……”
小順子剛剛那電光火石的瞬間想了許多事,比如想到真不愧是他站隊的娘娘,知曉他有了危險,便及時雨一樣地來相助了,有娘娘這麽打個岔,皇上興許就不會罰他——好端端的男人,怎麽跟來了例假似的陰晴不定。
敬陵帝淡淡道:“讓她進來。”
夏螢進來行了一禮,怯怯看到他們面前擺着還未收拾的飯菜,一下子愣了愣,話都忘了說。
敬陵帝有些不耐,旁邊貴妃卻是适時溫柔開口:“夏螢姑娘有什麽禀報的且說罷。”
夏螢跪在地上,語調沉得似場砸地的雨:“娘娘遣奴婢來問,問……問皇上可要去煙瀾載水用晚膳。……還,還問問貴妃娘娘身子如何了……”
她想她真不該應承這差事。貴妃娘娘哪裏會有什麽事;這時打攪了,卻顯得她家娘娘多事。
她心裏卻又極傷心,娘娘跟失了魂兒一樣,寒聲姑姑哭着勸了半晌,才肯開口說話——說的正是叫她請皇上回來用膳這事,這便是低頭和好的意思罷。
她去了十萬瓊英,皇上并不在,問了許多人才得知這個所在,巴巴兒地跑來,娘娘現在還在等着呢;可……可都已經不成了。
此刻又靜了半晌。趙桃書微弱側眼去打量身畔人的神情,卻只觸及那副冰寒迫人的容顏,寒潭似的眼睛。她斟酌着,這時她似并不适合開口,只是扶熙也不語,讓底下的小丫頭白白發抖。
“朕用過了。讓她自己……”這話剛開口,連宋成和也覺察到這語氣裏愠怒責怪的意思,他才頓了一下,恢複成從容冷漠和高高在上:“讓皇後自己用罷。貴妃身子無恙。”
夏螢肚子裏還剩着一句話,這時也不知要不要說了。是寒聲姑姑避着娘娘叮囑她,要她跟皇上問一句,“那皇上今夜……”
然而面前帝王驟然激怒,冷笑了聲:“皇後還管到朕的行蹤上了?”
雨潺潺地下着,行宮道上點着零星的燭火都凄零地搖曳。落了滿地的白玉蘭花,潔白的像一瓣一瓣漂浮水面的小白船。雨聲簌簌地打在傘面上。
行宮部署司就在前頭,行宮一應大小事務,多是在這裏準備的,寒聲上回來問柳萬泉讨酒也是在此。
北陵行宮的酒窖貯藏了百十年的好酒,聽聞正在行宮部署司的後頭山窖裏。
這一片栽種了許多白玉蘭,雨夜裏蓬蓬地開,蓬蓬地落。
酒窖門口兩名侍衛在這寒雨裏守了半晌,左邊一個就說道:“今夜八成也沒有什麽瑣事,咱們到前頭廊下玩玩?”右邊一個心中也正焦悶,聞言就笑起來:“走啊哥們。順便倒上一壺酒去。”兩人相視一笑,不一會兒就從酒窖裏偷摸抱了一壇子酒,忙不疊地走了。
絮絮渾渾噩噩走到這個地方時,一雙鞋裏已經浸滿了寒水。
眼前還是不停浮現着夏螢回來禀報的情景。
冷冷的,同這雨一樣。
她舉着青竹傘,傘面壓得很低。但這會兒卻竟不知守門的人都去了哪裏,酒窖的門倒虛掩了一條縫隙。
她收了傘,踏進去,裏頭漆黑一片。陳年老酒的醇香在這個潮濕的雨夜裏紛紛擾擾地浸入她的鼻尖。
唯一的光線是酒窖牆壁上方的小小窗戶,冰涼的寒光從那裏微弱照進來,這裏靜得能聽清外頭斷斷續續的滴水聲。
大衡朝立朝已逾一百三十年。
她徑自往酒窖最深處走去,來到一排木架前,依稀有字跡标識,那正是百年前,太/祖皇帝元年陳釀的故國江碧。
她顫顫伸手,極輕撫上酒壇的邊緣,積年的塵灰,似令她的記憶也蒙塵般模糊。可是觸及的一剎,還是顫抖不已。
她再沒有猶豫,抱下酒壇,坐在酒架旁邊的小臺階上,拿簪子劃開了酒封。
剎那間濃醇酒香飄忽着,如同給她織了一幅春光大好的畫卷。她凝看壇裏漆黑的酒水,心中模模糊糊地想,終究是皇祖母說得對。
她囫囵喝了好幾大口,冰涼酒液入喉,辛辣得她嗆出眼淚,零零挂在睫羽上,剔透晶瑩如将墜的露水。
她喝酒一向很乖,不發酒瘋,也不胡亂說話。這時抱着膝,格外乖巧地蜷縮在酒架旁。倚着散發腐朽氣息的舊木架,半醉半醒之間,她在朦胧間恍惚聽到一陣熱鬧人聲。
部署司燈火通明的門前,幾個小吏正在廊下設局賭錢。
她站在他們背後的陰影裏,撐着柱子看了半晌。其中一個正晃着骰子,高興叫喊:“哥們哥們快買,別愣着,買得多贏得多——”
接着是窸窸窣窣下注的聲音,有押了銅錢的,有押了碎銀子的。“你們在賭什麽?”
那個搖骰子的沒看到她,下意識答了一句:“賭皇上今晚去哪裏歇息啊!來來來,沒買的快些買了啊——”
她垂眼看着地上擺着的一溜兒的宮室位份,下注含星燃色的果真最多。其他的妃子或多或少也都有幾個下注;唯獨煙瀾載水沒有人下注。她扯出一分苦笑,宮中消息當真靈通,他們這樣快就得知了。
故國江碧不是那些開始綿軟後勁大的酒——它從一開頭就那樣烈,烈得讓人一口就昏了頭,讓人面前浮現絢爛缤紛的江水圖畫,故國河山,看到連綿的春草與凋謝的烏桕樹,看到戰火燒死了故國的春,滿眼就只是秋色荒蕪了。
僅有回憶裏的一隅,還泛着江水缥碧。
她笑了一聲,踉跄着向前走了兩步,扶到下一支漆紅柱旁,說:“我也下一注。”她在發髻上摸索了半晌,摸到一支冰手的釵,蹲下來,将那支釵押在了含星燃色的格子上。
瑟瑟寒雨,間或有電閃雷鳴,她又跌跌撞撞回到漆黑一團的酒窖裏。喝下的冷酒已經逐漸在她身子裏燒了起來,像一蓬嶄新的火堆,以她的骨血做燃燒的柴料,咯咯燃了一把大火,要燎了她心上原野萬裏的草木。
她喃喃自語:“人生有酒須當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一道驚雷在外頭炸開。
山洞鑿的酒窖,連說話都有回聲,落下驚雷,于是轟隆得四面回蕩,不絕于耳。
她捂着耳朵,肩身顫了顫。
她意識朦胧裏,身側緩緩坐下來一個人。
那人身上有好聞的清幽冷香,仿佛一道突兀照在黑暗裏的光,叫她一個激靈。還未等她囫囵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就感到整個身子向他那裏歪去。
她試着直起身,奈何酒勁大,身子竟似爛泥般軟,絲毫不受控制地倒下。忽而肩頭一緊,她被一只有力的胳膊攬到懷裏。
懷裏溫熱。
冷幽的香在潮濕的夜流淌着,令她眼前那幅火光焦燎的場景逐漸消弭成了白梅花次第盛開的山嶺。
這樣熟悉,這樣陌生。
她不知是誰。
雨潺潺聲裏,她聽到壓抑極低的一句話,響在這靜默時分:“世事無情莫要愁。”
又一個驚雷滾過,她吓得往那人的懷裏直鑽,對方的胳膊緊緊攬住她,她油然感到這裏正似是她能躲避一切的港灣。
那只溫暖的手輕撫她微濕的頭發,一下接着一下,出奇地令她安心。
她含混不清地低聲喚着什麽,“……阿铉。你怎麽能因為我喜歡你就欺負我。”是近乎哭腔一樣開口。
雨聲浩蕩。
撫弄她頭發的手頓了頓,似遇到一件棘手的難題一樣,慢慢地攥緊。
好像過了很久很久。雨聲裏,夾雜了一聲淡淡的嘆息。
“江山多錦繡,何必情牽乎逝水。”
蒙蒙的天光從狹窄的窗漏進漆黑的酒窖,冰涼撫在身上。
只是靜,無止境的靜。大約他的安撫終于叫她松懈下來,身子不再緊繃,肩膀也逐漸松開;燕兒呢喃似的說:“可三千弱水,我只愛那一瓢。”
“若是愛能讓你歡喜,才有愛下去的必要。若只讓你痛苦,……不如放下罷。”
雷聲連綿,她背脊微微發抖,他攬得又更緊了些。
她仰起頭,額頭卻觸到一分冰涼的物什。
啪塔一聲,有什麽滴落,溫熱的,沾到手背上。
世人生死輪回,多有定數。過奈何橋的時候,飲孟婆湯,忘卻前塵,啓開新世,從前不解,如今卻蒙蒙然悟到幾分道理。
倘使總是記得前塵,總是放不下,時間一久,就成了一道執念,更深刻者,便化為心上的桎梏。桎梏自己在無形天地,永永遠遠不得自由了。
緣分成為過往,今生亦有今生的各種新緣法,強行交織更改,結果不過是積年的亂麻,剪不斷理還亂。
山盟海誓,也都成為灰燼了。
“每一回見到你,有時你失意,有時你得意。看到你的得意,多是因為自己;而你的失意,總為了旁人。”
六月大賞,騎射那一日,他見到她最得意風光的時候。
此時此刻,他見到她最失意潦倒的時候。
她嗚咽着躲在他的懷中,逐漸閉上眼睛,這裏實在安穩,比哪裏都要安穩,她只想在這裏睡一覺,她想,睡一覺什麽都會好起來的。
骨瘦的手指輕撫過她的眼睑,揩去挂在上頭的淚珠。
他替她細細理好淩亂的鬓發,發絲在他掌心裏逐漸溫熱。
“我給你的平安符呢?你沒有帶在身上?——”
“事事都為了他,你把自己又忘到哪裏去了。……該拿你,怎麽辦才好。”
天邊雷聲炸開來,睡得本就不安穩的青年在虛浮夢裏被雷聲驚醒。
他睜開眼,朦胧的雨光潋滟照進繁花繡幕的紗簾裏。
閃電蜿蜒裂在天空,旋即更怒更深的雷聲響了,他下意識把身側的女子抱緊,輕拍她的背脊:“梓童莫怕,朕在。”意識迷蒙,只是驀然浮現出傍晚那會,煙瀾載水裏,驚雷以後她微微顫抖的模樣。
只是下一刻才想起來,此刻他身在含星燃色。
得此認知,他僵了僵。
趙桃書沒有醒來——抑或是她醒來了,卻并不敢動。他支撐着身子坐起來,才終于驚動身側的女子,她揉了揉眼睛,惺忪問他:“皇上怎麽了?”
“……沒什麽。”
但說着沒什麽,卻遲遲沒有躺下來,孤坐着仿佛沉浸在紛亂思緒裏。
他心頭莫名地一下刺痛,隔着紗簾望向窗牗,光線暗淡,僅有偶爾閃電劃過引起滿室驟然的一亮。
他複又躺下來,但這一夜再難以入睡。
這些日子,的确是他太縱容她了,本來她的個性就是得寸進尺,毫不知曉收斂,一旦放縱,更了不得。
他仰躺面對着帷帳頂繡的瓜瓞綿綿的圖案,風在外頭嗚咽,這裏卻靜,焚香的香息袅袅地飄散,他想,他這些時日該冷着她些,要讓她知道,不論如何,他是堂堂帝王,絕不可以總遷就她。
第二日絮絮醒過來時,早已将昨夜的事忘了個幹幹淨淨。
只記得她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她數不清第幾回夢到元铉了。她還在夢裏嗚嗚地哭,哭他今生的涼薄,這樣丢臉的事,夢境以外她是斷然做不出來的。
夢裏他還是那麽溫柔,抱緊了她,一下一下撫着她的背脊,大抵正是前世太溫柔,今生便極盡了冷漠。
那句話,也就如此映進腦海裏,帶着他的無可奈何的嘆息:“江山多錦繡,何必情牽乎逝水。”
他正是那東流去不回頭的逝水。
他要告訴她,世上還有那樣多美好,不要追索已成雲煙過往的執念,且任他……
流逝去。
烈酒易使頭疼,今日卻沒有,鼻尖萦纏着一股沁人心脾的清新氣,很是醒神,神思也感覺舒暢。這是以往飲酒以後所沒有過的感覺。
她怔怔支着身子,蕉窗開的一條縫隙吹入清爽的雨後涼風,她注意到近前竹案上那只機關小鳥。她撅了撅嘴,想到寒聲在外面兜兜轉轉問了那樣多人,都沒有誰會修;小順子給她說這機關小鳥買不到第二只,竟還是個限量版的玩意兒,她很不可置信。
她便想,或許世上的确有些東西很講求緣法,緣至而相遇,緣盡而別離。
她戳了一下機關鳥的腦袋,——它卻忽然哇哇大叫起來,吓她一跳:“別戳我、別戳我——”
她撥弄了一下機關,它便格外清脆地吐音:“卯時初刻、卯時初刻——”
絮絮呆了呆,莫非它通靈,會自己更新疊代?
但它竟能夠失而複得,已令她心中無比歡喜滿足。她高興地捧着它撥弄了好一會兒,才想起,或許是有誰暗暗地幫她修好。
昨夜……昨夜的記憶一丁點兒也沒有留下,只記得那瓢潑大雨和滾滾雷聲。
這漫長的空白,剎那間令人悵然若失。
寒聲進來時,發覺娘娘還在睡着,輕手輕腳給她掖了掖被子,便在床尾坐下。坐下以後,眼裏逐漸流露出哀怨,不時地望着她,絞着手帕。
絮絮是眯着眼睛的,還是頭一回看到自己醉酒後寒聲是如何坐在床尾哀怨望着她的全過程,不禁撲哧一笑。
一笑就露了餡,寒聲連忙站起來,滿臉震驚:“娘娘你都、都醒了——”
她坐起半個身子,笑道:“早醒了。”
“原以為娘娘昨夜不回來了,”她掩着嘴角一笑,“娘娘也知曉回來呢。”
絮絮蹙了蹙眉頭:“我自己回來的?”
寒聲道:“是呢,娘娘乖乖站在門邊叫門,奴婢親手攙回來的,哪能有假。”
可她分明又覺得不是如此。倘使仔細回想,可以捕捉到茫茫黑夜裏一分雪白衣角,再多卻不能了。
怎知就是這樣一閃而過的念頭,卻惹得她心神不寧了很久。
這一日她沒有辦法靜下心來,處理宮中事務亦浮躁非常,最終甩手不做,叫寒聲全交給行宮部署司裏的女官。
推開窗,窗外碧溪蜿蜒,雨後這滿溪浮萍碧綠,幾枝白荷花/徑直地開着。
她在窗邊擺了個棋局,同自己對弈。
拈着白子,托腮思考,雨水從檐頭斷線似的淌下來,窗外世界碧翠欲滴。沒有挽發髻,也不曾施粉黛,穿一身寬松的雨過天青的薄羅衫子,整個人慵懶而随意倚在窗前。
她從前不喜歡下棋,沒有耐心。皇祖母每每喊她對弈,她也只當個陪伴長輩的任務;卻不知為什麽,今日忽然了悟到下棋的好來。
寒聲端茶進來,望見絮絮正執白子思索落哪裏好,一時驚訝道:“娘娘怎麽想起來下棋了?”
她懶懶道:“忽然心血來潮。”
寒聲打趣兒道:“娘娘哪有什麽心血來潮的事。娘娘哪回想做什麽事,從來都要做得最好的。”她笑着湊過去看,“娘娘過一陣子怕就能媲美咱們朝中的棋博士了——”
她閑将棋子在桌案上敲了敲,眼掃了寒聲一下,略是得意地歪了歪頭:“就會貧嘴。”
“娘娘一個人下棋有什麽意思?”
絮絮托着腮擡眼瞅她:“來?”
寒聲擺手:“奴婢不要。娘娘不如跟……”
絮絮眉頭一皺,将棋子落在某處,轉開目光,淡淡道:“你是想說皇上?……”她心間一陣鈍痛,微微側頭,看向窗外,隔着一條碧涼溪,就是十萬瓊英。
“可我為什麽今日在這裏下棋——寒聲,你知道的。”她輕輕開口,卻依然驚走了栖息在近前樹枝上的一雙鳥雀兒。
寒聲啞然,一夜間,娘娘似乎哪裏變了。但是究竟哪裏,她也說不上來。
寒聲規勸失敗,驀然想到開年那會兒,那會兒不用她勸,娘娘自己就會找借口去了——殊不知短短半年,已經很不一樣。
娘娘在煙瀾載水悶了五六日,她不知娘娘如何按得下耐心的,她還記得禁足的時日裏,娘娘可是每天都要在庭院裏亂轉。
好容易天放了晴,此前娘娘甚是期盼的馬球賽便定在明日。寒聲旁敲側擊地問:“娘娘,張小姐身子還沒有好,您有什麽想法?”
她自然很期盼娘娘再展英姿,——誰知專心下棋的娘娘觑她一眼,道:“那你讓夏螢再去給她送些藥材。”
寒聲跺了跺腳:“娘娘!你明知道奴婢不是這個意思。”
她懶洋洋地理了理頭發,說:“不想去。寒聲,你若想去就去看看,回來告訴我一聲誰贏了,嗯?”
寒聲急道:“娘娘——”
外頭夏螢忽然道:“娘娘,順公公來了。”
小順子進來,一眼瞥到慵懶倚在窗邊的美人,被驚豔得愣了愣,美人垂眸,指間拈着一枚棋子,笑盈盈地,看起來心情還可以,問:“什麽事?”
“娘娘明兒馬球賽,……”
她蹙眉打斷他:“本宮身子不适,不去了。”
小順子卻露出一個“我懂我都懂”的神情,忙地退下,甚至讓絮絮懷疑他是不是誤解了什麽。
但她卻也懶得管那樣多,這幾日她确實只想呆在這裏下棋睡覺,快活無比。
小順子退出煙瀾載水以後,在門口自顧自嘿嘿傻笑了一陣,娘娘那話的意思實在明顯,跟上回的說辭都一模一樣呢,娘娘勢必是要大展身手,讓他們全都仔細看一看娘娘的絕代風華……
他愈想愈樂,回十萬瓊英伺候時,将娘娘的話一字不落地回禀了皇上,皇上神色如常,他便在心中不忿,瞧着娘娘的模樣,早已不惦記那日的不歡而散,現在恣意得很,記挂在心裏不斷為難自己的,也僅僅皇上一人而已。
“還有別的沒有?”
他禀報完隔了很久,皇上卻忽然發問。
“回皇上,沒、沒了……”
他就觑見皇上的長眉蹙起來。
已經五六日,兩人彼此冷淡,誰也不搭理誰。但是叫小順子又覺得怪哉的是,僅有那一夜皇上去了含星燃色看望貴妃娘娘,這幾日卻再沒有去。
也不準貴妃過來。
上意難測,以他的腦瓜子始終想不明白皇上究竟在想什麽——若說娘娘矯情,恐怕皇上才是那個最矯情的。
皇上忽然站起來,吓他一大跳,步履匆匆,他也急忙跟上。
皇上步出十萬瓊英,來到臨溪處亂石灘上站着,擡起頭看向某個方向。
那個方向看過去,是一扇半敞開的軒窗,一樹淩雲的玉蘭花掩在窗邊,窗裏綽約地影出個美人的側臉。再多,也看不清晰了。
“她在做什麽?”
小順子“啊”了一聲,才讷讷道:“娘娘在下棋。”
皇上冷哼一聲,甩袖離開。大約是看到冷戰的對象竟然比自己豁達,所以備覺不爽,他猜想。
所以下午的時候,皇上命行宮部署司的女官過來陳事,冷淡批示:諸多事須由皇後親力親為。
便是讓女官把很多雜事又送到了煙瀾載水。
皇上還很壞心眼地讓他跟着去——這不是找罵嘛,娘娘大抵又要罵罵咧咧——然而出奇地并沒有。
他耷拉着臉站在鄭女官的旁邊,以轉達這的确是皇上的意思時,娘娘很平靜地說:“知道了。寒聲,你放那兒,本宮一會兒就來處理。”
這平靜得簡直不像娘娘了。
美人明眸善睐,這時輕輕看他一眼,卻沒有說什麽。
已好幾日沒有見他,仿佛在戒掉戀他的瘾,這時候就連多與他相關的人物說兩句話,她都要怕功虧一篑,只匆忙打發小順子走了。
棋局未終,黑子還在上風,白子岌岌可危,她信手把棋子擱在一邊,順便将窗子關上,挪去書案邊處理事務。
竟然這樣多瑣事,她不過稍稍偷了幾天懶,罷了,左右沒有其他大事,趁今夜把這些都處理完,明日可以睡個懶覺。
雨後的夏夜,蟬鳴聲又燥起來了,悠遠地鳴應着,她提着筆已經坐在案前坐了兩個時辰,肩頸疲憊,終于耐不住趴在了案上,迷迷糊糊地睡過去。
等乍一驚醒,搖曳的燭火裏,她卻看到一個人。
白衣銀袍瘦削身,落座在臨窗的竹墊上,修長手指拈着一枚白子,思索落子時,靜得仿佛時光在此刻暫停。那衣角上龍紋熠熠。
她疑心是夢,不真實地站起來,碰翻了桌上的筆,啪嗒一聲響,似乎令他注意到。
然而他沒有回頭看她。
她身上披着的衣裳險些滑落,她微微一怔,是他給她披上的?她亦未上前。
甚至她看到他刻意轉開了臉,又因為是背對着她,僅有陰影裏依稀分辨出那樣鋒利的棱角,的的确确是他。
他背脊筆直如松柏,風儀更無可挑剔,那還能是誰。
她心間一窒,白日裏隐藏得極好的情緒,夜晚卻不受控制:“……皇上還來找我做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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