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晉江文學城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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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人仍舊沒有轉過頭來。陌生的香息似有似無的。只在她話音落後的片刻,他靜默,或者在思索棋局,嗓音輕若蟬翼:“我不是扶熙。”
絮絮瞳孔微縮,急忙否定他:“怎麽可能?你——你轉過來?”
那個坐在燭火明滅處的身影,他明明……絮絮還要上前,剛走了兩步,因為走得急眼前黑了一陣,咣當一聲,第二次碰倒了桌上的筆墨,那人忙地下意識一樣站起來,卻很快又僵硬地站在原地,始終不肯轉過頭來。
他像有一個難以啓齒的秘密;那秘密關乎他的容貌。
“那你是誰,你為什麽穿着這件衣裳——又為什麽會,到我這裏來?你想要做什麽?”
絮絮撐了撐桌角,這時刻,她的心髒在劇烈跳動,在那心尖上的位置,還有些許隐秘的刺痛。
“我不是壞人,你放心。”他極輕地笑了笑,“我……是來同你道別的。”
紅燭的燭淚淌進金荷盤子,窗外夜風叩着窗牗,愈襯得這裏的靜。
絮絮方才的幾分惺忪已經徹底清醒,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終于慢吞吞地吐出個“你”字。
“是你!”她靈光驟現,從記憶裏辨認出這嗓音,立即笑出聲,心頭警惕已散去了。
猶記得上回分別,是在游山行廊,他縱身一躍,缥缈孤鴻似的沒了蹤影。
原來是他。
不知為什麽,這個沉沉浮浮的塵世裏,好像只有面對這個人的時候,讓她感到一絲傾蓋如故的滋味,以及澎湃的自由感。
好像見到他時,什麽身份、什麽姓名、什麽家族、什麽皇權,全都可以不在意似的。
她便不再上前,笑着轉頭給他沏了一盞茶,動作倏頓,想起這茶是冷的,便随意道:“茶冷了,你等我,我去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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倉促間,那一個電光火石的剎那,她忽然記得當初初相見時,她對他說她是宮中的女官——這個謊言,這時候不攻自破。
他該得知她真正的身份了,知道她是皇後、一具不得自由之身,知道她欺瞞了他;他現在,又是怎樣看待她的?
這感覺猶如巨山頹崩于眼前。
意識至此,她肩頭微顫,茶盞應聲摔碎。
驟聞脆響,他往她的背影看去,不知是燭火飄搖的緣故,顯出她影子的顫抖。那樣的顫抖,令她素日的堅強僞裝如此青瓷片一樣破碎一地。
牡丹花經了風吹雨打,也是會覺得疼的。
他的嗓音似也被染得破碎:“其實,身份從來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心。”
但是在她的心裏,又是如何想他的呢?
他在燭光背後苦澀地一笑,她方才匆忙去拿茶盞給他沏茶,——這是待客之道,她拿他當萍水相逢的朋友,但絕不再是……
那兩個字,只要想一想也會覺得生疼。他擡手,捂了捂心口處,不知是否因為命運早已安排的殘酷天機,疼得這樣厲害。
她聽到他的話音,頓了好半天,說:“那你該知道我的身份了,我,……我……”她咬着嘴唇,頭一次她為自己這個身份感到這樣的難堪,這身份給她套了一層無形的枷鎖,不,甚至可以說有形的。
有此枷鎖,就連同蘭成她們說笑,也要顧及太多太多了,有此枷鎖,便要牽連諸多人的利益;承戴鳳冠,便須為國之表率,那何止是一座鳳冠的重量。
他緩緩嘆息:“固宥在身份裏的,不過是世人捏造的一個應符合身份的形象。那區區皮囊形具,如何算作真正之你?”
她驀然回過頭,映入眼簾一張再熟悉不過的面龐,俊美而鋒利,漆黑的眼睛好似一汪幽潭,嵌着明亮燭火的光點,薄紅的唇彎出溫和的笑意。
她怔在原地,失聲叫他:“你的臉——”
她仿佛也看到他的微怔。
但頃刻間,她驚惶未定,卻在看到他的衣服時,神思忽轉,想明白一遭,自言自語道:“世上原來果真有秘術可以更易/容貌。”
他穿了扶熙的衣裳來,大抵也正是為了能暢通進來。
世界之大無奇不有,更換容顏又算不得什麽——至此,她已平複,抿出笑意來,又看到他嘴角似也彎出了一笑。
他言語輕輕:“……嗯,不錯。你說得對。”
她從容走到窗邊對坐,垂眸逡巡了番棋盤,嘟囔着說:“時至今日,我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你怎麽會想到同我道別?”她一頓,聲調陡然高了些,欲哭無淚:“你還把我的黑子逼得快死了!”
對方遲疑着,說:“那我們換過來坐?”
她立馬歡快地換過來,這樣她執白子,棋局形勢一片大好。
輪到她落子,方才他舉棋未定,她驟然醒來打攪了他,現在她盯着棋盤,一雙水眸睜得大大的,似要搜尋任何一個好地方。
思索良久,最終重重落棋,啪塔一聲脆響。
“你還沒回答我?——你知道我的身份,我的姓名,我卻不知道你的,這怎麽能算朋友呢?”她笑盈盈看着他。
“我不知你的姓名。”他擡眼,糾正道。
絮絮乍一擡頭,正正對着他漆黑的眼睛,才看清楚這片燭影裏他深邃的輪廓,棱角分明的容顏。
她忽然側眼看了看窗,便立即起身把燭火吹熄滅了,做得行雲流水,濃夜頃刻彌散開,無形流淌似的,她聽到那男子的輕聲:“不想被人看到?”
她沉悶地點了點頭,“這窗正對十萬瓊英,燭火剪影,容易被看到。”
眼睛短暫地還沒有适應黑暗,因此眼前一片漆黑,什麽也看不到,也自然看不到坐在對面的男人,哪怕不可視物,凝視她的方向也凝視了許久。
她其實還有另一層原因:她着實無法心平氣和地面對那張臉。
她正在學會放下那個男人,學會不再眷戀他,她怕稍有不慎就前功盡棄。
她暗自吐出一口濁氣,才再擡頭,冷清的夜色裏,這時已依稀能辨認模樣。
她狡黠一笑,道:“你先說。”
“我沒有名字。我此前說我是無名之輩,并非诳語。”他無奈地笑了笑,目光依然舍不得離開她的雙眼。她的眼睛大而且亮,哪怕在暗夜裏,也似閃爍水光般盈盈。
終于他還是別開目光,注視着棋盤,墨藍的天光微弱昏沉,他拈着一枚黑子,遲遲未落。
“啊?哦,這樣啊……”她好似在皺眉,“那別人怎麽叫你呢?那我,——我怎麽叫你呢?”
他驀然擡眼,又正正好地與她對視,她就笑了,他看了好半天,嘴角悄然勾起一個弧度,半晌,卻是猝不及防地說了句:“玄淵。”
“什麽?”
“玄淵。我做道士的道號。師父這麽叫我。別人看在我師父面上,一般叫我道長。”他頓了頓,目光又落于虛空。
“你——你是——原來你是梁王妃的師父……”
她怎麽會不記得!
“那時我在離京不遠的瑤關。聽到有人打聽我,我順路看看。”他尾音帶笑,意味深長,言語自是指向對坐之人。
絮絮後知後覺,卻陡然明白過來一切。她以為是偶遇,其實不然,嚴格意義來說,該算是意料之中的事。
她思索着,緩緩道:“皇祖母病重,我讓他們去找你,他們回禀說找不到。——啊!”她輕呼出聲,“我那一夜在露落園見到你,你是去替皇祖母看過了?”
驀然一個對視,撞進她的眼底,毫無征兆地叫她心髒一個猛跳。
她眼中的光芒即使在夜色裏也絲毫不減其盛,仿佛可以洞明那所有的真相。隐約裏,他竟有一絲期盼,期盼她真的可以知道——然而那絲搖曳的希望,又極快被他自己掐滅。
期盼什麽呢,如今的情形下,又還可以期盼什麽。
他點點頭,垂眸落下一子。漆黑夜色适時遮掩情态,才不至于露出一分一毫的馬腳,他暗中呼氣,容貌上依然那副溫和疏離的笑意,“忘了說,太皇太後的病,事非偶然,而在人為。”
絮絮撐着額角本還在想下一子落在哪兒好,聞言,倒吸了一口涼氣:“人為?”
說罷,又低聲喃喃:“難怪,難怪那麽久都……”她提起心膽來:“那皇祖母現下在宮中,不知道會不會有危險?”
對坐的男人微妙斂下眉目,不置可否,卻是側目看去她桌案上,那一攤散亂的書卷。
還有一句話,他不知該不該告訴她。
他夾着棋子在棋盤上輕敲了兩下,脆生生的兩聲,把她從沉思裏驚了個清醒。他嗓音溫醇:“別太擔心。那人知道收斂,現下或就不會了。”
她眼眸一凜:“我明日給皇祖母去封信。”
他點點頭,看了眼天色,道:“該你下了。”
她立馬苦着臉說:“哎呀,讓我多想一會兒。”
最後她尋尋覓覓才落了子,望向他,他眼中忽然點染了些可辨的笑意:“你落這兒?”說着,慢條斯理拾走了一二三四五枚白棋,丢進她的棋盒裏。
她震驚地看着那盤棋。
玄淵撐着腮,目光一瞬不瞬看着她,漆黑眼裏一潭深邃,不能見底。
她無理取鬧一樣又一一把那五顆棋子挑回去,順便将他的黑子遞到他的手邊,眨了眨眼睛:“我不落那兒了!”
他未語,伸手做了個請的手勢,但眼底含着深深笑意,看她下一步準備做什麽。
她擰着眉,捏着棋子自言自語:“這兒?這兒?還是這兒?”
他也不催促她,只目不轉睛看她的動作,似笑非笑:“你問我?我不知道。”
她擡頭瞪了他一眼:“明明比我厲害,還說不知道……”
玄淵笑而不語,只是輕輕轉了轉那枚黑子,被他在掌心磨得溫熱。
她終于選定一處,眸子晶亮:“這,就這了!”
啪嗒一聲。
他輕笑出聲,黑子又一次不急不緩地放下,再次不急不緩地挑去她七顆棋子。
他微微歪着頭,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見她緩慢擡手,估摸着是要偷偷摸摸地悔棋,便伸出一指,輕擡到她的手底:“欸,落子無悔。”
想都不必想,此時她的表情,一定是噘着嘴鼓着腮,一副要吃人的樣子。他想着想着,笑出聲,果就聽她惱道:“讓讓我這個弱女子又怎麽樣嘛。”
他不答反問:“我讓你,有什麽好處?”
她驚訝說:“你還要好處?唔,……”
他的指節輕叩在棋盤面上,聲音不大,卻足以叫她聽清:“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她一點兒也沒有思索,生怕他後悔似的,眼疾手快地一邊把棋子一個一個按回去,一邊飛快道:“容沉,容易的容,浮沉的沉。”
在她大功告成的時候,她擡起眼,向他盈盈一笑:“字絮絮。未若柳絮因風起的絮。”
絮絮這些時日自己與自己下棋,勉強琢磨出些的門道在他的手底下,一一原形畢露,這棋看上去即将被他扭轉局勢,不想竟還能起起伏伏維持個平局的局面。
顯然控局也是技術的一種了。
“你此行……要去哪裏?”
她實在好奇。以為他要回她幾句玄乎其玄的話,譬如“山長水闊,不知何往”。不過他眉眼含笑,告訴她說:“去幽州。”
她精神一振:“幽州?怎麽突然去那裏啊?——哦對了,你那一回說,你是來尋一位故人……你找到他了麽?要不要我幫你找?他叫什麽名字,長什麽樣?或者……”
她還在思索怎麽撈人,他靜了會兒,最後還是淡淡一笑:“沒找到。名字……不知。容貌……不知。甚至不知,到底有沒有這個人。”
來此以前,他什麽也不知,如同要在人海茫茫裏撈一個影子。
不過現在,他知道她的名字了。
他掀起眼皮,漆黑的眼睛定定看着她,有話哽在喉頭,到底還是應了那三個字:說不得。
一局将畢,眼看就要打個平手,他忽然凝住了眉頭。夜已至深,天光裏微弱可見他神情肅重,接着他就起身,她急忙也起身:“你要走了?這麽急?”
他點了點頭,還是在笑着:“沒什麽。我……。”他本想說,七月中旬或許可以趕得回來,只是剎那間想到,他到哪裏,何時歸來,其實早已與她無關了。
他抿去了餘下的話,只道:“你要保重。”
她靜了片刻,神思裏依稀有些不舍,那滋味說不上來,堵得慌。“那以後還會再見麽?……是長辭,還是短別離呢?而且,而且這一局還沒有下完。”
他離開的身形一頓,“棋局未終,必有續棋之日;緣若未盡,自有重逢之時。”
說罷,他回頭,深深看她一眼,像是要銘記住什麽一樣。
若非事态緊急,他原想多陪她一段時日。只是那件事,與她息息相關,刻不容緩。
絮絮這夜沒能睡着,一直坐在窗邊,撥弄那只機關鳥,她才得知這機關鳥是玄淵修好的。心中說不上來是什麽感覺,下一次再見到這個人,會是什麽時候?
她對他有一種莫名熟悉的感覺,像曾經在哪裏遇到過一樣。但她這十幾年的須臾歲月,若是真的遇到過他那樣的人物,怎麽會一點兒也不記得呢?
他要前往幽州,……她思緒一凝。
近來時局擰變,她略有耳聞,随雷雨到來的,還有愈加劍拔弩張的朝廷關系。
寒聲匆匆忙忙闖進來時,沒見到裹在被子裏賴床不起的娘娘,只見到倚坐在窗邊,神情倦怠的娘娘。
“娘娘怎麽……”她一驚一乍,“娘娘沒睡?”她不可置信地捂了捂嘴,忙地又靠近她,低呼一聲:“娘娘就在這裏坐了一宿?”
絮絮“嗯”了兩聲,眼皮卻沉,不曉得消失一晚上的睡意,怎麽突兀就來了,直合上眼,打了個呵欠:“我睡會兒,你把桌上的公務都發出去。”
她說着已走到床邊,躺了下去,還拿被子蒙住大半個頭,覺得今日天氣微陰,适宜白天睡覺。
寒聲嘟了嘟嘴:“娘娘怎麽又作踐起自己身子了,該不會是下了一晚上的棋罷?”說着就要過去收拾棋局,絮絮一個激靈坐起來,叫她:“別動。”
寒聲吓了一跳,側頭看到娘娘支了半個身子,目光定定,語氣已緩下來,“別動它,沒下完呢。”
寒聲松了口氣,笑嘻嘻地說:“好好,奴婢放那兒。娘娘盡管歇息罷。”
待看到桌上一摞公文的時候,暗想,娘娘鐵定是處理事情處理到很晚,就沒有困意了——心中不由得泛上一絲心疼。
大賞還沒有結束,娘娘此前心心念念的馬球賽就在今天開場,但回頭看,娘娘早已經蒙頭大睡。
雖說娘娘昨日回絕了小順子,但保不齊娘娘心裏還是惦記的,她思忖着待會兒還是過來叫娘娘一聲的好。
寒聲下了樓,抱着公文轉遞給夏螢,指派她送到部署司。時辰還早,她便坐在一樓小窗邊剪裁手帕,夏日可以繡些蘭草叢竹,娘娘也該換換帕子用了。
繡着繡着,窗子外忽然傳來細微人聲:“寒聲姑娘——”
她放下針線,問:“誰?”那聲音有幾分耳熟,她甫一站起,就看到明窗外芭蕉叢旁站着的小順子,她笑問:“順公公怎麽躲這兒說話?”
小順子鬼鬼祟祟:“哎喲喂寒聲姑娘,你是不知道,奴婢都急死了。娘娘今天去不去馬球賽?若是,若是娘娘不去——那風頭可全都要給別人搶去了!”
寒聲撇撇嘴:“娘娘昨兒不是說了不去——順公公,你到這兒來,是你自己的意思,還是……”
小順子急得快跺腳:“寒聲姑娘,這可、可不是說着玩兒的。”
他可聽到一些風聲,說,文武大賞結束以後各自有各自的賞賜,不定要擇幾個世家女子入宮為妃,譬如張大人家的女兒,宋大人家的小姐……,——昨天夜裏他又聽到不少風言風語,說娘娘失寵,容大人外派出去未歸,容家其他人多在邊境,行宮與京中基本沒人了。
現下的風可都是吹向旁人的,如何能讓他不着急。
遙想就在前段時日,他自己還春風得意馬蹄疾,誰知道勢頭過去得那麽快,他蒸蒸日上的事業就快要中道崩殂。
寒聲不知他的彎彎繞繞,只道:“娘娘也不像說着玩兒的。哎,順公公先回去罷,等到了時辰,我再問問娘娘的意思——”她壓低了聲音:“娘娘昨兒一宿未眠,剛剛才睡下,可不能擾了娘娘。”
小順子苦着臉:“娘娘哎。寒聲姐姐,可務必多勸勸娘娘,娘娘若不去,恐怕貴妃娘娘便要伴駕了。”他也不甘心看着小福子春風得意。
寒聲心裏自還是擔心的,沒法做到跟娘娘一樣的淡然,答應道:“好吧,我去說說……”
一想到未來極有可能入宮的世家女子,她心裏已替娘娘覺得不高興。
小順子見寒聲端重,想必已記下此事,連忙告辭回去,他還是趁着皇上不知道偷偷出來叮囑的。
幸是昨夜皇上喝了不少酒,也睡得沉些。
不想他剛蹑手蹑腳回到自己崗位上,以為裝得若無其事便能瞞天過海,誰知皇上已經洗漱完,正在穿衣。
他還沒有束發,烏黑長發便披散在身後,似一幅潑墨的畫。
小福子伺候着系好腰帶,他不敢造次,立馬也過去服侍,跪在腳邊整理衣袍。
他已感到來自皇上的冷厲視線,灼得他冷汗漣漣,就聽近前淡漠嗓音響起:“到底皇後是你的主子,還是朕是?”
他立馬伏地請罪,身子抖得厲害,萬萬沒想到皇上竟醒得這麽早,一邊小福子不言不語,倒襯外頭早蟬聒噪了。
他心中只道是自己氣運不好,并不知面前停立的青年,眼眸幽深注視他,那裏分明匿藏着更多的心思。
良久,青年背轉過身,在紫檀嵌玉椅上坐下,帝王威嚴撲面而來,叫正對他的小順子又狠狠一顫。“小順子。”
皇上這突然一聲叫他心提上了嗓子眼,忙地又低頭:“奴婢在。”
“皇後有什麽好,嗯?”
這話說得很怪異,小順子呆愣着,腦袋裏空白一片,皇上這話怎麽聽着,不算殺氣騰騰,倒顯得像真心發問了。
他心裏期盼趕緊來個誰救救局,他委實害怕自己一個不慎答錯了,把小命搭進去。
“奴婢、奴婢始終效忠皇上,只有皇上是奴婢的主子……奴婢絕無二心……”
他尚在措辭,那道冷冽嗓音再度響起:“到底哪裏好,讓你這麽惦記她?”
小順子吓得一抖,慌慌張張說出一大串:“娘娘待人寬和、英姿飒爽、國色天香、有勇有謀、耿直爽快、……”
他把能想到的詞全一股腦兒說出來了,好似想要說服面前的男人,皇後娘娘實在是個那麽好的人——不局限于女人,她是個很好很好的人。
奈何他實在沒有文化,哪怕是搜索枯腸把所有的好詞都吐出來,依然意猶未盡,還在絞盡腦汁,但面前人卻仿佛陷入詭異的沉默裏,目光冷冷地盯着他,要盯出什麽來一樣。
半晌,等小順子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新的詞,而整個室內都靜下來後,他笑了一聲:“竟這樣好?”
皇上是不常笑的,即使是冷笑。但這兩日冷笑得多了,讓他們這些伺候人的也膽戰心驚,總擔心皇上若發了怒,還得牽連到他們身上來。
宋成和同小福子都眼觀鼻鼻觀心當做沒有自己這個人,只小順子沒有眼力勁,還敢擡起腦袋,于是一眼同面前的帝王對視上,皇上眼中幽深莫測,那些情緒太複雜,他辨認不出。
扶熙不明白。
他不明白的事,只好問別人。但問一個人還不夠,他目光一轉,落在宋成和身上:“你說,皇後有什麽好?”
他倚靠椅背,微阖上眼,讓人無從揣測他此時的心中所想。
宋成和也猜不到,但看小順子的回答似并未讓皇上舒心,便顫顫道:“皇後娘娘其他不必說……依奴婢看,最好的就當屬娘娘的家世了……娘娘的娘家容家,為國為民,戍邊驅敵……”
敬陵帝沒有睜眼,聲音幽幽傳來:“說得好。那你們再說說,她有哪些不好?”
嗓音都是一樣的冷到骨子裏,分明是盛夏的早晨,他們一屋子的人全都在瑟瑟發抖。
說皇後娘娘的不好?誰又敢說什麽不好?
小順子哪裏還敢回,他師父也閉口不言,皇上卻俨然沒有輕易放過這個話題,再度逼問:“說啊。”
小順子說:“娘娘……心氣高。執拗。有時候還……不太守規矩。”他讷讷說完,再沒言語,只緊緊低着頭。他實在說不出娘娘的不好來。
這時,外頭忽然響起一陣喧嚷。
“娘娘,不可,……”
宋成和卻眼尖瞧見阖着眼睛的青年倏地睜開,神态裏還似帶着一許期待,轉了些角度望向門邊。
誰知下一刻推門,闖進來的并非是宋成和預想的皇後娘娘——而是貴妃。
他就瞥到皇上他那許期待不見了。
他還以為自己老眼昏花看錯了。
貴妃娘娘弱柳扶風的人物,也有闖進來的魄力,叫他刮目相看。
趙桃書容貌憔悴,一身單薄的綠紗衣,不施粉黛,見到那裏坐着的青年,便着急撲了過去,直直撲進他的懷中,哽咽道:“皇上這幾日……”
幽深的目光落在她的頭頂,清冷的聲線響起:“怎麽到這裏來了?”
相比剛剛逼問的冷冽,語氣已緩和許多,趙桃書不知道剛剛的事,這時心中還念着更重要的,抹了抹淚,楚楚道:“臣妾一個人在含星燃色,臣妾害怕。”
“就是為這個?”他低低一笑,也不知道是真的笑,還是微嘲,“你此前還說,含星燃色寬綽華美,……罷了,一會兒讓柳主事給你安排別處。”
她根本不是這個意思,含星燃色離這裏太遠了,遠到她今天趕來,走得腳都發疼。
難怪它都是從前皇後的居所,不就是為了讓皇後遠離皇帝,好尋歡作樂的麽?
她今天是一鼓作氣,要麽繼續呆在含星燃色,要麽直接住到煙瀾載水。
皇上是吩咐過,她不應到這裏來,但她清楚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就算真的罔顧上命到這兒來,又會怎樣?——他難道就真的不想見她麽?那都是迫于那個女人做出的假象而已。
她深吸一口氣,不禁聯想到,若是等她也有了赫赫家世……
她急忙又仰起頭,一雙眼睛已生生泛紅,說:“皇上,臣妾只盼能日日夜夜,侍奉在皇上身邊。別處,別處都離得太遠。再者……含星燃色一貫都是皇後所居,臣妾住那兒,始終,是逾矩……”
言下之意已甚明了。
小順子聽在耳裏。
他侍奉皇上以來,跟在皇上身邊,自然比別人知道得多得多,譬如皇上與貴妃的關系,比皇上跟任何人都要親近,而且貴妃還曾有個死去的姐姐,兩個人在皇上心中分量,旁人比不了。
貴妃娘娘要什麽有什麽,就算出宮——也不是沒有過。
他現在只為自家娘娘覺得悲哀。照這個意思,貴妃大約是看中了煙瀾載水的好地方,若讓娘娘知道,娘娘的個性,少不得會……
趙桃書說完以後,這裏又靜了片刻。
直到那個人開口打破靜谧:“好。宋成和,你去同皇後說,讓她搬到含星燃色。”他頓了頓,修長指節輕輕敲了敲額角,自言自語般:“若她不肯……”
間隔的片刻,趙桃書心也提起來,生怕說什麽就算了——幸好,最後他說:“就讓她過來找朕。”
她喜上眉梢,勾緊青年的脖頸,忽然摸到了他背後未梳起的長發,呵氣如蘭:“臣妾替皇上束發罷。”
宋成和領了命正準備去,小順子不知哪兒來的膽子,跪在地上拉了拉師父的衣角,抖着嗓子小聲道:“娘娘還未起,娘娘昨夜熬了一宿,早間才堪堪睡下……”
正由貴妃束發的帝王聽到後,微微側眸。
趙桃書恰溫柔道:“從前,姐姐束發的手藝是最好的……”
一句話令他回憶洶湧,也就忘記剛剛要問的事情。
宋成和聽了後,只好對扶熙笑道:“那奴婢稍後去知會娘娘。”
趙桃書忽然落寞道:“皇上,臣妾也想去瞧瞧熱鬧。臣妾從前都沒見過馬球賽。”
扶熙側頭:“皇後昨日說她不去。那麽今日,你同朕一道罷。”
絮絮醒過來的時候,腦子還昏昏沉沉,扶了扶額頭,叫了寒聲過來:“寒聲,……”
她支着身子坐起來,剛剛夢痕未散盡,模糊中仍舊是關于元铉的夢。這讓她感到哀傷,便極力想掙出夢境,才醒來了。
寒聲着急過來道:“娘娘去不去馬球賽啦?早上……小順子還特意跑過來一趟,千叮咛萬囑咐,說,這次六月大賞以後,皇上,要納妃呢!而且娘娘不去的話,貴妃娘娘伴駕,豈不是……”
她急着說完,以為娘娘要震驚發怒,不想她卻很平靜,問:“納誰?”
寒聲便把從小順子那兒聽來的風聲一一說了:“娘娘先前見過的,張姑娘……還有,上回娘娘賞過一回湖水綠的料子,那位孟姑娘……”
誰知絮絮聽着聽着,忽然笑出來,“傻丫頭。其他人或許可能,她們?萬萬不可能的。”
寒聲呆了一呆,“為什麽啊?”
她笑道:“沒有為什麽。”
若非要問個為什麽,那只能是,那幾位大人同扶熙之間關系勢如水火。
寒聲恐怕是忘記了,三四月時,扶熙為何會向她低頭的事——還不是因為朝中有人掣肘擋路,他要容家的支持。
絮絮洗漱了番,正在挑挑揀揀今日塗個什麽顏色的口脂好,轉又想或許還是睡覺得意,又把口脂放了回去,誰知外頭嘈雜,她從窗戶裏便看到個老頭子行色匆匆過來。
她斂了斂眉:“寒聲,宋成和過來了。你去看看,就說我沒有起。”
她還以為是來盛情邀請她去看馬球賽的。
寒聲下去迎了迎,不多時苦着臉回來:“娘娘,大事不好了!”
絮絮正倚在軟榻跟前打盹兒,聞言懵着擡頭:“什麽不好了?什麽大事?”
寒聲低聲說:“是貴妃……貴妃想要住到煙瀾載水來,她,她竟去同皇上要。”
絮絮腦子裏閃過什麽,半晌,嗤笑了一聲:“我不換。她做夢。”
院中還候着敬陵帝身邊伺候的大總管宋成和。
他趁這個時候來,就是拿捏着絮絮若待會兒去看馬球賽,便不得不出來見面,怎知絮絮起了身,只披上一件薄紅绫子衫,在窗邊透過窗棂一望,平靜道:“讓他等着罷。”
她笑而不語,只是轉頭回了榻上躺下,近日不知怎麽這樣疲乏,微微阖着眼睛,執了柄藤編扇子,惬意地搖了搖。
寒聲又補充了句:“宋總管還說……如若娘娘不肯,就去找皇上。”
榻上女子嘴角勾了勾,“我不肯,也不去。”
寒聲看了半晌,默默嘆息,便退下了,留她一個在房裏,她才倏忽睜眼。
眼中沁出絲絲的哀傷,恍惚裏想到,于她而言,是一往情深,但于扶熙而言,她是不是也和從前那些寵妃、沒什麽區別?想必,當時什麽麗美人之流,得寵時也不外乎這樣的光景吧?
等新鮮感過去了,就抛之腦後,慢慢冷落下來?
現在她“失寵”了,他連煙瀾載水都不許她繼續住了?
要讓她去那個偏僻的犄角旮旯裏,不再出來礙眼?
她怔怔看着房頂。寵妃千千萬,愛妃僅有一個,那個人,好像不是她。
她心口忽然一陣鈍痛,原來今生,也只是他弱水三千裏的一滴而已,過去,竟也就那樣過去了。
容沉啊容沉。她默念自己的名字,隐隐覺得,她這一生不該是這樣的。
不是這樣的話,該是怎樣?
她該怎樣?
她心底蔓生出好些荒唐的念頭,甚至有一個叫嚣着,不如把皇位拱手讓給梁王,她擄走他帶他去山野間歸隐,像他們以前那樣,做世界上最平凡恩愛的夫妻?
她也只是想想而已。
那一夜她在夢裏夢到他,他說,江山多錦繡,何必情牽逝水。這句話現在萦繞在她腦海中,她想,江山錦繡,她這一生,還有機會看到麽?
不知不覺想了那麽多,她猛地坐起身來,喚道:“寒聲!”
寒聲急急忙忙進來,手裏還端着繡棚,就聽她家娘娘吩咐道:“替我上妝。我去看馬球賽。”
寒聲一時不知道該不該喜,該不該驚,連忙放下繡棚,到妝鏡前給絮絮梳妝,道:“娘娘怎麽想明白了?”
絮絮望着鏡中自己,笑道:“幹嘛為了別人放棄自己喜歡的。”
她挑出一盒蜜金脂抹在唇上,看了看很是滿意,道:“不要富麗堂皇端莊的,就那種,清爽些好了。”
寒聲應了聲,卻是憂道:“那娘娘待會兒怎麽對付宋公公啊……”
絮絮一如往常地翻了個白眼:“什麽怎麽對付,用得着對付他?他還能把我怎麽着了?嗯對,小順子通風報信有功,你抽個空給他送些好東西去。”她頓了頓,仔細描完眉,“想必他也為着本宮受了些委屈。”
誰對她好她還是分得清。
寒聲哪裏是怕宋成和,她是怕宋成和背後的皇上。
從那日皇上冷着臉踏出煙瀾載水,她便始終提心吊膽,生怕一個不小心,娘娘又被禁足什麽的。
絮絮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背,回眸一笑:“別擔心。”
若是抗争不過,那便屈服呗,她容絮絮也是能屈能伸的。
下了小樓,宋成和一眼望見寒聲身後那個明豔的女子,微揚着下巴,十足氣勢淩然,帶有天生的傲氣般。
裝扮不甚隆重,一襲墨綠裙子,系上一條雪白绫子,鬓發邊戴着幾支嵌綠玉的銀釵,款款行來,有若墨荷搖曳。
他急忙上前行禮:“參見娘娘。”
絮絮眸光一閃,笑盈盈地:“宋公公。本宮知道你來此的用意了。本宮斷不能同意。”說着就要繼續往前走,宋成和急忙攔道:“娘娘,這是皇上的意思。”
絮絮倒笑出聲:“皇上下旨了麽?若有谕旨,拿來給本宮,本宮自然會聽。”
谕旨,宋成和哪裏有這個東西?何況皇上口頭留了餘地,正是要逼着皇後娘娘她親自過去的意思。
宋成和福着身,賠笑說:“娘娘說的是,這谕旨,奴婢沒有。但皇上說過,若娘娘不答應,便請娘娘移步,親自面見皇上。”
宋成和卻聽她笑道:“本宮還有馬球賽要去觀看,宋公公,有什麽事,過會兒再說啊。”
“娘娘要去?”他驚訝擡頭,絮絮已行過他身側,翩然帶風,點頭道:“那是。這可是不容錯過的賽事。”
“但,貴妃娘娘已在伴駕……”
絮絮回過頭,看他一眼,笑而不語。
阿頹:給大夥鞠躬了嗚嗚嗚,我居然爬上來更新了。忙畢設的事情,現在已經不敢看評論區有沒有人罵我(x)最近看到喜歡的太太,居然更新了,連她那麽懶都更新了!我怎麽能不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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