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晉江文學城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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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候将近,馬球場的看場上帷幔高張,作為武賞的最後一場,且又是最負盛名的比賽,愛出門的或者不愛出門的,大多都來了。
馬球場同此前其他比試不同,三面圍牆,一面起了高臺,天子百官一衆都在這一面觀賽。
高臺前築了矮矮高高的女牆,別處都熱鬧,獨有一處只站着一個人,四周任怎麽熱鬧都與他無關似的。
哪怕這是個酷夏天,哪怕一旁的烏支王子早就恨不能把挂肩上的另一半衣裳也脫下來,這人還是一身裹得嚴實筆挺。
藏青緞袍子壓着團雲紋,直垂到腳踝,踏一雙玄地銀紋履。墨黑長發編成數不清的辮子,綴了兩團雪狐貍絨,也梳在腦後。
他身側的阿勒真幾次三番想問他兄弟你不熱嗎,但見他支着腮極認真地思考着什麽,總不好打擾。
耶律升的目光遠遠定在蔥郁狩鹿林。
自上一回在馬場一別……,耶律升微支着頭,屈指數着與她分開的時日。
其他人或只為馬球賽而來,他卻切切實實不是。他的目光有意無意地逡巡過兩三回,都沒有看到那道暄妍人影。
逡巡際,倒與阿勒真的眼光一撞,他輕飄飄撇過去,阿勒真卻趁此走近了兩步,一掌拍了拍他的肩膀,吞吞吐吐,似乎有話想說。
那一掌沒掌握好力道,竟叫這男人嗆了嗆,看得阿勒真一愣,心中想着,戎狄的男人怎麽這麽弱不禁風?
耶律升側過半個頭,幽幽看他一眼:“噢,是阿勒真殿下。有什麽事麽?”
阿勒真環顧道:“今日六王子看來也并不打算上場玩玩咯?”
耶律升笑起來,但笑得顯虛弱,甚至泛着些陰恻感,阿勒真拿不準他笑什麽,聽他緩緩道:“我着了風寒,倒是不巧。阿勒真殿下,何謂‘也’字?看來烏支勇士衆多,殿下也并不打算親自上場了?一同做個看客,倒也不錯。”
阿勒真總覺他話中有話,方要開口,陡然聽得鑼鼓作響,原是帝駕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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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勒真倒話鋒一轉,可惜地嘆道:“竟好久沒有看到大衡朝皇後了。”
他口中的大衡朝皇後,的确未曾随同帝駕到來。
甚至連大衡朝皇帝,也沒有随同帝駕到來。
真正到來的,只有一個華貴女子,衣绫彩飾,珠釵鬓華,身子卻薄瘦得幾能被吹折一般——就算不看到臉,也知道皇後沒有這麽瘦削。
“那是誰?”
阿勒真看得不分明,聞言側過頭的耶律升挑起眉頭:“若猜得不錯,應是大衡朝那位瑾貴妃娘娘。”
不知何時到來的柔狐王子搭話道:“正是貴妃娘娘。”
阿勒真有些忍笑:“上回在馬場,幽瑟殿下見過這位娘娘一回……”
幽瑟有些臉色不好,湛藍眼睛微妙瞥過去:“聽說這位貴妃娘娘,母族正蒸蒸日上。六王子對此,應該有些體會罷?”
耶律升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幽瑟指的當然是今年年初戎狄與大衡那一戰——而大衡軍中,空降了一位趙監軍。
有人懷疑衡軍中有人與戎狄勾結,才屢次贻誤戰機。
他們這些外族人,彼此之間也未必都好好相處,各有龃龉摩擦。
阿勒真打圓場說:“既然來看馬球賽,還談那些事情做什麽。看就完了。”
幽瑟笑起來,“說來,衡朝皇帝偏愛弱柳扶風似的美人,譬如這位貴妃;看來六王子進貢的幾位貢女,只怕不能入了皇帝陛下法眼。”
耶律升倒也笑起來,笑意還是陰沉沉的:“不見得。”
是時天氣微陰,天空上還滾有濃雲,城牆風勁,五色蟠龍旌旗獵獵作響。
今日倍感倒黴的李家小公子哀嘆一聲,怯于帝王權威,哪裏敢說什麽不字,乖乖下場,裝束還沒來得及更換,心中煩悶,随意走走,不知走到了看場哪裏。
此處卻不比前頭規矩森嚴靜谧,宮人侍從多在這裏聚集看熱鬧,因此熱鬧得很。
李家小公子吊兒郎當地走到這裏來,忽然看到一群人圍在個角落,高聲叫嚷着什麽,他也擠過去看。
扒開了人衆,赫然是個小小賭局。
坐莊的是兩個年輕的小太監,淺黃緞宮裝,是最低等太監的打扮,只是臉面黢黑。
混跡在此的,也只是那些宮人侍從,所以賭局為太監開設,也不值得驚奇。
每逢賽事,這樣的事情多了去了,上頭的人也只不過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但他唯獨驚奇的是,這兩個人,為什麽臉面黢黑?
他方才那些郁郁掃了個空,低眼問旁邊的人:“這賭的是什麽?”
那個人還待要回答,就聽坐莊小太監裏的坐左邊的沖他眉開眼笑:“哎喲,這位公子瞧着富貴,可也要下注?”
李小公子逡巡了番地上擺的,白絹布上囫囵寫有八支球隊的名字,依次是大衡男、大衡女、柔狐男、柔狐女、烏支男、烏支女、戎狄男、戎狄女。寫得簡潔明了,他也看明白了,就聽那小太監笑嘻嘻道:“不知道公子要下誰的注?”
“嗯,先看看——哎,兩位小公公為什麽臉這麽黢黑的?”
右邊的小太監支吾說:“哦,啊,這個,——”他看了眼同伴,他的同伴立即接話道:“我們,是膳房裏燒火的,嗯,燒火的。”
李小公子道:“怪不得看兩位有些臉生。”
李小公子笑着從腰上摘出個裝飾用的白玉墜子,在手裏掂了掂:“小公公覺得誰會贏啊?”
左邊那小太監摩挲着下巴,說:“論勇猛,當然是外族人更勝一籌。論戰術,他們卻未必及我們大衡兒女。賭哪個都有道理,權看公子了?”
旁邊的人推搡哄笑起來:“我看咱們大衡有希望!”
便另有人說:“我怎麽覺得烏支的勇猛?”
七嘴八舌,吵吵嚷嚷,各自都有各自的道理,其餘人聽得覺得有理的,紛紛下注,白絹布上一時堆滿銅錢碎銀子。
李小公子又掂了掂白玉墜子,笑着嘆了一口氣,“原本不打算押咱們大衡——只是今日有了點變故,恐怕頭籌還是歸于大衡的。”
說着正要把白玉墜子押上“大衡男”那裏,被那個坐莊左邊的小太監擡手攔了一攔。
對方擡眼頗有疑惑似的問他:“公子,什麽變故?”
李小公子道:“哎,這正是小爺我的傷心之處啊——但卻不能與你們說。”
說話間,将白玉墜子押上去,背着手走到一邊,此處觀賽,當然遠遠不及前頭權貴們的所在。
但坐莊的倆小太監卻更迷惑了,彼此對視一眼:“到底什麽變故?”
“寒聲,你在這裏守攤,我去看看。”
寒聲“哎哎”兩聲,沒拉得住自家娘娘。
娘娘早間的确突發奇想要來觀賽,叫她幫着打扮得清爽些,待在門庭的宋大總管眼皮子裏走出去,又趁他們離去後繞了回來,打扮成小太監的模樣。
依照娘娘的話來說,就是,觀賽也不要同他們一道,一道的話毫無樂子,還要威嚴端肅,委實沒勁,須另辟蹊徑才有趣。
于是便被娘娘糊弄着來此擺攤設賭局。
誰知娘娘這會子自己跑了,留她看着攤子——寒聲鼓着腮幫子,沒好氣地看着面前這塊白絹布——若娘娘同皇上他們一道,自己還能湊個熱鬧去瞧瞧呢!
絮絮擠過這人山人海,想往前湊上些,奈何此處人擠人,實在沒法突破防線,遠聽得幾道震耳欲聾的鑼鼓聲,知是開場了,愈加着急。
誰知這裏位置會這麽難搶,早知要來,應吩咐夏螢過來五更天就占位——想着想着,便聽前頭呼聲高亢,激烈非常,心中已經癢癢難耐。
她瞥見東邊的矮牆,那裏倒是沒人,只用來當圍牆,她便轉身往那邊小跑過去。
當是時,鳴鑼一響,八支球隊各自抽簽,男子先上,第一場柔狐對烏支,第二場大衡對戎狄。
絮絮隐約記得大衡球隊不怎麽樣,倒是戎狄隊裏有個誰,素來在馬球界名聲赫赫,也一心覺得此場定然是戎狄勝利,看來大衡只能與烏支或柔狐對個第三,剛剛賭局上,的确押外族人的居多。
不過,既然大家都比較窮,那個小公子押的白玉墜子當然也就顯得獨樹一幟起來,要想不賠錢,她還是祈禱着大衡男子隊別贏了吧。
她在矮牆根下墊了好幾塊石頭,才勉強露出個腦袋,場上正膠着難分,——說是膠着,主要在于有個白隊的隊員十分英勇。
她這一面乃是紅隊的球門所在,因此,不等她穩住身子,只見一枚球便飛了過來,直沖她面門。
她下意識閉眼一躲,睜開眼睛時,見前方一個駕白馬的青年挾杆追來,再一個揮杆,把球穩穩擊進門中。
近距離看,她才發覺對方乃是柔狐的幽瑟王子。
不愧是柔狐的男人,開場這麽快便奪得一籌。
烏支也并非廢物,極快又有個壯漢控住了球。
馬球場四周遍豎赤旗,有專人擊鼓助威,看臺上還有司官以沙漏計時,凡在時間內得籌多者勝。
雙方激烈角逐,絮絮看得心情激蕩舒爽,直呼幸好沒有真的在寝殿裏睡覺。
東邊矮牆背靠山林,山中涼風習習,很是暢快,把此前心底的不快也都吹散了。
只是這天,卻像随時都要下雨似的。
沙漏時間結束,柔狐以十一籌對九籌率先贏下本局。
絮絮心中倒很期盼下一場的輸贏。這可關系着她賠不賠錢啊。
看臺那邊,阿勒真剛一一安撫了輸掉比賽的隊員們,就返回了看臺,但見耶律升依舊一副支頤遠眺的模樣,好似置身于賽事以外,知道的,那是來熱鬧熱鬧,不知的,還當他超然物外。
他笑着問他:“六殿下好像別有挂牽?”
耶律升淡淡瞥他一眼,“四王子知道為什麽沒有見到陛下麽?”
“這個,要麽是不感興趣,要麽是……”
哪知道說話之間,驟然又幾聲鑼鼓鳴響,接着奏起《涼州曲》。
他們終于見到了方才說起的敬陵帝。
阿勒真看到今日的衡朝皇帝一身勁裝打扮,長發都拿銀帶束得緊,雪白長袍,銀束袖,腰間系着金泥蹀躞,踏着一雙霜白勾銀履,駕一匹通身漆黑的駿馬。
他左手執辔,右手執一柄黃金球杖,球杖柄上似嵌着藍寶石,晃着光彩。
雖沒有哪處顯得很豪奢,但哪哪都是豪奢。
伴着《涼州曲》響起,領着大衡隊入場,是為開球儀式。
待他們行完禮後,阿勒真怔了怔說:“從來以為中原崇文,也從來不知衡朝皇帝會……”
他在措辭怎麽形容,反是耶律升眸光幽邃起來,唇邊含着一抹微妙的笑,“皇帝陛下竟然要上場麽。”
阿勒真:“……幸好不是我對陣。”
這其實是敬陵帝的臨時起意。
起意得太臨時了,宋大總管剛回去複命,皇上他便做出了這個決定。
他想不明白,小順子也想不明白,匆忙間還去通知了他們大衡朝馬球隊員們,把那個兵部李侍郎家小公子刷下去換成他們家皇上。
聽到《涼州曲》的絮絮遠遠地一望,從中間那扇門裏先行出兩列教坊樂官演奏,再接着就看到當先馭馬出場的白袍青年。
離得雖遠,但不妨礙她一眼認出他來。
結合《涼州曲》,更能篤定,那是敬陵帝扶熙。
絮絮還未厘清始末,驀然之間,那個高坐駿馬之上的男人的視線,遠遠向她投來。
饒是盛夏,饒是這樣遠,也絲毫不妨礙他目光的冷冽。
絮絮自認做了全套的僞裝,斷不該會被認出來,但已心驚肉跳,下意識把頭縮回矮牆底下,尋思,怎麽此前毫未聽到風聲說他要參賽?
轉眼她就記起來剛剛那公子的話,又想起來他押了大衡男子隊一枚白玉墜子——絮絮咬了咬牙,立即撤下,反身往賭攤上跑去,這下她可要賠慘了。
歷來皇帝上場,先得第一籌。況且,其他人誰礙于帝王的權威,還不都會偷着放水?
她暗自咬了咬牙,一邊跑一邊思索到底他哪根筋搭錯了,做了這麽久高高在上不近人間煙火的皇子殿下與皇帝陛下,突然想與民同樂?
噢——對,今日伴駕的乃是趙桃書,她素來聽聞男人會在喜歡的人面前展示自己的勇猛實力,想必扶熙也不例外。
思考至此,她又艱難地咬了咬牙,真是……
她覺得自己得去忽悠誰多給其他隊下注,才可能不會賠錢。
絮絮喘着粗氣回到攤子這裏時,寒聲正在支着手發愣。見她來,眼前一亮:“娘娘!”
“都說了在外面叫我,小容子。”
“……”寒聲連忙捂住嘴,“小容子。啊……剛剛聽他們說,皇上親自上場,已奪得了三籌!娘……小容子你去看了嗎?”
“嗯……小寒子,你想去就去看罷,我守一會兒。”沒想到,這麽快已經三籌了,他們放水未免太過分了吧?
寒聲望着回來便一直皺緊眉頭的娘娘,不由自主也皺緊眉頭,低聲說:“娘娘怎麽了……愁眉不展的?”
絮絮瞅她一眼,苦哈哈道:“沒什麽——你去吧。”
絮絮兀自抱着膝蓋坐在原地,難道自己要出老千?
太教人煩惱了,扶熙這人,他就不能像她一樣頂替個別人?非要實名打球。
她正絞盡腦汁思索,面前忽然停了一雙玄地銀紋履,絮絮擡起頭,看到那人蹲下來,低着頭,但滿頭辮子可以輕易辨認是個戎狄男子打扮。
“小公公。”
這嗓音,絮絮已經聽出來是戎狄的耶律升,不免生出警惕,掐着嗓子答道:“這位公子要不要下注?買吧買吧,買戎狄啊肯定贏!”
對方輕笑了一聲,絮絮心頭一個猛跳,她真是怕了這些男人輕笑了,一個個都陰恻恻的。
“小公公啊。”他的嗓音不急不緩,慢悠悠的,徑自伸手,捏着那一枚押在大衡的白玉墜子撚了撚,“皇帝陛下都親自上場了,戎狄怎麽敢贏呢?”
絮絮擡眼,臉不紅心不跳地編道:“我說能贏,那肯定能贏啊,公子你也是戎狄人,戎狄人不是一向不講究這些虛頭巴腦的禮讓嗎?不是號稱什麽大漠之狼、草原蒼鷹嗎?那你怎麽知道贏不了?”
說着,擡手指了指絹布上所寫的各隊,“你看,押大衡的其實沒有多少人嘛,——”
對方低頭看了一眼,聲音依舊輕飄飄的:“可是其他人的加起來也抵不上這麽一串白玉墜子。”
絮絮被他說得忐忑,還真是不好糊弄他,也不知道那位看起來人傻錢多的阿勒真王子有沒有在,她想來有些把握可以忽悠那位。
耶律升靜靜又把白玉墜子丢回了絹布上,從懷中摸索出一枚黃金哨子,哨子拿一根紅繩系着。
他晃了晃紅繩,這才擡頭,黑眸裏光芒一閃,笑道:“不過,我倒想知道,小公公覺得誰會贏了?或者說,小公公希望誰贏呢?這樣吧,你覺得誰會贏,我便押誰。”
絮絮覺得她遇上了一個“爹跟相公一起掉水裏你救誰”的難題。
耶律升的漆黑長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她看,哪怕是惬意輕松地笑,也令她微感僵硬。
她側了側頭,別開目光,說:“我?我當然希望……”她告訴自己,她現在扮演的是禦膳房燒火的小太監,講究什麽大義大局,直說戎狄就是了。
“大衡。”
她誠未想到脫口而出的還是大衡兩字。
他們容家世代守衛疆土,與戎狄素來不兩立,又怎麽能當真違心地說,她希望戎狄能笑到最後?疆場亦是,馬球場亦是。
說完,她歪了半個頭挑着眉看他,看他扯出微微一笑,又覺得耶律升的目光太幽深。
他再次晃了晃他手中的黃金哨子,自言自語般說:“這是我們戎狄的寶物,吹之可以號令戎狄的駿馬。”
絮絮一聽,眼前一亮:“這麽厲害?”她突然想起上一回雨中,耶律升吹哨聲甚至能驅使得了汗血寶馬。
就見他将它輕輕丢在了“戎狄”二字上,臉上還帶着那副笑。“不如我們單獨賭一場?若大衡贏了,這哨子歸你。若戎狄贏了……”
絮絮眼睛睜得大大的,等他後話,哪知這個可惡的耶律升又雲淡風輕地說,“還沒想到小公公有什麽東西值得我觊觎的。”
絮絮撓了撓頭,出來匆忙,确實是一個子兒也沒有帶,值錢的東西她也不是沒有,現下不在身邊,說出來他會信嗎?
她說:“我……”
她本想說她可以想辦法弄到尋常很難弄到的藥材給他——被他橫加打斷,耶律升突然笑道:“這些字都是你寫的?”
絮絮掃了眼白絹布:“啊,這個?是我寫的。”
“嗯……那,若是戎狄贏了,這塊白絹布給我吧。”
絮絮聽得一頭霧水,“什麽?這白絹布也不是什麽值錢的東西啊?”
耶律升笑得微妙:“第一次見宮裏太監寫字寫得這麽好看的,帶回去做個紀念。”
絮絮聽得起了疑心,他到底知不知道……但又怕戳破了,兩個人反而尴尬。
為着那只黃金哨子,她只好勉為其難地答應了。
“只能驅使戎狄的馬?”
她見他要走,忙不疊拽住他一截藏青袖子,耶律升嘴角勾的弧度大了些,回頭道:“其他的,我可不知道。”
待耶律升離開以後,絮絮想,如果自己想拿下這只黃金哨子,還是得多多祈禱大衡贏了。
寒聲久久不回來,她疑心寒聲看入了迷,她現在也迫切想知道戰局,好容易寒聲戀戀不舍地記起她來,扒着人群大汗淋漓地擠回她跟前,笑嘻嘻地說:“咱們大衡領先他們一籌!”
絮絮聽她一說,已經心如擂鼓,急忙也要去看,寒聲哎哎兩聲沒拉住,絮絮已反身繞去東矮牆那一邊。臨走還仔細叮囑她,務必多诓幾個人押戎狄。
矮牆雖好,一眼望到場上正激烈角逐,已是九籌比八籌,但矮牆背靠山林,蚊子太多,絮絮深感如果自己繼續亂動,或将成為全場最大焦點。
大衡着白,戎狄着紅,紅白影交織,叫人眼花缭亂。
絮絮極快鎖定了扶熙的身影。
她是第一次看他打馬球,這滋味有些說不上來的奇怪。不知道他發覺她沒有?她眼珠子一轉,他應該知道她來了,但不知道她在哪?畢竟她可是刻意當着宋成和的面先出門的。
他手中那柄黃金球杖上不知什麽寶石,閃着光彩十分晃眼睛,每每他揮杆,那道光彩也跟着一晃。
馬步混亂交疊,助威的擊鼓聲重重響着,也在一下一下叩着她心門般。
她緊緊盯着他,他拉缰馭馬,身影同其他人全數錯開來,她恍然了一下,總感覺一個很熟悉的人,流露出極其陌生的一面,就連帶他整個人,都散發出陌生的氣息來了。
某個近乎瘋狂的念頭在她腦海裏閃過:她真的認識眼前這個男人麽?
那個瞬間,她頭腦空白一片。
也正是那個瞬間,赤色馬球劃了個長弧突然向她飛來。
絮絮心道不好,連忙雙手抱頭,往左邊一躲,馬球險險擦過她,嗖的墜地,結結實實在泥地上砸出道痕來。
接着她就見打馬球的衆人紛紛驅馬過來,當先那人指着她,叫她:“你,撿回來。”
她還驚魂未定,剛剛她在沉思事情,就險被爆頭,現在這個誰又頤指氣使的,擡眼一看,距離她大概十幾步遠處已停了一衆人,而那個叫她的人,白衣白袍,跨一匹黑馬,眉眼俊美鋒利,烏發高束,這時額頭沁出汗珠子,成行地從額邊滾落下來。
他微揚着下巴,執那柄黃金球杖指着她,渾身上下散發出灼熱氣息——正是她那個丈夫——扶熙。
絮絮只好依從過去撿球,背過身時暗地裏翻了個大白眼。
早知道躲遠點,就知道在球門附近容易倒黴。
她拾起了球,驟然聽得有尖銳鳴聲,但太微弱,她疑心自己聽岔了。
加上她這麽動作一頓,那些人裏有不耐煩的就叫她道:“喂,快些,還讓皇上等你不成?”
催催催,催命吶。
絮絮又默默翻了個大白眼,回頭瞧見那群人,氣不打一處來,狠狠将球抛向了戎狄那隊的隊員,一溜煙掉頭跑了,誰喊也不應。
扶熙調轉馬頭前,特意多看了眼那個飛快逃走的小太監,淺黃緞子,那是最低等太監的打扮;怎麽莫名眼熟。
距離本場結束沒有多久了,絮絮從矮牆一路飛奔回去找寒聲的過程中,感覺自己被許多人注視,備覺不好,尋思着上哪兒把衣裳趕緊換了,誰知剛到地方,就聽三聲緊密鑼響,本場結束。
而她也一眼看到立在此處似在等候她的耶律升。
她茫然地問:“誰贏了?”
寒聲默默附耳道:“娘娘你有沒有發現場上沒有歡呼聲?”
“平局?!”
寒聲點了點頭。
耶律升适巧走過來,微微一笑,低頭看她:“平局,還要多虧了剛剛,小公公你抛的那個球。”
絮絮又好氣又好笑,心裏懊悔為什麽逞一時意氣亂抛球,就聽這耶律升裝模作樣地說:“哎呀,啧啧,這黃金哨……”
絮絮忽然後知後覺額角有點疼,摸了摸,疼得還厲害,想來是在那邊被球擦到,不由又覺得,她傷得有點不值。
她眼巴巴地看着耶律升手裏那枚黃金哨子。
這尋常馬球賽打完當然就是打完了,平局也沒有非要加賽的說法,只是這既然是大賞,當然得格外不同。
耶律升說:“待會兒還有場加賽。”他意味不明地笑笑,“還有機會。”
絮絮心想,有加賽怎麽樣,她又沒法左右戰局。
但既然還有希望,她還是要去看看的,這一回她沿着矮牆往北走遠了些,如此離球門遠了許多,應不會再被不長眼的球擊中。
絮絮趴在牆頭,只探出一小半腦袋,不知怎地,總覺背後山林陰森森的,似有眼睛在盯着她看。
但她回頭去看,的确沒有看到什麽。
她看到場上那些人,不知為什麽覺得好像戎狄變得比剛剛兇猛多了。甫一開場,便有個英武的勇士連進三籌。
絮絮原還在注意扶熙,一下子也被他吸引去了目光,人影錯亂速度飛快,她看不清人臉,忽然間他一個轉身,向她這裏看了一眼,甚至可辨笑意。
她認出那個勇士——哪裏是什麽英武的勇士,那正是耶律升。
她猛吸了一口氣,今日着實有點上火。
虧她先前還覺得耶律升是個病弱的小白臉來着——可見人不可貌相,扶熙如此,耶律升亦如此。
胡思亂想之際,聽到雜亂馬蹄聲湧來,擡眼一看,那只球已被大衡控制,群馬追逐過來,眼見快要進球。
他們速度快如閃電,誰知正是此刻,突然一聲悶響,有人墜了馬。
接着就聽他們驚呼:“皇上!”
絮絮立即睜大眼睛,交錯人影裏,望到那團白影,浸了紅色,凝神一見,那人不是別人,正是扶熙!
她哪裏還能冷靜得下來,從矮牆頭借力一撐翻進場裏,這個時候人馬紛雜,大衡那幾人還有個人呵斥她,但她不管;她如一尾魚般鑽進去,三兩步鑽到他的跟前,跪坐在地上,把他攏在懷裏,扶着他的胳膊。
她滿心眼裏都是他胳膊上那片血紅,忍住喉嚨間高亢叫喊的沖動,話語壓抑在嘴邊,低抑地喚道:“皇上!你沒事吧,讓我看看你。”
說着就去解他的衣袍上的紐扣。
她懂一些應急處理傷口的法子。
他雖然摔馬,神色卻益發地冷峻,看到身旁的人是她時——也不知認沒認出來——就冷峻地甩開她的手,格外盯她一眼,漆黑冰冷。
但這一甩,似叫他疼得厲害,眉峰蹙若崇巒,絮絮沒惱他那舉動,正自發地準備再輕扶起他胳膊來,他已經拿另一只胳膊撐起身子,咬牙對旁邊人說:“扶朕起來。”
旁邊另有幾人扶他,耶律升也圍他跟前關切跟随。
她也要圍過去看,就有人呵斥兇她:“還不閃開,耽擱了皇上傷勢,你擔當得起麽?”
她在原地被這人唬得一個愣怔,腦子沒轉過彎來,忘記反駁他們。
她看到偎在一人肩頭虛弱不堪的扶熙,原來不止摔到了胳膊,額頭也沁出殷紅。
他們攙扶他每走一步,從他額角滲出的豆大汗珠子就攙着血淌下來,看得她心揪了揪;而他的胳膊的傷,似也很嚴重,動彈不得,她立即沖上去,搶着道:“站住!”
在場的都是大衡和戎狄的漢子,不說壯漢,也是打筋熬骨的,身周的氣勢都要兇些,偏偏她這一喝,叫他們全都怔住。
絮絮已經掙到他面前,焦急道:“這胳膊恐怕是脫臼了,不能動,你們快把人放下。”說着強硬挽起他另一邊胳膊,讓他倚在自己懷裏,給他查看傷勢。
扶熙失去力氣般軟倒她懷中,她每動他胳膊一下,他咬唇就咬得更深一點,就算疼也絕不叫出來,眼睛微阖,不知道是不是疼暈過去了。
她學過些接骨什麽的,扶熙的胳膊果然也是脫臼了,她咬了咬牙,給他接上,見他面容愈發蒼白,擡起袖子,給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
絮絮還分了個神想,恐怕是的,似他這般金尊玉貴養尊處優,動辄疼一疼就要暈了。
衆人一聽也都不敢動,看着面前這小太監,隐隐覺得怪異。
剛剛呵斥他的那人見他已經接完了骨,于是近前冷冷地問:“你是何人?為何在此?”
絮絮聽得好笑,擡眼一看,這人有些眼熟,她若記得不錯,是左仆射張憂的侄子張恩,官拜骁騎将軍。
這張将軍若不是手邊沒有劍,就差把劍架在她脖頸上逼問了。絮絮看了眼已經昏過去的扶熙,說:“我……”
她今日同寒聲畫這個炭黑妝下了許多功夫,眉毛描粗,滿臉黢黑,流汗不會花,就算讓夏螢辨認,她也沒能認出。
正這時,她瞥見太醫們來了,還有個遠遠就在呼喊“皇上、皇上”的女子,那女子毋庸置疑是趙桃書了,她心中一霎就悶煩起來。
這般忙亂裏她還抽出一點閑思,想,很想抽自己兩巴掌,她簡直自找罪受,扶熙是九五之尊,何須她多關心。
明明早上他還那麽過分地對待她!
如此一想,等宋成和他們快要過來時,她便要抽身離開。
怎知突兀一枝冷箭破空而來,直射向扶熙,她立即抄起扶熙剛剛丢在一邊的球杖,揮開這支箭。箭應聲落地,她一身冷汗。
有刺客!
心頭一凜,緊接着一枝接着一枝的箭矢紛落如雨,尖銳劃破空氣。
箭的源頭正在東邊矮牆之外。
來不及多想,這批箭雨來得又急又多,顯然有備而來,絮絮高喊:“有刺客,快護駕!”一面奮力揮擋箭矢。
箭雨未停,趕來的太醫、宋成和、貴妃以及其他官員卻已被人橫加攔住。
“張将軍?劉都尉?……各位大人這是何意啊?”宋成和勉強鎮定地問,但見這個拔劍相向的架勢,在場的多已猜到是個什麽意思了。
絮絮回頭一看,大衡的那幾個人悉數從球杖裏拔出了劍,一痕劍光劃過她眼前,她被閃得晃了眼。
四個人舉劍攔住試圖上前的其他人,四個人已眼疾手快控制了旁邊看起來不甚康健的耶律升,劍在頸邊,耶律升的狀态不是很好,眼睛眯了眯,揮手讓其他的戎狄人不要輕舉妄動。
而張恩,已經抽出劍,冷冷指着她——或者說,指着她懷中的扶熙。
絮絮:這種時刻……老娘我居然是以一個太監的打扮出場???天啦撸,老娘的天塌了
阿頹:這種時刻,你不想想你那柔弱的熙貴妃,你還在想你的美貌?
絮絮:熙貴妃穢亂後宮罪不容誅
熙貴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