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晉江文學城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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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絮什麽也沒有想,擋在了扶熙的身前,張恩的利劍泛着冷冷的光,閃進她眼睛裏,那些紛雜的思緒,剎那間叫她明白過來了。

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宮變!

她咬了咬嘴唇,眼裏迸出一股堅定。

她原想冷聲質問一聲你們想怎麽樣,但忽然想到,自己絕不能暴露出身份。

現下情形危險,太監身份倒更便宜行事——敵衆我寡,在這時她沒有十全把握能突圍出去,何況扶熙還受了傷昏迷。

頃刻之間,場上嘩變,她原先以為只是區區幾個刺客,這時候,擡頭看到倏地有大片大片黑甲紅巾的士兵探出來,兵戈肅冷,已把整個馬球場緊緊包圍。

天氣陰沉,此前的明亮已被黑壓壓烏雲壓頂所取代,悶得人難受,只怕不久就将有場大雨。

張恩向他們進了一步,劍鋒愈近,絮絮一直盯緊那片劍尖,心思百轉——他既然沒有立即就殺了他們,可見,勢必是想得到什麽東西。

她垂下眉目,盡量把自己僞裝成一個瑟瑟發抖的小太監,不教他們看出什麽破綻來。

對面不遠處,弱柳扶風的趙桃書已淚如雨下,凄凄問他們:“你們想怎麽樣?皇上,你們不要傷害皇上……”

“想怎麽樣?哈哈哈哈!”這位張将軍被她的話逗笑,聲音陡然提高,幾乎讓在場人都能聽得見:“皇上意外摔馬重傷,暫由……”

他頓了頓,意味不明地盯了已昏過去的扶熙一眼,“左仆射監國。”

絮絮暗自握緊了手中那柄黃金球杖。

無論怎樣,她絕不會讓他們傷害到他。

是時,她乖乖地斂去所有冷厲,裝作毫無威脅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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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軍勢大,張恩他們勒令禁衛侍從們不準過來,又吩咐人要把扶熙帶走軟禁起來,拿劍柄戳了戳她的肩頭:“你,帶路,去洞明臺。”

絮絮被他這麽一戳,忙地站起,低頭攙着扶熙,整個人的重量都壓在她肩頭,她吸了口氣,人看着瘦,卻還挺沉。

她轉念一想,也就她練過才能撐得起來他,換成趙桃書,哼哼……,一定會被壓扁。

她已冷靜下來,明白先要蟄伏,等待時機。

扶熙還受着傷,……她咬了咬牙,擡頭,問張恩:“張将軍,皇上傷勢頗重,奴婢怕,皇上挨不過去……”

她見對方眉頭皺起來,大抵在嫌棄她事多,她又發抖着說:“這個時候傷重了不及時處理,只怕嚴重了耽擱了将軍的大計就不好了。”

張恩聽了,覺得有理,便冷聲吩咐:“讓太醫過來看看。”

周太醫被一個黑甲士兵押了過來,替扶熙查看傷勢。

這位太醫院正,卻有些深意地看了一眼絮絮。皇上這只手臂脫臼,竟被這個小內監接好……可見他不簡單。

待周太醫替扶熙簡單處理了一番,張恩便不耐煩地驅着劍叫他走,候在馬球場旁邊的兩支黑甲衛兵上前來押送人走。

脖頸後頭忽然一涼,落了個硬邦邦的物件進了後背,硌得她難受。

她沒敢側頭,也不知是誰趁亂做出的小動作。

洞明臺在白玉湖西近岸的曠月島上,距離其他地方都很遠,須從白玉湖的岸芷觀魚乘小船才能抵達。

絮絮只在初來乍到的時候前往過一回,那時是去洞明臺釣魚。

不曾想,再到這裏,就是軟禁了。

前往的小船不大,統共能坐五六人,兩個士兵押送,她也被驅趕上來,大約是他們見扶熙受傷昏迷,怕他死了,找個人看顧看顧,就近擇中了她。

寒聲替她做的僞裝,果然騙過了許多人的眼睛,現在派上了大用場。

她坐在船上,讓扶熙能倚靠在她肩頭,神思凝滞地想着許多事。

洞明臺乃是一座兩層殿宇,玉砌瓊樓般,視野開闊,若在夜晚登臺賞月該很不錯,但作為關押之地,每每只能登在二樓望水興嘆。

這兩人似很自信他們倆沒法逃走,僅僅把守在渡口,渡口距離洞明臺還隔着郁郁花樹,幾重門宇。

待他們把人丢下便走了,臨走前還吩咐她說:“照顧好皇上,到點了會有人來送飯。”

徒留絮絮同扶熙在此面面相觑。

他自然還沒有醒,所以就只她一個在盯着他瞧。

瞧了半晌無果,她嘆了口氣。

背後那個物件硌了她一路,解開衣裳,一只黃金哨子啪嗒應聲落地,她驚了一驚,耶律升怎麽把這個給她了?

她慢慢攥緊口哨,耶律升的用意她雖不知,但這口哨,想必能派上用場。

也罷,算她欠他個人情。

現在出了這樣的事,她腦子裏思緒已然混雜,一忽兒是左仆射黨的逼宮反叛,一忽兒是耶律升的異常之舉,一忽兒又是扶熙和趙桃書的破爛糟心事兒。

一張張臉在她面前閃過,她吸了口氣,想,總會有辦法,總會變好,——她總會保護他。

洞明臺四下空空如也,她找了半天找到些杯子茶壺,好在不遠有個廚房,她手忙腳亂地燒起一壺水。

也不知寒聲她們怎樣了,叛軍有沒有為難她們——但願她們機靈一點兒,可別白白送死。

還有哥哥,不知哥哥現下在哪裏,若能傳信給哥哥,叫哥哥搬救兵來……

父親現在正駐紮在幽州,離此不算太遠,若消息傳出,快馬四日可達。

只是這洞明臺與世隔絕,她該如何傳出消息呢?

若是能聯系到桑缙……但,珊瑚耳珰卻并不在她跟前。

她一面燒火,一面在竈臺跟前思索着。

想了一會兒,擡頭從窗向外看去,臨水這側築了一條幽幽草徑,前頭漢白玉闊臺可以釣魚,此前她就在那兒釣過魚。

釣魚的家夥都還在,一只小凳子,一副釣魚竿和魚餌、木桶。

水深且廣,遠岸樓閣甚至看不分明,若是泅渡過去,只怕并不容易。

當初來時,她仔細看過北陵行宮的建造圖,洞明臺的西邊多草木荒涼,人跡鮮少,不知叛軍有無在西邊設防?

待有時機,她可以前去一探。

也不知道扶熙會不會水?她托着腦袋發愣。

天很暗,下起了大暴雨。

下雨的壞處就是沒有人送飯了。

這直接導致曠月島上的幾個人餓肚子,然而那兩個士兵不會做飯,扶熙至今還沒有醒過來,做飯的任務自然而然落到她這個底層小太監頭上。

絮絮罵罵咧咧地回了小廚房,這裏什麽也沒有,她做個屁。

最後仍然是她罵罵咧咧在這片小島上冒着大雨挖了半天的野菜,才勉勉強強湊出一鍋野菜湯。

“……我就活該是挖野菜的命。”絮絮暗裏翻了個大白眼,盛了一碗野菜湯端上樓。

她先前把扶熙安置在二樓的床上,這會兒被子掀開來,不見了人影。

她放下碗,急忙出去找人。

他受了傷,這時候又跑去了哪裏?

下了樓,巴掌大的島快被她轉了好幾圈,終于在渡口那裏見到一角銀白的袍子。

絮絮忙地上了跟前,聽他正同那兩個黑甲士兵理論:“為何不讓我走?”

黑甲士兵道:“将軍有令,您不能離開此處半步!”

他似很不能理解,搖了搖頭:“不行,我還有重要之事。”

就在他準備動手的時候,絮絮及時抓住他的胳膊。

恰是受傷的胳膊,扶熙疼得一激,回頭,眉眼冷冷地看着她:“你又是誰?為什麽攔着我?”

這樣大的雨澆下來,她跟扶熙兩人已全成了落湯雞,狼狽不堪。

渡口也并無小船,就算他這時候打贏了他們倆,也沒法離開。

絮絮一面拉着他往回走,一面安撫他:“跟我走。”

“我記得你。”

剛到洞明臺的門前,他忽然道,絮絮快被他氣笑了,這話是什麽意思?他不記得她才有鬼吧?

他認真地說:“在馬球場,你還給我接骨。”

絮絮嘆了口氣:“好好,您記得就好。快進去吧。”說着一把推他進了屋子。

雨橫風狂,倒是鬥室裏寂靜,他濕淋淋地坐在檀椅上,目光仍然是那般冰冷,甚至有一許陌生。

絮絮只當他沒有認出她來,所以用這樣警惕的目光看她,誰知道他下一句話會是:“我怎麽在這裏?發生了什麽?我好像……什麽都不記得了。”

絮絮瞪大了眼睛:“不會吧?”

扶熙不會摔壞了腦袋失憶了吧?

她伸手欲貼一貼他的額頭,被他閃躲開,目光還是那麽冷冽,“你做什麽?你還沒有說你是誰?”

絮絮問他:“你記得自己叫什麽嗎?你記得你是誰麽?”

他垂眸凝思:“不記得了。”

“那你記得你家人麽?”她試探着問,一面把野菜湯遞過去,“喏,條件簡陋,只有這個吃了。”

他搖了搖頭,骨節分明的手接過了碗,一個不慎差點摔了碗,幸虧絮絮及時扶住了,她自惱地敲了敲額角:“忘了忘了,你胳膊還受了傷。”

他聞言,也看向自己的胳膊,別開目光:“小傷,不礙事。……但我,的确什麽都記不清了。”

絮絮只好承擔起喂他吃飯的義務,心裏的糟心事又添了一樁。

這下可好,他什麽都不記得了,她連個商議對策的人都沒有了。

蒼天。

他吃野菜湯的時候,皺了皺眉:“難吃。”

絮絮無奈道:“您自己會做飯嗎?”

他搖了搖頭:“不會。”

絮絮重重放下碗,細眉倒豎:“那說個屁。”

他擡起眼端詳着她:“你是太監?”

此時她還是一身濕噠噠的淺黃色太監服。

絮絮:“……我有一半的可能是太監。”

“我是皇帝?”

絮絮一邊笑得明豔一邊告訴他:“你還有一半的可能是我這個太監的對食。”

“……”他不說話了,看樣子很難接受這個現實。

絮絮得了好心情,從洞明臺的雜物間裏找了兩件衣裳,看起來都是雜役們穿的,但好在是幹衣服。

扶熙如今失了記憶又受了重傷,什麽事情都得倚仗她,所以她三下五除二剝了他的濕衣裳時,他除了用冷淡的目光無聲抗議外,別無他法。

他精瘦的身軀裸/露在她面前,她繞着他看了兩眼,他立即緊抱住胳膊,冷冷道:“你看什麽。”

絮絮一臉無語:“當然是看你還有哪裏受了傷啊。”

還好,僅不過幾處擦傷。

她給他換上這身雜役衣服,換的時候,手指不小心擦過他的胸口,他一吸氣,惱道:“你——”

她朝他明媚一笑:“我?我怎麽啦?”還壞心眼地又在他胸膛處摸了一把。啧,光滑緊致,不虧,不虧。

絮絮這時忽然有種拿捏了他的感覺,這感覺非常不錯,在此沒有三六九等的差別,他也沒有辦法奈何她。

她自己也換下了濕衣服,他忽然啓聲:“你竟然是女子。”

絮絮正在穿衣,聞聲回過頭來:“廢話。”就這麽一回頭,她忽然看到他耳根通紅。

……這高嶺之雪的臉紅,這三四年來她還是第一次看到。

卻聽他微微提高了音量:“你快穿好,你這樣成何體統。”

絮絮又起了壞心眼,想到他在沒有失憶以前,那麽過分地欺負她的事,現在他已落入她的手中,當然要狠狠報複他一番。

她系好衣帶,把濕衣服丢到他的懷裏,微微一笑:“去,晾衣服。”

他不可置信地看她:“你在說什麽?我——我是皇帝。”

絮絮撲哧一聲笑出來,“對對,皇帝陛下,沒聽過有句話叫‘落魄鳳凰不如雞’‘龍游淺水遭蝦戲,虎落平陽被犬欺’嗎?快去晾衣服,啊。”

突然覺得他失了記憶後,變得格外好欺負。

他目光幽了幽,不吭聲了,對于自己現在人在屋檐下的處境,有了些了悟。

他默默一拐一瘸地走開,把衣服晾了,回來時,見她坐在窗邊托着腮發愣,也坐了下來。

“你叫什麽?”他嗓音依舊冷冽。

她側過頭,眸光清盈,“絮絮。”雖然他管她叫“梓童”時也缱绻動人,可她還是更喜歡他喚她“絮絮”。

只有這兩字,才讓她感到一絲,超脫時間與空間的親近。

他垂着眼眸,從善如流:“絮絮。”

那兩字從他喉嚨裏發出時,他心頭一震,倏地擡起眼睛注視她,那樣的感覺,他仿佛從未體驗過,極其陌生遙遠。

“那麽,我又叫什麽?”

“你叫——”她卡了一卡,忽然不想告訴他真名,一雙眼眸怔怔看着他,他被看得不自在,反問她:“你準備編一個來騙我?”

“……阿铉。你叫阿铉。”她在他的手掌心裏一筆一劃寫下這個字。

他再次猛地擡眼,這一剎那,絮絮差點以為一個名字就讓他把前世今生都記起來了。但他僅僅是定定望着她,靜默着。

“我以前,是什麽樣的?”

絮絮沒料到他靜默半晌是在想這個,甚至看他眉目糾結,極力回想的模樣,不由道:“以前?”

她倒了半杯熱水,叫他捂着杯子暖手,說:“以前你……”

她回憶起自己做過無數遍的夢,伸出手指在他眼下一點,他不及避開,被她實打實點到,聽她半是懷惘地說:“以前你很溫柔,什麽都會——而且,很疼老婆很專一。”

絮絮的指尖停在他臉頰上的那個位置,那裏曾有一枚殷紅的淚痣。

他道:“我現在不是這樣的了麽?”

絮絮說:“我不知道。”

“那你告訴我,我如何才能變得像以前一樣?”

絮絮一愣,見他的目光竟格外真摯,立即嘻嘻一笑:“這好辦——首先,這些時日都由你來負責打掃屋子吧。”

外頭下着瓢潑大雨,滾滾雷聲,白玉湖上水波狂湧。一道激雷響徹天空,他蹙了蹙眉:“我們怎麽會被軟禁在此?”

“左仆射蓄謀宮變,對外宣稱皇帝重傷,由他監國。……”絮絮把情形簡單說了一遍,忽然問他:“你之前知道這件事麽?”

他沉默着望她,絮絮一拍腦袋:“對,你連你老婆都忘了,能記得左仆射才怪。”

“怪了。”她總覺着宮變有哪裏不對頭,譬如,扶熙到底預先知不知道此事,若知道,他是準備将計就計還是怎樣?若不知道,此時她又該如何破除困局?

而他們沒有對扶熙下殺手,只怕尚有所求,或者在等什麽人?

張憂是想扶持個傀儡上位,還是想自己上位?這些全都撲朔迷離,她不知道。

但當務之急,就是在叛軍對他倆動殺心前趕緊逃走。

閑來沒有事可做,絮絮便托着腮思索怎麽傳信出去。

她這時心裏那個念頭就又冒了出來:若她帶他逃走,以後不要這皇位了,他肯不肯呢?他們去歸隐,去過平常人的生活……

哪怕時至今日,她也不曾徹底放下過這個念頭。

驟雨入晚才歇,晚上送了飯來。

落魄皇帝的幽禁生活,從兩個窩窩頭開始。絮絮不得不懷疑,他到底在朝堂上把張家怎麽着了,幽禁也就算了,飯居然是窩窩頭。

他話少,沉默地啃着窩窩頭,想必他長這樣大還沒有吃過這種東西,所以,俊俏的眉目一度皺着。

養尊處優久了,所以這種東西難以入口,他啃了兩口就放棄了,絮絮瞪他一眼:“別浪費,快吃完。”

他倒嬌氣:“難吃。”

絮絮:“有總比沒有好,你吃兩口,入夜以後肯定要餓,明天還不知道有沒有得吃呢!——”

她說了半天,他不為所動,她佯怒盯着他,最後說:“你以前可不會這麽嬌氣。”

這話俨然刺痛了他,他直直看着她,看了半天,卻什麽話都沒有說。

他的眼神讓她捉摸不透,竟然有幾分類似于賭氣的感覺。

她實在沒有見過這個模樣的扶熙,如果說給寒聲她們聽,她們也絕不會信,堂堂的敬陵帝會這麽嬌氣幼稚。

無奈之下,她只好把窩窩頭全收了起來,尋思這要是以後都吃窩窩頭,他恐怕寧願把自己餓死。

她抱了些柴火到寬臺上,拿木棍串起窩窩頭架在火上烤了烤,烤得酥了,湊近聞到陣陣香氣。

她将烤過的窩窩頭又端回了樓上,那個青年果然在孤坐窗邊看水,她戳了戳他的肩,說:“阿铉,你再嘗嘗?”

他極其嫌棄地別開頭,她也不生氣,轉到他的面前,捏起一只遞到他的嘴邊:“嘗嘗又沒多大事。”

皇帝陛下終于肯開金口,咬下一點,目光便從嫌棄轉變成了驚訝,他垂下眼,細密睫羽遮去神色,淡淡道:“……還行。”

說是還行,實際上還不是吃光了,絮絮自得地哼哼兩聲,把碟子交給他:“喏,去洗碗。”

他眼睛又睜大了些,想抗議,最終把話都咽了下去,乖乖洗碗。

那個女人還在他背後笑嘻嘻道:“以後你要養成習慣,自覺一點,不要我催你你才慢吞吞地去做,知道嗎!”

這個女人,自稱是他的“對食”,實際也不知道是個什麽身份,但她的行為可以稱得上膽大包天。

她不僅讓他這個堂堂的帝王吃窩窩頭,還使喚他掃地、鋪床、晾衣服、洗碗,甚至燒火。

他總有一種直覺,他這輩子做的活都沒有這幾天她使喚他做的活多。

奈何他現在是個病患,她卻身懷武功,且又是唯一能照顧他的人,罷了,他堂堂八尺男兒,跟個女人計較什麽?

但她每日也不以女人的樣貌示人,灰頭土臉的,把頭發束起來,戴着蹩腳的太監帽子,穿那兩身破敝衣裳,絲毫看不出是女人來。

難道她每日有一半的時間是太監?

但,好處也不是沒有,比如,夏季蚊蟲多,她給他笨拙地做了個荷包,放了驅蚊蟲的藥草。淡淡藥草香氣,很好聞。

她還會時常檢查他的傷勢,給他換藥,清洗傷口;諸如此類。

洞明臺的卧房有兩張床,他睡床上,她也睡他的床上,這使他很不快活,他的長腿都只能蜷縮起來,于是同她提議,讓她睡那邊的床。

她說,你知道個屁,萬一有刺客晚上行刺怎麽辦,我來不及護着你怎麽辦?

這便是她每晚都牢牢抱住他睡覺的原因。

但她不僅僅是抱着他——更深露重的深夜,有時候他會聽到她的夢呓,呓語裏,依稀是兩個字:“阿铉”。

阿铉。

她每個夜裏都這樣微弱眷戀地喚他,只那麽幾聲,就讓他覺得,其實被她欺負欺負,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畢竟,她将他放在那個心尖上的位置。

也是每當此時,他都覺得寬慰安心。

他篤信他就是她口中那個“阿铉”,所以他竭力按照她的話,做她認識的以前那個溫柔、什麽都會的男人。

外界的風雲變幻,卻難以傳到這個幾乎與世隔絕的洞明臺來。

連着四五日,飯菜都只有窩窩頭,饒是堅韌如絮絮,也覺得他們欺人太甚。絮絮掂了掂窩窩頭,想着把它砸到守衛的頭上,能否擊暈他們。

顯然不能。她嘆息一聲。

綿綿陰雨天難得放了晴,絮絮終于能夠搬着小板凳去洞明臺東面石臺釣魚。上回把家夥什都丢在這裏乃是明智之舉。

扶熙左右沒有找到她,少見地慌了神,想起她之前說叛黨一向與他不對付,擔心是他們将她捉去審問逼供。

等他找到她時,她正仰躺在東岸茂密的野花叢。

她睡着了,太監帽跌落,柔軟青絲鋪天蓋地淌在花間,紫薇樹落了幾瓣紫薇花在她眉心,豔麗驚人。

他鬼使神差地鞠了一捧水,輕輕抹去她臉上掩飾的泥和灰,白皙的面龐逐漸嶄露出來,他的手指停在她的唇瓣,唇瓣嫣紅可愛,令人……

他手足無措地縮回了手,沒有料到只是看着她的嘴唇,就會引發身體的欲/望。

這時候魚在木桶裏猛跳起來,發出聲響,叫她從夢裏驚醒,眼前就是放大的一張俊臉,她朦胧地喚道:“阿铉?”

他拉了拉衣角掩蓋異樣,別過頭:“我四處找不到你。你在釣魚?”

他的目光投向木桶,許久沒有沾葷腥,以至于他都看得愣了半天,絮絮坐直了身,慢條斯理地收拾釣竿,說:“別想了,魚不是給你吃的。”

他很震驚,以為她要獨吞這五條魚,神情變了幾變,雖然微妙,卻一一都落在絮絮眼裏,看得她心中好笑,便放下了釣竿:“喏,想吃魚自己釣,竿兒放這裏了。”

“你去哪?”他被她按坐在小板凳上,高大軀幹跟這個小板凳着實不相匹配,顯得有點滑稽,他回頭問她,她卻沒有停。

奈何他時運不濟,從中午一直坐到日薄西山,一尾魚也沒有上鈎,對比絮絮釣上來五條魚,愈顯他的沒用來。

他也不禁暗自納悶,難道她有什麽秘訣?

按理說,這已是晚飯時候,叛軍應該送窩窩頭來了——他仍不見她回到這裏,不由起身去尋她。

他鮮少前往渡口,絮絮說過,渡口于他而言不是什麽好去處,可別折辱了尊嚴,他便聽她的話,回回都由她接洽。

但他太擔心她。

這段時間,朝夕相伴,他像一朵飄萍,與她幾乎稱得上相依為命——

他尋到渡口,把守的人住處那兒已亮起了燭光,遠遠地還聽到有呼喝高喊,他蹙起眉,輕手輕腳靠近,依稀聽得出裏頭玩得熱鬧,擲骰子聲不絕。

想必是看守的人正在喝酒玩樂,他正準備去別處看看,不想突兀一道清淩淩的聲音響起:“衛大哥你輸了,快罰一杯!”

那聲音不難辨認是絮絮。

他警覺起來,再度潛到窗下,借着縫隙,看清綽綽燭光籠罩裏的人,統共坐了五人,四個黑甲士兵,有兩個眼生,還有一個便是絮絮了。

她撸着袖子替其中一個滿上酒,隐隐約約可見她雙頰泛着紅暈,添了些醉意。

但那雙眸子還亮得驚人。

他們的談話聲也順着夜風傳過來——

“呼,這幾日,可是一片腥風血雨哪……消息已傳到了京,也傳去了涼州。小将軍說了,倘若梁王敢來勤王,正好治他個帶兵謀逆的罪名!”

“哎哎,衛大哥,你瞧梁王他敢來麽?”

“敢不敢?哼,他要是不敢,就判他裏通外國,……唔,總之張相公他,他有條列許多……”

絮絮倒沒有再問梁王,複問他:“不知道行宮裏的主子們都怎樣了呢?”

那個衛姓士兵嘿嘿一笑:“貴妃娘娘果然國色天香,小将軍可舍不得動她,哄得好好的呢!相公說了,不能做亂臣賊子,對各位主子嘛,還算禮遇有加。”

另一個士兵又舉起杯盞來:“來來來,喝,說那些做什麽?他們能有什麽事兒,倒黴的都是底下人……”

“陳大哥這話怎麽講?莫非——”顯見她嗓音微顫,姓陳的士兵斜眼觑她:“怎地了,你個小太監可是在那裏還有什麽親眷?”

她面露擔憂地給這人也滿上了酒,說:“實不相瞞,小的我有個義姐姐,叫夏螢,她在皇後娘娘宮中當差,只不曉得怎樣了……”

“好說好說,倒沒聽聞皇後娘娘宮裏有什麽人死了,待我回去,幫你打聽打聽。”衛姓士兵哈哈大笑,拍了拍她肩膀,她也立即做出感恩戴德的模樣:“謝謝衛大哥!小的沒什麽能報答的,烤了幾條魚孝敬您。”

于此才看到幾條魚被盛上飯桌。

他們一邊把烤魚拆吃入腹,一邊啧啧贊嘆:“好手藝,好手藝!等過陣子相公大事成,咱舉薦你去小将軍帳下伺候!那時候,榮華富貴,應有盡有!”

幾人又喝了酒玩了會兒,才盡興出了門,他連忙避到牆角,望到那個身影送他們上船走了,才端着一盤窩窩頭往洞明臺的方向走。

他立即順着原路回到釣魚處。太陽落了山,天邊泛着異紫的霞光,這個傍晚,夏風略帶燥熱,林中的蟬吱吱哇哇叫個不停。

他獨自坐在水邊,魚沒咬鈎,看來沒有魚吃,他準備收拾收拾回去啃窩窩頭了。

誰知這時背後突然響起一道清澈嗓音:“讓我看看是誰今晚要吃窩窩頭了?”

他站起來,身軀高大,因此可以俯視她,見她把什麽背在身後,想也不用想是什麽,他淡淡說:“給我吧。”

她歪着頭向他一笑:“咦?一條魚也沒釣到麽?”

她打量着他,穿一身普普通通的衣裳,純黑布條束着他的漆黑長發,他默然,晚風把他鬓發吹亂了一縷,不做那端正嚴肅的帝王裝扮時,這風中飄蕩如潑墨的長發,才顯出他作為一個二十歲左右的青年人的年輕活力勁兒。

太像,若他肯笑笑,就更加肖似了。

她探出一只手,理了理他的頭發,嘻嘻一笑,從背後端出一碟子魚:“給你留了一條,喏,快吃吧。”

他詫異地望她,她仍舊朝他笑,笑意盈盈,他嘴角實在忍不住地彎了起來。

眉目如畫,鬓若刀裁,得天獨厚的好容顏,不笑時是高山之雪,笑時則是盈盈春山。

笑若驚鴻一瞥,轉瞬即逝,末了,他還是定定看着她,問她:“你剛剛做什麽去了?”

他甚至想問,到底哪裏的你是真,還是此時的你是真,他萬萬不敢想,另一種可能。

她泰然自若,把碟子置放在假山石上,輕巧坐在石頭上,說:“我去打聽了些情況;我就知道他們還有顧慮,首先是顧慮梁王,……我還問了他們,一些人的近況,”她擡眼一笑,“放心,他們都還好。”

她沒有一字騙他,和他聽到的一模一樣,他的眉目才舒展開,他不該懷疑她的。

她笑道:“你沒有什麽想問的?”

他說:“我什麽也不記得,就算關心……亦不知該關心誰。”

她兩只腳一蕩一蕩,若有所思說:“比如……你有一位國色天香的……”

他說:“貴妃?”

他沒料到她為何突然變了臉色,目光涼涼落在他的臉上,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了聲:“別人記不得,卻記得她。”

她從假山石上跳下來,頭也不回地走了。

留他跟那盤魚面面相觑。

扶熙再找到她的時候,她坐在曠月島西岸的假山石上,手邊堆了小山般的石子兒,她一個接一個往湖水裏丢。

靜谧的湖水接連發出撲通聲,絮絮覺得白玉湖就像扶熙,不丢倆石子兒,就沒法解氣。

他——他簡直要氣死她了。

蟬聲竭力嘶鳴,六月盛夏,淡淡藥草香氣裹着泥土氣一并襲進她的鼻尖,她還沒來得及出聲,猝不及防太監帽被人摘下來,三千青絲頃刻潑灑,她急忙要回頭,接着頭發上輕輕落下了個什麽。

她探手去摸,竟然是個花環。

“對不起,我是在渡口聽到他們提起她才說的,我不知你會生氣——我再不提她,你別生我的氣了,好嗎?我編得不好,你,你喜歡麽?”

她取下花環來,淩霄花和紫薇花交織成姹紫嫣紅一片,手藝拙劣,但心意,還可以。

她癟着嘴:“沒生氣。我哪敢生您的氣呢?您可要把我……”

話不及畢,以吻封緘。

“別說這種話。”他的嗓音低啞,漆黑的眼睛裏映着天邊最後一抹紫霞光彩,映出她的剪影來。

他想,不管過去是什麽樣,至少這個時刻,她于他,是很重要的人。

他還是很想知道,她到底是什麽人。難道是思慕于他的小宮娥,陰差陽錯地陪在他這個落魄帝王的身邊?

他試探着問過幾回,卻被她擋回去:“知道了又怎麽樣呢?”

今晚俨然是個時機。他坐在竈臺旁燒火,終于又問出他的疑惑。她的回答如出一轍。

他沉思着,仿佛在做一個很艱難的決定,最後說:“如果真的如我所想的話……若日後可以翻身,我會……”

“廢後另立你”五個字終究沒有出口,他怕她覺得他冷血無情;然而冷血是刻在骨子裏的,他心中的的确确這樣想。

他改口說:“我會封你為妃,封賞你的家族,你的兄弟姊妹……”

她很無語地看了他半天:“您想得太多了……”她還咕哝了一句:“誰稀罕當你的小妾。”

他被丢了個烤窩窩頭。……這女人,她不懂什麽叫君無戲言嗎?她是不是當他随口說說的?

絮絮心中還有旁的心事,并未真的在意他那一通話,——等他日後記憶恢複了,便會知道這都只是玩笑話,說不定還覺得丢人呢。

連着幾日絮絮都努力釣魚,做了烤魚拿去賄賂那幾個把守的士兵,套取些情報。

他們輪班換崗的情形也差不多摸了清楚,五天一輪崗,渡船的人和看守的人隸屬不同營,互不認識,只認腰牌——這便是個突破口。

阿頹:手動感謝【48353481】小天使的地雷,感謝【春華秋實】的營養液!蟹蟹等着我的小天使們——

扶熙:看來我其實,憑空想象能力還挺強

元铉:(呵tui)替身罷了

扶熙: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我老婆明明那麽愛我,她在我最落魄的時候都不離不棄!

元铉:小三哥,清醒點,‘铉’字跟你不沾邊

扶熙:不,铉和熙都是x開頭的

元铉:……

扶熙:(已黑化)

阿頹:女鵝,你現在可以選了

絮絮:選什麽???

阿頹:你可以選,是跳樓,還是跳崖,還是喝毒酒

絮絮:??????

阿頹:快選,快選

絮絮:媽呀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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