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晉江文學城首發

半夏小說首發

六月廿五夜,星繁月簡。

曠月島上草木蓁蓁,螢火蟲在茂盛草叢間飛舞。扶熙一路找她找到這裏,卻沒有見她在此。

這幾天一入夜,她便到草叢間撲螢火蟲,他皺着眉問她撲這東西做什麽,她反倒說他很不懂意趣。

她振振有詞:“季夏之月,腐草為螢。六月過完,螢火蟲就要沒了,這時候不逮,什麽時候逮?”

他不能理解她,她的勢頭恨不得把曠月島上所有螢火蟲都抓起來。

是以今夜他也以為她在這裏撲螢火蟲,但沒有,那就是在跟守衛士兵們喝酒套近乎了。

她的日常不外如此,和他在一起,抑或是和他們周旋。

今夜的曠月島好像有一絲不同尋常。

他腦海裏有什麽畫面一閃而過,他竭力想捉住,蹲在草叢旁,鬼使神差地伸手,一只蠢笨的螢火蟲就跌跌撞撞落在他掌心了。

他不由彎起嘴角:這麽容易捉的東西,……誰知剛得意不久,那只螢火蟲便撲騰着,從他掌心試圖逃離,跌進了草叢中。

他撥開草叢去找,不想在蓬蓬的野草裏,藏了一柄金燦燦的黃金球杖。

衛老六感慨着過了今夜,他終于不用幹送飯到洞明臺的差事,——鬼知道這份差事一點兒油水都沒有,巴掌大的洞明臺,僅那位皇帝陛下和一個據說是禦膳房燒火的小太監。

小太監看着又瘦又黑,用腳指頭想也知道,是不可能撈取什麽好處的了。

唯一好處倒是,這個小太監他烤魚的手藝很不錯,他暗暗自得地想,從禦膳房出來的伺候主子們的,就是不一樣。

昨天說着要換崗了,反複暗示他,他拍着胸脯說今晚定然讓他吃好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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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麽,指望不上一個幽禁洞明臺只能天天喝白水的小太監,不過他從行宮酒窖裏偷搬來一壇老酒,可夠盡興。

絮絮早在屋子裏生了火烤魚,一邊被煙嗆着流眼淚,一邊暗裏把張憂的八輩兒祖宗都問候了一遍。

等衛老六和陳老九來時,暖火已把狹窄屋子烤得熏人,微黃的光在牆壁上直閃着,五個人影印在了牆上。

衛老六笑說:“小容公公,咱今兒可得不醉不歸!”說着向她亮了亮手裏提的一壺酒。

絮絮一眼認出那封皮是行宮酒窖裏的,不曉得他怎樣得到。

絮絮心裏不由想到,上次喝這酒還是傷情,由此可見,人只要忙起來,也就沒空去傷情了。

她極殷勤地替他們四人一人端了一條魚上來,全都金燦誘人;還更殷勤地起了酒的封皮,在碗裏滿上,屋中霎時酒香四溢。

酒過三巡,衛老六說起近日行宮裏竟然異常的風平浪靜,絮絮聞言計較着,照理來說,至少應有一場血戰,但它沒有發生,是否代表着除了扶熙以外,還有人在操控大局?

衛老六又說起,那幾個番邦小國的王子公主生得當真俊美,宋大人有意把外甥女許配給柔狐王子。

絮絮一聽,心裏又一個咯噔,随之問道:“孟小姐?”

陳老九道:“對對,就是那個孟小姐!啧啧,孟小姐慣有才名,照我看哪,明明是很般配的嘛……但,唉。”

絮絮又問:“陳大哥做什麽嘆氣?難道是那位孟小姐心高氣傲不願意?”

衛老六嘿嘿笑了兩聲:“當然不是,而是王子殿下不肯。——但,不肯又怎麽樣?宋大人已經擇定了良辰吉日,就在近幾日了。”

絮絮驚訝道:“這麽着急?”她不由撇撇嘴,“宋大人這是賣姑娘吧。”

陳老九啧啧道:“嗨,大人物的舉動,當然有他們的深意,咱們又不懂。孟大小姐容貌美麗,哪裏能辱沒了他王子殿下,那小子不知情識趣,要知道,想當宋家的女婿的男人從這兒排到了三十裏外呢。”

就聽衛老六忽然神秘兮兮地壓低了聲音:“說起容貌美麗,我看,張小将軍對那位國色天香的貴妃娘娘,也實在算得上真情實感了!這幾日可每一日都去探看美人——”

“我此前聽說皇後娘娘才真是人間絕色。”陳老九摸了一把下巴,朝窗外某個方向努了努嘴,“那位真是好福氣,妻妾都如此美貌。”

她之前從他們跟前打聽了一番夏螢的近況,便知道了她宮中的人除了被禁足外并未被為難,只是她失蹤的事,不曉得被誰瞞了下來,他們尚未察覺。

叛軍裏同她有什麽交情的?她左思右想,不知是誰。

酒過三巡,酒意上頭,幾條魚已全進了他們的肚子。

絮絮尚在着急,怎麽還沒有發作,額頭冒着汗,她擡袖不斷擦汗。

衛老六一面幹了一碗酒,醉眼迷離時,忽然嘿嘿發笑:“小容公公,你怎麽不吃?你今兒這,這魚吃得我……”

他扶着腦袋,覺得眼前一陣一陣泛着陸離的光,面前的人逐漸重影。

但暈眩中還模模糊糊地能辨認出那個又瘦又黑的小太監,站在他們面前,殷勤地說:“哎喲,衛大哥這是醉了呀!”

可是今晚他怎麽變得這麽白淨了?他還沒有想明白,伸出一根手指,光指着她,随即啪嗒一聲,腦袋砸在桌上,昏了過去。

旁邊的陳老九也踉跄着腳步,本想說叫人送他們倆回去,剛說了兩個字,沒有了聲息。

絮絮不理會他,也不同他們廢話,見四人都已昏睡,神情流露出淡淡鄙夷來,嗤笑一聲,就要去解他們的佩刀。

誰知曠月島上那名士兵卻警醒,許是方才吃得不多,剛剛只是假意昏過去,見她靠近,立即翻身起來拔刀指着絮絮,厲聲質問:“你,下了什麽東西?解藥呢?”

絮絮挑了挑眉,輕巧一踢就踢下他的刀,握住了刀柄,壓在他的脖頸旁輕笑:“見識不錯,不過,沒有解藥。”

她拿刀猛拍了他頸側,叫他當即昏了過去。

正此時,她瞄見牆上印出的影子,剩下那個守衛還有力氣偷襲她?不自量力。

但在看到另一條人影時,她微微一頓。

守衛的腳步哆哆嗦嗦,連帶影子一道顫抖,手中的刀握得不夠穩,砍向那個小太監的後背時,只聽“锵”的一聲響,砍在了什麽堅硬的物什上。

他定睛一看,是一柄黃金球杖,還未反應過來,腦袋猛地挨了一下重擊,人事不知了。

絮絮回過頭時,正撞進一處寬闊胸膛,一雙胳膊把她按到懷裏,頭頂上有釋然的喘息,“你沒事。”

絮絮哪還顧得上說那些矯情的話,忙地從他懷裏掙了掙,說:“快,把這守衛兩個人的衣裳扒下來。”

青年眼中閃過什麽,類似于失落。

絮絮已走到一邊,他見絮絮正要把對方的衣裳扒下來,攔在她跟前說:“你出去。我來。”

絮絮滿頭霧水,問:“怎麽了?”

他一面把她推出了門,一面說:“不準你看其他男人的身子。”

她在門外,又好氣又好笑,但他把門從裏面反鎖了,她踹門無果,只好乖乖坐在門前石階上。這時她才看到放在石階旁的一只荷包。

荷包做得很爛,正是她的手藝,她撿起來,暗夜裏明滅着一點點光,她好奇撥開了荷包口,裏頭撲騰着一只螢火蟲。

她嘴角愈勾愈高,快平不下來了,螢火蟲卻借她愣神的剎那,從荷包裏振翅逃之夭夭。

她的目光追着它,心裏有一許淩亂中的平靜。

看,如果他們去過尋常百姓的生活,就會和從前一樣美好……。

她心中那個念頭如野草般瘋長起來,她真希望,他永遠也不要記起來啊。

半晌過後,門才開了,穿上守衛衣裳的扶熙站在門前,輕咳了一聲:“進來。”

絮絮一竄兒站起來進屋子,三下五除二換上那套守衛的衣裳,換衣裳的過程中,眼角餘光還看到他在門邊微微側着臉,火光閃爍間,仿佛耳根又泛起紅暈來。

他說:“你……你也不知道避着人嗎?”

絮絮道:“有什麽可避的?情況緊急,……”

他嗓音低了低:“你只對我這樣,還是對其他人都這樣。……還有,為什麽?”

“哪有什麽為什麽。”她嘟囔了一聲,沒有太注意他的問題,一心都是她籌備的計劃,換上守衛衣裳後,絮絮從他們身上又摸出了令牌,遞給他一塊,說:“揣好了。我們要走,就靠它了。”

令牌上大字寫着乙營兩字。她已知曉這個乙營負責各處的看守,十天才輪崗。

她招呼他一道把兩個守衛都拖進了密林裏,疏疏星光下,她把他推遠了些,他問:“你做什麽?”

她吸了一口氣,第一次殺人,心頭不免發顫,低聲說:“天地有知,這幾人是亂臣賊子,絮絮此舉,不算枉殺。”說着抽刀出鞘,手起刀落,利落幹淨。

閃避及時,血沒有沾上衣裳,她望了眼埋在荒草叢裏的兩具屍體,丢下沾血的佩刀,另外佩上刀,說:“我把那兩人送上船回對岸,……你自己小心點。”

扶熙看着她的動作。

看到了她的糾結猶豫,也看到她的堅毅果決。

還看到她不要他的雙手沾上鮮血,所以把他推開……。

他默然攥緊她的手,她的手心出了汗,比往常都要涼。

可是這種時候,明明應該他安慰她兩句,不知怎麽,反倒是她察覺到他的不尋常,回頭粲然一笑:“別擔心,我們一定能逃出去。”

她的明眸熠熠,比天上繁星還要亮。

“你是怎麽找到球杖的?”她試着轉移話題,沒成想他也同時開口:“你是怎麽把他們藥暈的?”

說完尴尬地對看了一眼。

絮絮得意起來,道:“幸虧我平時收集各種藥材,見得多了,那天在島上草叢裏找了半天,終于讓我找到一味俗稱‘迷魂草’的,我剖開魚腹,烤魚時把這味藥草和其他佐料一并放置,等他們吃了魚,……嘿嘿。”

扶熙目光有些疑惑:“收集藥材……?”

絮絮輕輕看他,目光放得遠了,落在幽幽的林間,“是啊,有些遺憾,再也不想重演。”

她帶着扶熙一起到了渡口,把昏過去的衛老六和陳老九拖上了船,說:“我很快回來。”

中夜的漫天星子映在白玉湖中,她說着輕巧跳上船頭,船身一晃,滿湖星光搖晃。他注視着她撐船遠去,槳劃破了平靜湖面,他只覺眼前是一場星光璀璨的清夢,夢裏紛争不絕,卻又如斯美妙。

絮絮押着昏睡的兩人回到對岸,靠岸以後,費了極大的力氣終于把他們兩人扯進了他們所在的丙營。

夜深人靜時,值守的人正打着瞌睡,猛然間聽到聲音,懵懂醒過來,絮絮把人丢給了他,說:“這位大哥,衛大哥和陳大哥喝醉了,叫我幫忙送回來。”

對方也不甚清楚緣故,寒暄兩句便接人回了房。

絮絮卻還有要事,她須得呆到天明時分,跟丙營新的輪值士兵一起搭船回曠月島。

距離天亮還有三四個時辰,絮絮回想了番建造圖,記得白玉湖上有一條堤人跡罕至,從那裏到煙瀾載水要比繞湖而行近得多。

她這時候在堤上狂奔,終于覺得當年那位皇帝僅取了術士所勾畫圖紙的南部小片用以營建北陵行宮,頗有先見之明。

堤上許久無人打理,雜草雜樹叢生,胳膊手背上都劃了不少傷痕。好容易到了煙瀾載水,門口有人把守,她慌忙避開。

她忽然想到那天,寒聲說小順子大早上突然出現在了窗前,便從後頭潛進草叢繞到窗邊,撬開窗,翻了進去。

宮室依舊,她摸索着上了樓,到了自己的梳妝臺前。銅鏡裏乍映出個模糊的黑影子,朦胧的光從窗外柔和照進來,鏡子裏的人狼狽至極,野草還辍在她頭發上,她擡手拂落了草屑,嘆了口氣。

她翻找了半天,終于在妝奁裏找到了她的珊瑚耳珰。

可無論她怎麽翻箱倒櫃,都沒有找到她的鳳皇釵。

這可怎麽辦?

鳳皇釵之于她的意義,不亞于珊瑚耳珰。那是皇祖母送給她的。

她急促呼吸着,又翻找了一遍,還是沒能找到。

眼看天色漸明,時間已然不多,她微微蹙眉,放棄尋找鳳皇釵,另包了一些金銀和名貴藥材,一股腦兒揣在懷中。

正準備走,又想到了什麽,從妝奁底層找到一只小荷包,握了握,塞進懷中。

最後她給寒聲她們留了一張字條,告訴她們保命為上,待過些時日她定會營救她們。

等她再回到了丙營門口,天色已經蒙蒙亮。

船徐徐前行,絮絮看到這倆新送飯的拿的又是窩窩頭,不由火大。

曠月島的渡口風略大,絮絮沒預料到遠遠望見一個人站在那兒,跟石塑一般,近看還當真是扶熙。

“诶,那是誰?”送飯士兵指着渡口那人,笑起來問絮絮,“怎麽傻站在那兒?”

“哦,他……”她不禁猜想,他難不成在那裏站了一整夜?思及此不由失笑,才說:“那是我哥們……元三。他膽小,我一個人出來了,估摸着他害怕。”

絮絮望着他的身影,心裏按捺不住地激動起來,再過一會兒,只消再過一會兒……。

船靠了岸,她因為身上揣了許多東西,不便再似之前那般輕盈地跳上去,步子也因為整夜未合眼,都虛無缥缈起來。她一腳踩在渡口的木棧上,腿軟得以為踩進了棉花堆裏,及時被人扶緊。

他抿着嘴唇,漆黑的長眼睛注視她,眼下一片青黑,她笑話道:“你不會真的在這裏等了我一整夜吧?”

他不語,扶她站穩了以後,靜靜道:“你說你很快就回來。”

背後兩個人也踏上岸來,道:“元三兄弟。”

扶熙擡眼看着他們,又壓了壓帽檐,幾人一齊進了屋子,他們放下了食盒正準備走,絮絮道:“兩位兄弟坐下喝口水吧。”

他們也沒有多想,坐下以後,絮絮打發扶熙過去倒水,暗裏向他使了個眼色詢問,他微微點頭,她放下了心。

不久水端了來,絮絮眼看兩人端起杯子。

節骨眼上,她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就見面前這瘦侍衛忽然放下了杯盞,她的心立即提到嗓子眼,生怕他們是發現了什麽。

卻聽他道:“我看元三兄弟氣宇軒昂,儀表不凡,是成大事的面相啊!只這隐隐籠罩一層青氣,乃是兇兆。”

她嘿嘿笑了兩聲,暗想這不是成大事過程裏遭遇了些挫折嘛。她說:“想不到兄弟還會看相啊?”

面前人一聽,摩拳擦掌起來,說:“容小兄弟,我也給你看看……哎喲,哎喲!”

他仔細端詳了絮絮半天,忽然哎喲地叫起來,還直拍大腿,看得絮絮直眨眼:“怎麽了?我、我這個面相,可能發財?”

他哈哈大笑起來:“容小兄弟,我看你眉目端正,也是要幹大事業的人——尤其啊,桃花很旺。”

她幹笑了兩聲,不經意看到不遠處站着的扶熙向她這裏直直盯着,看起來不太高興。

好在他叭叭說了小半天,大抵覺得口渴難耐,把面前杯中的水喝了個幹幹淨淨。絮絮一直提着的心才略微放下。

迷魂草見效不夠快,她只得又耐着性子跟他們周旋了半晌,等發作了,才算徹底放心。

她不敢松懈,謹慎地又試探了半天,确定他們已昏死,便朝身後勾了勾手:“阿铉,快,扒了他們的衣裳。”

他乖乖過來,她撲哧笑出來:“剛剛直盯着我幹嘛?”

他沉默着半天,毫不客氣地拎起那個瘦侍衛的衣領,說:“他說你桃花旺。”

說着,拿眼瞥她一下,冷淡道:“你還不出去。”

絮絮嘚瑟地哼起小曲兒,不知是為什麽,覺得心情大好,也許是因為,她即将逃出生天——又也許只是因為,她很高興能這樣直接地感受到他的在乎。

她倚在門邊,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想着自己幾年前,那可是京中少年們的春閨夢裏人啊——忽聽得咣當咣當響,發現得意過了頭,懷裏揣的寶貝簌簌地都掉下來了,忙不疊去撿。

他們倆又換上了這兩位丙營士兵的衣服,拿了他們的腰牌,一如之前把他們拖到密林裏。

俗話說,一回生,二回熟,絮絮暗暗告訴自己,沒什麽大不了,殺人不過頭點地……握住大刀,依然想把扶熙推遠點。

他按住了她握住刀的手背,說:“讓我來。”說着,沒等絮絮反應阻攔,已走上前,他拾起那柄黃金球杖,拔出匿藏裏面的利劍,絮絮只見到劍光一閃,劍身甚至沒有沾上血。

他利落割了他們的喉嚨時,眼底毫無波瀾,淡漠如殺死一只螞蟻。

她愣了半天,他垂眼疑惑詢問,她怔怔說:“這……”

他以為她是指球杖,于是道:“這球杖不知為何有一處機關,藏了一柄利劍。”

絮絮并非在意外這個,但不是糾結的時候,她深吸一口氣,說:“我們快走。”

天微明,劃船上岸以後正好過了宵禁的時間,兼之他們有了令牌和衣裳,沒有太惹人注目,因此一路潛到了行宮後門。

絮絮不由慶幸當時跟着采買的人從此門出去,才能在這樣的情況下快速摸索到出路,見到門時,心跳得厲害極了。

直到踏出了行宮,她看到尚未完全亮起的天空,才感到一絲不真實。

她道:“我們向南走三十裏路有一處小鎮,先到鎮上買兩套衣裳。”

連殺四人換取五天逃命的時間,她要北上幽州,此前若能聯絡到她的人或者哥哥,最好。

但一旦他們發覺,追兵勢必也要兵分兩路,一路上幽州,一路上京。

思緒繁雜,一路上她幾乎都沉浸在思索對策裏,沒有馬匹,只能依靠兩條腿,絮絮深感逃命是個體力活,應該把剛剛的窩窩頭帶上的。

絮絮正自懊悔着,面前已伸過來一只窩窩頭,“吃點吧。”

她眼底閃過一絲詫異,看到他睫羽在早風裏微顫,像蝴蝶的翅翼,就算清減消瘦了、就算過那種幽禁的苦日子,他的容貌卻愈顯一種鋒利的漂亮來。

将就着吃完了窩窩頭,兩人撐着精神到了小鎮上,已是午後,絮絮先去當鋪當了一支釵,買了兩套男裝換好,又在小攤上買了只面具給扶熙戴上。

他很不滿:“為什麽只有我戴?”

“我倆都戴,目标太大,何況見過你的遠多于我。”她說道,笑嘻嘻幫他戴好。

這面具的款式是全臉式的,通臉漆黑,老板說這是目前江湖上最流行的俠客面具。絮絮又給扶熙的頭發弄了弄,弄成兩撇龍須搭在額邊,看起來的确像個游俠,便道:“你是游俠元铉,記住了嗎?”

他沒回答,大抵是答應了。絮絮又道:“而我是……唔,我暫時是你的兄弟沉容,別叫錯了哦,沉容。”

他低低重複了一遍:“沉容。”

逃命這一夜來,他們倆着實已筋疲力盡,找了一家客棧暫時住下了。

掌櫃笑吟吟地說:“兩位打哪兒來,這一路風塵仆仆的?小二,還不帶客人上樓?”

絮絮笑應他,用北地方言說:“不瞞掌櫃的,我們兄弟倆是打塞北來的。聽說七月初七,離這裏不遠處有個什麽‘昙花集’,想來一瞻。”

掌櫃的說:“那客官來得不是時候啊,近日,客官一路走來有沒有發現什麽?”

絮絮心想當然深有體會,附和說:“有有,這沿途倒見好些官兵駐守。”

掌櫃的皺着眉頭說:“哎,聖駕來巡,近日不曉得出了什麽事,官兵都嚴防把守呢,一個人都不準放出北陵。客官從塞北這樣的地方來,可得小心了。他們要是盤問你們啊,你們切記說自己是江南來的。”

絮絮了然點頭,立即切換上南地方言,吳侬軟語,道:“我曉得哉。”

旁邊的扶熙看得目瞪口呆。

夢裏那輩子,她和阿铉都是南地人,說一口南語又有什麽難。

這輩子她跟着爹爹走南闖北,學的方言就更多了,還通曉戎狄話和西域話,只是平時不說。

等上了樓,再拾掇拾掇,多日沒有洗澡的絮絮終于可以泡澡,只自顧自地解着衣裳,旁邊的扶熙道:“你是我的妻子麽?”

絮絮聞言,心裏竊喜,表面卻是白了他一眼,昂了昂頸子:“才曉得嘛?”

她不知背後他瞳孔裏的震驚。

她半天沒聽到他的回應,側過頭看去,看到他眼裏明明滅滅有着什麽,唇微微張開,似有話想說。

她衣裳已解,跨進澡盆兒,掬了水洗幹淨了臉,一面懷念起龍榆山上的溫泉,一面感慨由奢入儉難,卻還是沒有聽到他說什麽。

她索性轉過身來,雙臂交疊趴在邊沿上,眨着眼睛,道:“怎麽了,驚到說不出話來?”

他垂下眼時,幾乎被她的容顏燙到了眼睛,她這個模樣,像極了一朵沾了朝露的牡丹花,豔若朝霞,無可比拟。

他的喉頭微微一動,“你……”

狹窄的房間叫他覺得窒息起來了,也不曉得是不是水汽的緣故,他嗓音都變得喑啞,說道:“你原來這麽好看。”

他就聽她笑起來,歪着頭,烏黑細發蜷在她的鎖骨上,水汽蒸騰着凝成水滴從她額角開始滾落,一滴接着一滴。

她說:“當然。”

他像是下定了極大的決心,終于将那個問題又問了一遍:“你為什麽對我……”

她像看傻子一樣看他。“沒有為什麽。”

誰知絮絮說完以後,目光不經意掃過某處,也很震驚,想到什麽,最後決定當做什麽都沒看到。扶熙說:“我出去看看飯菜好了沒。”說完,逃命般出了門。

在客棧睡了大半日,入夜時分,絮絮終于感到活過來了,有了精力,便坐在桌前打算給幽州去一封信。

依照客棧老板的意思,叛黨把北陵全封鎖了,信不能直接傳出,她必須得靠璇玑來傳信。

她将珊瑚耳珰抛了又抛,決心一試。

璇玑作為一個的情報組織,安插耳目最多是在三教九流之地,絮絮尋思這小鎮最能稱得上三教九流彙聚處的,該是位處東北的仙客樓。

一覺睡到現在,她的腦袋尚且發昏,獨個兒想了半天才發覺扶熙不在,桌上倒是擺着一桌菜。她穿戴裝扮好,是個俊俏公子的模樣,推門出來,不想他正坐在門口。

望見是她,匆忙起身,說:“飯菜都端進去了。”

她暗想,他逐漸地學會考慮她了,不錯不錯,但可惜還有安排,要浪費那桌菜了,她笑說:“不,我們去仙客樓吃。”

他不知她的計劃,她也暫時沒有打算告訴他。

“你躲外面做什麽?怎麽不進去?”

他垂眼,似有什麽,難以啓齒,最後搖了搖頭:“我幫你守着。”

絮絮心道明明心裏有鬼,但并不戳破他。一路到了仙客來,夜色初籠,晚風微拂,似乎往來的人都籠罩着一層燥熱似的。

絮絮徑直拉着扶熙站到仙客來的門口,望見大門兩邊的楹聯,便裝作欣賞字跡的模樣,将記號悄然畫在了“迎”字的旁邊。

店小二哈着腰來招待,吹噓說:“公子有眼光!這副楹聯,可是韓先生親自題的!”

絮絮沒仔細聽他的話,他迎着他們兩人進去時還在說這個,絮絮就問:“韓先生是何方貴人?”

店小二一副啧啧啧的表情,絮絮很迷惑,聽他說道:“您還不知道韓先生,那可就白來咱們玉和鎮了!”

他論述了一遍這個韓先生的光榮事跡,包括他什麽少年神童,什麽一下子就中了皇榜,還有修橋鋪路,諸如此類雲雲。

末了說:“二位若是外地來的豪俠,不妨去拜會拜會韓先生,先生最好客,急公好義,一定會好好招待二位的。”

絮絮聽了個囫囵,只知這位韓先生威望很高,但不知自己沒事幹拜會他做什麽,她又不是要在這玉和鎮開山立派,需要拜山頭。

店小二見絮絮沒有多大興趣,卻不放棄,轉而游說起這位戴面具的少俠,表示有頭有臉的江湖人物都會到韓先生家拜會的,少俠您一看就非凡人,一定一定要去一趟。

扶熙冷冷道:“菜單呢?點菜。”

店小二撇撇嘴,還在嘟囔着他們不去一定會後悔的。

扶熙望着菜譜,看了半晌,絮絮托着腮問:“看出什麽來了麽?”他搖搖頭,低聲說:“我不知道我喜歡吃什麽,你點。”

她一副了然的模樣,說:“這樣吧,那我可就照我喜歡的點了哦。嗯,先上一個西北羊肉鍋子——”她叮囑店小二:“要辣,非常辣。”

扶熙不可置信地擡眼看她半天。

但最後上的一桌菜,他挨個嘗了嘗,發覺他都很喜歡。直到這時,他一擡頭就對上了她笑意盈盈的眼睛。她撐着額頭,一縷碎發絞了又絞,“——但我知道。”

絮絮在仙客樓借着亂晃,在許多處都留下了記號,如今只有等待。

壽寧宮。

入夏天,京中一向酷熱,別宮主子未能跟去行宮,多愛用冰塊消暑。

林姑姑在盛着冰塊的金盆旁邊打着扇兒,金縷扇偶爾反起光來,太皇太後倚在榻邊撐腮小憩。良久,她閉着眼睛,幽幽問了一句:“行宮那邊,傳來什麽消息沒有?”

林姑姑搖搖頭:“沒有消息。”她頓了頓,試探着看往太皇太後,“這也許就是最好的消息。”

太皇太後不語,半天過後,蒼老的聲音才又一次響起:“涼州那邊呢?”

林姑姑如實道:“探子回禀,梁王已連夜清點了兩千輕騎快馬馳援,預計今日剛到蕭關。”

太皇太後淡淡道:“是馳援還是趁火打劫,須得再觀望一陣。”

林姑姑繼續打着扇兒,太皇太後倏地又問:“那絮絮呢?”

“上回傳的消息說娘娘跟皇上鬧了些別扭。之後便也沒有消息了。”

太皇太後輕輕嘆息:“她聰明機靈,這些事困不住她。……若不陷在情情愛愛裏,該是能做出一番大事。”

林姑姑道:“奴婢鬥膽想問問太皇太後,京中諸多貴女,争妍鬥豔,娘娘與您也非親非故,為何您偏偏最喜歡娘娘呢?”

太皇太後忽然睜開眼,蒼老的眼睛仍然不減威嚴,她徐徐道:“她的氣質和別人不同。那種氣質,……哀家說不上來,但總叫人安心,又感到溫暖。”

叫人能安心,這便是一件極其不容易的事。

林姑姑回想着,似乎當真如此,前幾個月太皇太後病得嚴重時,娘娘正在禁足,她們紛紛覺得恐怕這病是好不了了,連太皇太後自己也是如此,甚至預備好了遺旨。

但娘娘一出來,到了壽寧宮中,她就覺得燃起希望來,似篤信着娘娘一定有法子。

她們雖不清楚究竟緣何病好,但看到娘娘的時候的那分安心和踏實感,的的确确存在着。

林姑姑了悟。

片刻以後,太皇太後再開了口,聲音已低下來許多:“可憐哀家這樣多孫兒孫女,倒不如她一個人孝敬。”

太皇太後素來威嚴,對先帝及其兄弟姊妹們嚴格,對當今皇帝極其兄弟姊妹們亦嚴格,大家小時候受了教導,等長大些,當然也就不甚親了。

太皇太後擺了擺手,林姑姑放下扇子靜靜退下,剛出了門,一邊的小吉祥便湊上來:“姑姑,太皇太後有什麽吩咐?”

林姑姑道:“太皇太後歇息了,你們都退下。”

幽州大營。

“父親,您看。”

帥帳門簾被掀開,一位銀甲白袍的年輕男子匆匆進帳,手中握着一樣物什。

被稱作父親的男人同他容貌有幾分相似,一樣的俊朗英武,上了年紀,眉目便染上許多風霜之色,但威武愈盛。

“行宮宮變,聖上有劫。”容廈展開字條,看到當先一句,神色微變,看向自己的大兒子,“這信從哪裏來的?”

容涵道:“兒一早在演兵場練兵,一只雪白小鳥飛到兒身邊,揮之不去,兒才發見它腿邊綁着字條。”

容廈眉頭微擰,這是何人報信,傳信真假尚不可知,他立即吩咐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涵兒,你速派探子前往北陵刺探,再點一千精銳先行,如境況屬實,為父奏請出兵。”

這傳信之人莫非是絮絮?絮絮手掌璇玑,但從前見過璇玑傳遞消息的方式,會留下獨門記號。

那會是誰?

然而這一天入晚,容廈思慮未睡,帳外有清脆鳥鳴。他道:“副将,把那惱人的鳥兒趕走。”

副将領命剛出,容廈一轉身,卻突然發現帥帳陰影處悄無聲息站着一個人。

那人長身玉立,白衣飄然,面上縛了遮住上半邊臉的銀面具,這時向他微微一笑。

容廈冷聲正要厲喝是誰膽敢擅闖帥帳,那人道:“将軍如若馳援行宮,萬不可全力勤王,北方諸國近日異動,恐有大變數。”

說罷微微颔首,就要離開。

容廈道:“閣下請留步。”

白衣青年身影微頓:“将軍有何事?”

“閣下可否告知姓名?閣下所言,本将軍又如何辨識真假?”

那人回過頭來,漆黑的眼睛映照燭光,道:“在下奉師命而來,家師蕲州昭微觀觀主長嬰真人。”說着,從腰間解了一枚玉牌,抛給容廈:“大将軍或許認識家師的玉牌。”

昭微觀素有小國宗的名頭,歷代觀主為國祈福祛災,很得人敬重。

這一代觀主長嬰真人,容廈聽聞過他的名號,還記得一件與他有關的事——應該說,是宮中一樁秘辛了罷,當年宮中四皇子殿下出生不久,長嬰真人言其将帶來災禍,于是在那個初春時節把四殿下帶去了蕲州。

這秘辛本無多少人知曉,而今這個青年,他自稱是……長嬰真人的弟子?

容廈神色肅重起來,道:“閣下莫非是那位——”

對方靜默着,向他走近了一步,沐進光中,容廈望着那張半被銀質面具擋住的容顏,眼底閃過詫異之色,卻見他笑着,嗓音溫雅清和:“将軍要知,在下無姓無名,與您口中之人,早斷了塵緣。在下道號……玄淵。”

說着,他伸手,容廈把玉牌抛回他的掌心。

容廈一眨眼,那白衣青年已踏雪無痕般不見了影子。

他望着先才玄淵所站的地方,不由想到,若玉牌還能造假,但這昭微觀的輕功步法踏鴻,是絕無法造假的。所以他剛剛傳遞的情報,只怕也是真的。

容廈整饬兵馬思索對策時,又想起長嬰真人那個預言,說他二十歲前不能接觸皇室人物,否則性命難保,殃及國祚。

算算時日……

阿頹:啊,終于快鋪墊到很重要的情節了!!!

絮絮:我想了想,還是跳崖吧,跳樓屍體還在,不好,喝毒酒會醜,也不好……

阿頹:給你安排一個美美的跳崖

絮絮:……

(修改了容爹的名字:容廈,之前那名字發現有重複;修改了珊瑚耳珰的線索,一開始絮絮應該是沒帶上曠月島,得回去拿;)

扶熙:我是不是越來越像前夫哥了

元铉:你才是前夫哥

阿頹:互為前夫哥

扶熙/元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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