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晉江文學城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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瓢潑大雨,浸得宮中地面水光淋漓,折射漫漫幽離的燈火。

太皇太後駕鶴西歸,宮城內外一片缟素。

因是戰時,且剛破城,不及籌備,帝令喪葬一切從簡。

依循舊例,靈柩停在肅成殿中。哭聲戚戚一片,混雜雨聲,響徹宮闱。

停靈三日便要下葬,何其急迫?

絮絮在禁宮落鑰最後一刻闖進宮門,哭聲不絕,傳進了耳,仿佛隔着千重雲水,渺渺茫茫。

她推開肅成殿大門。殿門吱呀洞開。

偌大宮室,遍挂白幡,嫔妃宮女恸哭,放眼望去,素白似雪,令她記起,正月裏在寒香園,和皇祖母一道看的茫茫大雪。

她站在殿門前,蕭瑟風雨從她身後吹動她的衣袍,血一般的顏色,在素白裏尤其矚目。

一眼,就可看到殿中一具漆黑的棺椁。

她踏進來,滿身風雨,沙沙地響,靈堂裏恸哭的人們紛紛看往她。

她走得極慢,绛紅色的衣袍被雨打濕,滴滴答答地滴下雨水,帷帽的黑紗撩在帽檐,蒼白臉上,不知是淚水還是雨水。

雙眼紅得厲害,但不見衰頹,只見堅決。眉梢凜凜,西風肅殺。

她一步一步,向着靈柩走去,殿中的哭聲,幾乎随同她的腳步而寂靜下來,至她到靈前,徹底陷入寂靜。

萬籁俱寂,就只剩下蕭條風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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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摘下帷帽,解了佩劍,對棺跪下,輕聲道:“皇祖母,絮絮來看您了。”

靈牌木刻金描,寫有長長谥號,——但一個活生生的人,怎麽能被區區幾個贊頌的字眼,從此在世間取代?

她沒有哭。

皇祖母是堅韌的女人,一生要強,教導她為人處世之法,從無軟弱二字。

她恭恭敬敬叩首,末了站起,回頭冷聲道:“開棺。”

跪在殿下的衆人紛紛擡頭,不可置信。

太後并不在此,據傳是因太皇太後薨逝備感傷痛卧病在宮中,而受太後之命協理後宮諸事的淑妃,則位列首位哭靈。

淑妃聞言立即哭道:“娘娘,娘娘不可,太皇太後娘娘明日便要下葬,臣妾知道娘娘心中悲痛,但怎麽可以……?”

淑妃還要勸,只見面前女子舉起一樣物什,——中宮皇後的金印在燭光下金光璀璨。

她以不容置喙的語氣定定重複:“來人,開棺。”

闌風長雨,撲簌簌跌跌撞撞打在窗檐。

跪在稍後些的,有人試圖悄悄逃走報信,殿門咣當關緊。

一名黑衣男子守在門邊,劍光森幽,架到那人頸邊,将對方很有禮貌地押回了原處。

滿殿之人,一個不準離開。

淑妃還要争辯兩句,跟在絮絮身後的兩個年輕男子已踏上臺階,抱了一拳,合力打開棺椁。

中德殿裏,素服青年霍然站起,長眉凜起,雙眼點出寒芒:“你說什麽?皇後——”

尚在研墨的素衣美人聽見了,擡起水光淋漓的眼,一瞬怔忪,臉色發白。

手勁兒松了開,握的一支寒山墨,啪地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叫人如夢初醒。

墨碎聲驚到其他人,扶熙回過頭,握了握她的手:“別怕。”

趙桃書垂眼,眼睫微微地顫動,目光瞥到攤在桌案上的拟诏,用了幾分力回握他的手。

她微微搖了搖頭。

诏書是令趙獻清點兩萬兵馬馳援幽州,即日出征,容廈為主帥,趙獻為副将。

墨痕猶新。

底下跪着的衛營都尉自感失職,兀自垂頭瑟瑟發抖,被聲音一驚更加抖得厲害,扶熙掃了他一眼,冷冷道:“着人包圍肅成殿,……取劍來。”

疾風厲雨,時刻不停。

小順子在殿外伺候,并未聽到衛營都尉的話;待他奉命取了劍,垂頭端看這柄名為星孤的劍,紫光檀木質地的劍鞘,塵封太久的劍光。

他不知陛下為何取劍——他向素服的帝王跪呈此劍時,帝王在靜默中拔劍出鞘,蹭的一聲,寒瀝瀝的冷光,倏忽閃過晦暗的殿宇。

劍鞘丢在他的懷裏,帝王已挾劍出殿,眼中帶着比殿外風雨更甚的冷冽,踏進雨夜。

小順子原想跟去,一想,陛下莫非親自去誅殺逆賊?那麽,似他這等微弱賤命還是不要摻和了,便又乖乖退守在中德殿門邊。

對面的小福子依舊穩如泰山,眼觀鼻鼻觀心地站着。倒是他,卻始終忍不住想,宮中究竟發生了什麽。

貴妃娘娘在裏頭待了半晌才出來,輕聲吩咐了師父幾句話,就匆匆離開了。

素衣女子背影在回廊裏消失不見後,大雨瓢潑聲中,他黯然地想,自娘娘在行宮禁足以後,陛下對貴妃娘娘的寵愛,便已是明目張膽的了。

不單體諒她身體柔弱,免她跪靈,還幾乎日日夜夜,形影不離……

趙侯爺一家都如日中天,他想,恐怕小福子也要跟着雞犬升天了,師父有意告老享福去——大抵總管的位置,八成會歸了小福子。

夜中大雨幾乎模糊了視線,升起茫茫的霧,人也模糊,樓也模糊,翹角飛檐和雕梁畫棟,全都模糊了。

隐約的紅牆與琉璃瓦在霧中時隐時現,屋脊獸高高昂着脖頸,似仰看天穹。

淋漓的雨裏,小順子守在這裏直打瞌睡,挂在殿門前的兩盞燈燭光搖曳不休,驀然傳來打更聲,——三更天了,他撐了撐精神,遠遠地一望,突然望見,穿破夜色雨霧裏的人影。

一個,兩個,……數不清。跌跌撞撞的燈火一并撲了過來,霎時間火光明亮攢動。

冷峻尊貴的素服青年從那雨霧和迷離的燈火裏顯出影子,他單手握住劍,另一只手捂着胳膊,身影有些踉跄。

一條長長的血痕,從眉心一路劃過鼻梁,跌到下颔,簌簌和着雨水胡亂淌了滿臉,俊美容顏上,兀顯出妖異的美豔。

但眉眼還是極冷峻。

劍影寒厲,在這般迷離的燈火下,胡亂折射光彩,閃進小順子的眼睛裏。

血腥味伴着彌漫的雨霧,進了他的鼻腔,他驚惶道:“皇上——”

他誠然未想到皇上會受傷,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世上還有誰能傷得了皇上——或者說,敢傷了皇上。

人影在小順子驚詫目光下近了些,素衣染出血痕,深深淺淺的,劍丢給了他,人則淡漠踏入殿中,“宣太醫。”

頓了一頓,眉卻緊蹙。接着大步踏進了中德殿,沒有再猶疑。

小順子将劍仔細地收好,心中還在思索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回到殿中伺候,他見小福子在太醫指導下,替皇上包紮傷口。

他吓了一大跳。

那是一道極深的口子,深可見骨,骨肉靡紅,鮮血連續不斷滲在纏裹的白紗布上。

不一會兒又浸透了。

他看得膽戰心驚,而坐在榻上任由動作的陛下,燭光映着冷峻側臉,漆黑長眼睛落在虛空,燭花爆了一聲,他長長的睫也顫了顫。

唇線緊抿。

小順子猜度,莫非是什麽造反的很有才能的首領,陛下他親自出馬想要勸降,最後受了傷,結果人才卻因為兵敗自盡了?

不管怎樣,關心陛下總是沒有錯的,他連忙整理了一番面部表情,作出痛哭流涕痛不欲生的模樣,叫道:“哎喲,陛下這是……這是怎麽了,怎麽傷得……哪個這樣大膽,竟然敢傷了陛下!?……”

靜坐着的帝王聞言,唇角竟徐徐勾起,勾出個涼得滲人的弧度。

目光仍舊落在虛空。

沒有人回答他。

天光大亮,太皇太後的奠儀如舊進行着,大雨滂沱不止,靈柩從肅成殿裏運出,漫天飄蕩的紙錢,撒在雨水裏,濕透,軟爛,滿眼飄白。

埋葬進太皇太後陵寝裏的,還有數十自願殉葬的随扈,包括太皇太後生前極喜愛的一位西北來的廚子;一個名叫小吉祥的太監。

皇帝大加贊賞這些殉葬者,下令重金撫恤他們的家人。

至于那一夜肅成殿中的情形,知道真相的人,俱皆三緘其口,諱莫如深。

增援北方的诏書發出,不日,骠騎将軍趙獻奉命點兵,奔赴幽州。

該下獄的下了獄;該殺的殺;該赦免的赦免。兩萬叛軍活埋在奉水之畔,一時間,奉水染血,長日不絕。

兵事過後,上京城陷入短暫清淨。

清逆平叛過後,自當慶賀一番。

适逢八月十五,中秋佳節,便決定舉辦中秋小宴,熱鬧熱鬧,掃一掃兵禍的煞氣。

宮中略顯清冷,皇帝尚未下令接回還住在北陵行宮的主子們,太後娘娘又因病卧居仁康宮,皇後娘娘“不在”宮中,打理宮中事務的事情,落在淑妃頭上。

淑妃自是誠惶誠恐。

中秋夜,宮中亭臺樓閣,沐着千裏萬裏的銀輝光。翹角飛檐的屋脊獸也仰承着皎皎明月光似的,夜色裏,風倏忽動,露落園中,絲竹管弦和晚蟬聲交疊地響。

照例,太皇太後大喪,是不應奏樂;但今時不同往日,文武百官望着今時今日的陛下,經歷過戰事以後,周身流露出兵戈殺氣,益發冷峻威嚴,誰也不敢勸谏阻礙陛下的決斷了。

他們甚至疑心,陛下早已與故去的太皇太後有生龃龉,至于此回,太皇太後駕鶴,陛下心中更多是歡喜。

無人敢攔,無人敢勸,此遭過後,權力被這位年輕的帝王牢牢握在掌中,一點一點收攏。

雨停才不久,露落園一片濕翠,淅瀝的雨水随風墜落,這般清新天氣,襯顯天上玉輪愈發皎皎。

兩柄雀扇的陰影落在青年的背脊上,金樽玉盞空了又滿,滿了又空,區區半個時辰裏,他只管飲酒,目光幽幽地,寂靜地,落在某一處。

小順子在旁邊伺候着,不間斷地斟酒。

歌舞,陛下沒怎樣觀賞,如此好的月色,虛寂照在陛下素白的衣角上,淑妃娘娘她端起酒樽敬酒,陛下也恍然未覺。

還是坐在旁邊的貴妃拉了拉他的衣袖,小聲提醒他:“陛下。”

陛下如夢初醒般,冷淡目光微微落在下方站着的淑妃身上,嘴角扯出一點虛假的笑意,喝了酒後,容色卻愈發蒼白,連他的眉眼,似都陷入糾結。

飲宴才開局不久,他倏地放下酒盞。聲音不大,但霎時叫滿堂寂靜下來。

衆人皆驚了一驚,連歌舞的伶人也停了動作,等着帝王吩咐。

唯有坐在他左手邊的貴妃,含情的水眸睜得大了些,不自然地捏緊了衣角,素來蒼白的臉頰暈上薄薄的緋紅,不勝嬌羞。

但誰知,敬陵帝不過淡淡起身道:“朕不勝酒力。”

她失落了起來,剛想跟上前,他未回頭,續道:“都不必跟來。”

月光濕漉漉地照着雨後的宮街磚石,閃爍細碎的光芒,清瘦的影子踏碎水窪裏的盈盈月,他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是否走到他如願想至之地。

吱呀一聲,久封的大門開啓,禁衛營的禁衛恭恭敬敬迎他進門。

穿過中庭,再過一道門,即是內室。內室無燈,他踏進屋中,一地月華如霜。

秋風緊,叩着窗扉,一聲接着一聲。清淺月華落在了帷帳裏,他停在床邊,擡手揭開帷帳。

月光嘩啦一下,照出她的容顏。蒼白但依舊濃麗,眉眼半阖,聽到聲響,便徹底地睜開來。

烏漆漆的眼睛,毫無波瀾地注視他,看了半晌,寂靜也半晌;她移開目光,注視虛空,皎潔月華從窗中瀉進來,空氣中散着微微酒氣。

她動了動手腕,想去摸索藏在鴛鴦錦衾下的劍,但已動不了。

她的手腕被牢牢握在來人手中,如此動作,傷處牽扯生疼,先時好不容易愈合的傷口,便在這樣的力氣下慢慢又裂開,血流如注,淋漓地淌在她雪白的手臂上,張牙舞爪。

這道裂口傷及筋脈,她的雙手如今再無法提起劍、拉開弓——如同一個廢人。

對方并不說話,慢慢地俯身,酒氣随着呼出的氣息,噴灑在她的脖頸邊,他的嘴唇冰涼,快要貼上她的脖頸,她使盡渾身最後的力氣推他,嗓音啞得厲害:“別碰我!”

他不理會她的掙紮,強硬地傾身同她糾纏,眼睛沉沉地,打量她的眉眼,嘴唇,最後輕聲道:“只要你……聽話,只要你我生下子嗣,你依舊是……朕的結發妻子,是大衡最尊貴的皇後。”

她別無他法,在他肩頭用力咬下去,一個血紅的印子浮現出來,壓着她的男人,似清醒了點。

他被她的舉動惱到,撐起胳膊,罩在她的兩側,咫尺之間,他的神色被陰影遮住,看不分明。

他頓了半晌,喉結滾動着,似壓抑了極大的愠怒。

過了很長時間,他終于沉沉地開口:

“朕不計較你擅自出禁,朕也不計較你持劍行兇重傷朕;朕縱容你屢次犯上,屢次不敬,屢次出格!”

他氣息急促起來,胸膛劇烈起伏,直起身,單手冷冷地掐在她的下巴上,四目相對,嗓音浸透十二月落雪的寒冷,“甚至……甚至,朕甚至不去計較你有意中人,把朕,當成他的替身!”

“朕本應當找到他,把他和你、一起挫骨揚灰,但朕沒有!容沉,你扪心自問,朕還不夠寬容大度?你扪心自問,朕待你如何?你又如何待我?”

話音落後,是長久的沉寂。

他借着酒意上頭,把悶藏心底許久的話,一一宣之于口。

……笑話,他是高貴的帝王,他怎麽可以輕易與人言愛,他怎麽能跟一個連身份姓名都不清楚的野男人争風吃醋,他怎麽能!

他已經為她做了這樣多讓步,她怎麽什麽也不懂,她究竟要怎麽樣?

她聽了以後,忽然笑起來。

他掐緊了她的下巴,逼她與自己對視,問她:“你笑什麽?”

秋風一下一下地叩響窗扉,她笑意蒼涼:“我笑,陛下怎麽自己主動揀綠帽子戴……呵,這不好笑麽?”

他正要發怒,撐在枕邊的左手,忽然被溫暖的手握住,他一愣,身下的女子神情莫名,似乎因月光的照耀,而柔和了些。

她低喚他:“陛下。”她借着月光探看他的神情。只因心中驀然想到,同耶律升對弈時,他說過一句,“剛而易折”。

此時她全落下風,應當迂回處理,旋即放低姿态,緩緩說:“過去的事情,也就算了。那麽往後,陛下又待如何呢?還要這般幽禁我麽?”

她循循善誘:“中秋佳節,本該是團圓的節日,對麽?臣妾之前不懂事,現在既然知道了陛下的心意,再置氣豈不是矯情了?臣妾從沒想過要怎麽樣,日思夜想,只不過,想同陛下,長長久久而已。”

她端詳他的神色,似乎有所觸動,連掐着她下巴的手都松開了,她拿下颔蹭了蹭他的手背,嗓音低戚哀傷:“手好疼,三郎,松一松……”

烏沉沉的眼盛滿潋滟欲傾的秋水,似稍稍一動,就要傾瀉而出。他的确松開了手,甚至眉眼間流露出一絲觸動,旋即竟開始解她的衣裳。

嗓音微冷,不過眼中卻柔和許多:“今日十五,慣例帝後和合之日,梓童……”他更要俯身。

她無法推拒,心中卻極其地抗拒。表面做出極乖順的模樣,斂盡眼底寒意,只輕輕說:“外面的月亮好麽?我想去看看——”

素來強勢的人一旦溫柔起來,四分醉裏的敬陵帝又如何拒絕她的請求,遲疑着,還是答應了她。

她的手腳的筋脈全都受了傷,傷重不能行走,便要他背。

禁衛們實很難想象陛下他背着一個女人在宮道上晃悠的情景,除非這個情景,真的出現在了眼前。

娘娘穿着潔白的裙子,夜風吹拂過,裙擺、衣袖、系發的絲帶,一齊飛起來,衣袂飄然鼓動,如仙子墜入凡塵。

他們當然也很難想象,數日之前劍拔弩張的兩個人,這麽快又能恢複如初。皇上竟絲毫……絲毫不計較娘娘她的大不敬麽?

露落園的飲宴結束時,寥寥各人告退回宮,只淑妃和貴妃還留在園中。

淑妃不知瑾貴妃怎麽說是要賞月色,卻在宮道上徘徊,但看她臉色甚白,擔心她,一路同行。

兩個人本沒什麽話說,淑妃性子沉悶些,而貴妃素來也溫婉寡言——出乎意料,一路倒都是貴妃娘娘在說。

她疑心趙桃書喝多了。

“淑妃姐姐,我一直有一件事很不明白,你說,我姐姐她……”

淑妃是潛邸時的老人。算起來還跟敬陵帝他青梅竹馬。

太後的侄女,原就預備做太子妃——誰知道給突然歸京的容大小姐截胡,只好屈居做了太子側妃。

這是太後娘娘心頭一口氣,亦是淑妃心頭一件不平事。

此時,趙桃書口中的姐姐,無疑正是太子府中那位早逝的趙側妃了。

趙桃書的嗓音似乎染了幾分醉意,連目光也蒙蒙的,“我姐姐她命怎麽那樣好。”

淑妃卻吓了一跳:“貴妃莫不是醉了?……”

命好?剛生了孩子,什麽榮華富貴還沒有享受便玉殒香消了,能叫命好麽?

反倒是她——淑妃默默打量這位弱柳扶風的美人,她的命,要比趙桃畫好得多,不單一進宮就做了貴妃,連帶家族也如日中天,可謂是百般榮寵,叫人羨慕。

趙桃書兀自喃喃:“沒醉呢。只是,只是……”她的聲音愈發輕,“說不得。”

說不得,她心底那個秘密。

說不得。

誰又不想當皇後呢?那個後宮至尊的位置,那個全天下仰慕的位置?

兩個人逛到了長長的永寧街,再走過一個轉角,就是冷宮了。

冷宮裏頭有幽咽的哭聲,哭得滲人,淑妃見她擡步還要過去,不由勸道:“瑾妹妹,前頭是冷宮,不祥。”

趙桃書如夢初醒般,微微笑道:“怎麽竟到了這裏,連累淑妃姐姐也沾了些晦氣了,時候不早了,還是回去罷。”

從永寧街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經過兩道跨門,趙桃書步子驟停。

淑妃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只看到在這如水月光下,素服青年背着個素衣女子,緩緩踱過月亮門,餘影瘦長,映在宮牆上。

夜色裏有不住的蟬鳴,和不遠處冷宮宮人的幽咽的哭。

那道人影,她們無疑認出是敬陵帝;背上的女子麽,不難猜測是誰了。

“淑妃姐姐,”她輕輕嘆息一聲,“那夜肅成殿裏,到底發生了什麽?陛下回來後便受了重傷,又,又什麽也不說……”她睜着楚楚的眸,月光晶瑩,她抽出帕子掩了掩,聲音哽咽:“我……我擔心陛下遭人……”

淑妃連忙低聲打斷她:“瑾妹妹,此事你莫要提了。”

她見美人梨花帶雨,的确像是憂心的樣子,心中柔軟,還是說出那夜肅成殿中,帝後二人持劍動手,最後雙雙重傷的實情。

娘娘的劍劃傷了陛下的右胳膊;陛下的劍則挑傷了娘娘手筋。

趙桃書猶自心懸:“那麽是為着何事?”

淑妃既覺已經說了一半,另一半也是藏不住的,索性告訴了她:“娘娘懷疑太皇太後死因有異,執意開棺,但尚未得出什麽結果。”

她微微斂眉,又搖了搖頭,說:“皇後姐姐總這般,惹陛下生氣,偏偏……”她不自然絞緊了手帕,目光卻遙遙落向已經不見蹤影的兩人身上。

“畢竟皇後姐姐家世好,容将軍一家滿門忠烈,她自然,是我比不得的。”趙桃書輕輕嘆息,夜風吹皺她的素衣,顯得她益發單薄。

淑妃默然一陣,心想,大抵是這個緣由罷,當年……她幽幽嘆息,否則如今的後位上,坐着的就該是她了。

趙桃書似醉非醉,打量了陣淑妃的神情,大約揣摩出她的所想,于是笑意盈盈安慰她說:“淑妃姐姐,說一句不敬的話,那個位置到底還是你更合适些。姐姐賢良淑德,打理事務盡心盡力,向來為後宮女子的表率,我心頭,只服姐姐一位。若是姐姐做皇後,陛下他……怎麽會被傷得那樣厲害?”

她複喃喃:“而且,陛下因為我姐姐而對我多加垂憐,皇後姐姐心中大抵對我甚有介懷,我只怕,只怕……”她掩了掩袖,聲音哽咽起來,淑妃于心不忍,說:“瑾妹妹你該寬心些,娘娘雖是性子烈,卻從來磊落光明。”

誰知這弱柳扶風的貴妃竟忽然撲進她懷裏,埋在她肩窩處嗚嗚地哭,想來醉了六七分,含糊不清道:“姐姐,姐姐救我,我知姐姐心善,……”

天上是極難得的一輪滿月,千裏素光,中夜以後,風露清冷,絮絮這時已困倦了許多,想着走了這麽久,應該把他的欲/望消磨掉了,才軟着嗓子說困,要回去休息。

夜風一吹,清醒過後的敬陵帝看穿了她的小把戲,雖很生氣,卻發不出火,沉悶地把她背回了栖梧宮,在燭火底下,瞧見她手腕的傷口大肆裂開,血淋漓地灑在素衣上頭,觸目驚心,便只沉默着給她細細包紮上藥。

離去之時,只聽她期盼地問:“我能出去了麽?”

清冷月光下,他的影子既瘦且長。“不行。”

在他看來,容沉像是一只暫時收攏羽翼的鳥,只要有一點空隙,就會展翅高飛,離他而去。

他要鎖住她,磨去她的爪牙,折斷她的翅翼,——就算鮮血淋漓,又怎麽樣?

他踏出宮門時,為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他驀然間有一點茫然。

絮絮這一回被嚴加看守,栖梧宮連只蒼蠅都飛不進去。除去明面上的禁衛營的人,還有暗處直隸皇帝的暗衛高手。

她出不去,連栖梧宮的宮人,也全都清了出去,包括溫弦;只有從中德殿調來一位嚴肅的女官照料她。

女官名叫陶音。

陶音每日板着臉,給她送吃的喝的,上藥包紮,無事之時,則站在窗邊給她一板一眼地讀《女戒》《女訓》等等。

她聽得頭痛不已,一個字也沒進腦子,滿腦子只在思索如今的局面。

那夜說來驚險,她實是兵行險着。若是時間足夠,她一定會更好地布局。

如今雖知真相,卻無可伸冤。

好在情勢不妙時,桑缙他們及時離開,沒有被抓到。

不過就此,宮中再無一個心腹。

她牽挂着幽州和戎狄的戰事;想着為皇祖母報仇。——倚在窗邊,秋風一日緊過一日,檀花窗格裏的天穹上,漸漸有了南飛的雁陣。

傷深及骨,她時常看着自己的雙手出神,猙獰可怕的傷疤,在手臂上蜿蜒匍匐,像一條蛇,咬住她的命門。

好在也不是完全沒有希望,她想,畢竟,扶熙大抵還念着一點兒夫妻的情分罷,只要假以時日,她再想一想辦法,總會籌謀到解禁的時機。

過了好些時日,她才重又見到他。

是三更半夜,下弦月皎皎,有一連串的行禮聲,輕易驚動了淺眠的絮絮。絮絮張開眼睛,就見在落地罩外站着的素服青年,一身似雪,神情冷肅。

那一刻,他還是覺得,她心中是喜歡他的,見到他時,她的眼睛亮了一亮。

這樣的眼神太惹人心旌搖曳,那是別的女子從未帶給過他的心動之感。

在将她臉上每一點神色變化都收入眼底以後,他淡淡道:“朕那日說的話,你想好了麽?”

說的話……毫無疑問是要她跟他睡覺,生孩子。這話若是擱在五月以前,她不知該有多高興,可是如今,她高興不起來,甚至望着他的時候,生出一點恨意。

恨什麽,這委實難以說清。恨他包庇兇手?恨他有眼無珠?還是恨他囚她在此,剝奪自由?恨他強勢霸道,冷酷無情,不講理?

似乎恨他的理由有許多,但還不至論生論死。

他那張臉就是最令人不舍的籌碼。

可他早就忘記前生了,還糾結那個莫須有的問題,也許等到一個恰當的時機,不管他信不信,她會告訴他前塵往事。

恰當的時機?一定要在,她親手報仇以後。

壓下湧上心頭的仇恨燒灼感,她輕輕說,悶久了,很想要出去走走。

這幾乎成了她唯一放風的機會。

腳筋傷了,不能自己走路,每每都要他背着。這樣無理的要求,他每每竟都同意,絮絮自己也有點不相信,他從來不是遷就的人。

當這樣的時候,一路上多有宮人的目光打量,有時候還能遇到嫔妃。

他似是要全宮都知道他對她很是縱容一樣,刻意在背着她出去散步時,挑人來人往的所在走。

但是那些宮人的目光,在絮絮看來,羨慕裏面,還多了一味憐憫。

憐憫?她已很久不知外界的境況,屢次問他,他亦不言。沒人會告訴她,栖梧宮裏那個古板的陶女官當然也不會。

她不禁在想那份憐憫從何而來。

養傷的時日,他每隔三兩日就來探望她,也總會問她那個問題。他不喜強迫人,她不肯時,他再未用過強,唯恐傷到她。

禁足在栖梧宮,他們好像都在等着什麽一樣。絮絮在等着把傷養好,重新提劍;扶熙不知在等什麽。

八月底,秋風蕭索,下了場大雨。洗濯得宮城氣候嶄新,梧桐徹夜作響。扶熙悄無聲息站到落地罩外。

絮絮正擁着被子發呆,聽陶音讀到《女誡》第五章,“夫有再娶之義,婦無二适之文,……天固不可逃,夫固不可離也……禮義有愆,夫則薄之。”

絮絮無力駁她,自言自語:“一派胡言。”

這時,轉了轉眼珠子,才看到了落地罩下的青年。他漆黑長眼睛一瞬不瞬注視她,慢慢地走過來。

“怎麽,你還想嫁誰?”他站在她面前,擋住她的光。絮絮別開目光,卻沒吱聲。雨這麽大,出去是不可能出去的了。

這次他卻攥着她的手,說了一句和以前不一樣的話:“別傷害貴妃,朕什麽都依你。”他頓了頓,眸光閃過什麽,續道,“這是朕的底線。容沉,只此一件。你若答應,……”

她不可置信,語氣微微顫抖,嗓音發啞:“我若不答應,當如何?”

他目光沉下來,“你不會想知道結果的。”漆黑的眼裏寒芒凍結,說出此話時,竟無半點遲疑。

她如鲠在喉。半晌,推開他。

梧桐葉蕭瑟搖動,夜雨垂滴,點點斷腸,她道:“你是不是知道她做了很多壞事!你明知道,明知道——甚至,……”她差點要說出那個真相,是趙桃書,害死皇祖母的!她害死了皇祖母,害死了寒聲,她為什麽還可以好好的!

可是只有在公明之人眼中,真相才具有它的意義。這使她說出一半後,頹唐下來,垂下目光,靜靜不說話了。

她朦朦胧胧間意識到,他把她鎖在栖梧宮中,是為了保護趙桃書。

這個意識,很遲緩地,在他拂袖離去後,才開始在腦海裏炸開,像煙花,連綿不絕的煙花。

陶音在扶熙走了以後,回來給她讀完了《女誡》剩下的幾章,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娘娘,何必跟自己過不去。日子還長,……”

“日子長麽,日子要過,人要活,卻也不該糊塗地活。”她眼睛閃了閃。

絮絮不看她,她合上書退下了。大雨夜,雨聲淅淅瀝瀝的,燭光燒到盡頭熄滅了,她動了動手腕,摸到藏在錦衾下的劍。

她演練着握劍、揮劍,一遍一遍,熟稔于心。手腕的傷還沒有徹底好,但她想,只要有一日,只要有機會。

九月,雁陣南飛。随着南飛鴻雁到來的,不僅是幽州的捷報。

還有容将軍戰死的噩耗。

“……書表泣零,臣再三叩首。”幽州的折子遞呈進中德殿的檀案上時,研墨的素衣美人再次失手打碎了價值千金的一塊寒山墨。

“陛下,……”她垂下眼睫,微微顫抖,“陛下節哀罷。”

他合上了奏折,卻深深看了趙桃書一眼。

趙桃書被他看得不自在,掩了掩眼角,說:“陛下?”

他移開了目光,微微搖了搖頭,淡淡道:“生死有命,這是大将軍的命數。”

一邊伺候的小順子已經怔在當場。

敬陵帝道:“此事朕自有決斷。”

趙桃書又卻做出強自歡喜的樣子:“陛下可得好好褒獎有功之臣,畢竟此次……幽州大捷,震懾戎狄……秋日不敢再近我朝邊境。”

他安撫似的笑了一下,但笑意并不達眼底:“放心,趙将軍的功勞,有目共睹。”

戰報上白紙黑字寫着邊防六道關隘裏,戎狄八月中旬攻破了第三道關,勢如破竹;幽州五千守軍奮勇抵抗,然而終究不敵;幽州将破,而趙将軍率兵救援,甫到幽州,即連戰連勝,戎狄退敗求和。

衡軍大捷的喜訊極快傳遍上京城。

一時間,人人皆知趙将軍的功勳偉業,都道他年輕有為,将來定是我朝肱股之臣。

陣陣秋風尚未把這消息吹進栖梧宮;絮絮仍然被關在栖梧宮裏,所見的也僅僅是陶音一個人。

重陽那日,陶音正給她逐字逐句解讀《女論語》。秋日陽光灑進來,陶音忽然停下,說:“請娘娘專心一點。”

絮絮翻了她個白眼:“皇上究竟為何讓你來我這兒?就是為了每日讀這些亂七八糟的書給我聽?”

陶音恭恭敬敬:“娘娘,良藥苦口,忠言逆耳。”

絮絮十分想念寒聲。每逢此時,則愈加想念,她驟然起身:“我要去園子裏走走。”

傷未大好,走路還是問題,但若有人攙扶,也還能行走幾步,不太遠即可。陶音只得放下了書,剛走出兩步,忽然聽到外面來報有人求見。

一般情況下只會是扶熙。她只好停頓,哪知進來的人影并非是他,再仔細一看,那宮女匆忙提着節儀進來,竟是溫弦。

溫弦抽噎着,好幾步上前來,撲通跪下,仰着面淚如雨下:“娘娘……”

溫弦是花重金頂替那個原本奉命來送節儀的宮女才得以進來的,她一樣一樣把盒子裏的東西揀出來。

宮中均例賞的重陽糕一碟、菊花酒一壇和些許別的點心。

絮絮端詳她的側臉,她憔悴甚多,不由擡手揩了揩她眼下淚痕:“莫哭了。”

她淚淌成連線,紅了眼睛,漣漣看向絮絮:“娘娘,這支藥膏,有助于娘娘傷勢,……”

絮絮接了那支青玉瓶子,見她哭得愈加厲害,心中不安:“溫弦,到底怎麽了?你哭什麽?是……發生了什麽事?”

她泣不成聲,軟軟跪倒在地,身子顫抖如風中落葉:“娘娘!娘娘——大将軍,戰死在幽州了,屍首無尋……”

梧桐葉落,長空裏雁陣南飛。失群的孤雁,離失在萬重雲間。

九月十五夜,圓月東升,益發地清冷。

大軍還在班師回朝的途中,兵事暫休,朝野上下依舊處在歡愉的氣氛裏。

十五夜,宮中燈火通明,因着北陵行宮的車駕歸來,暫且熱鬧了一陣。

以往最熱鬧的所在,都是皇後娘娘所居住的栖梧宮;然而它似又成了最冷清的所在。

熱鬧的反而是淑妃的長春宮。敬陵帝予她協理六宮的權力,北陵行宮衆人一回來,就忙着去拜新的山頭去了。

鹹福宮中自是一番小聚,久久沒有面見皇帝的妃子裏,以活潑的管才人最耐不住,不由借着幾分玩笑問:“淑妃姐姐,怎麽沒見皇上呀——”

坐在上首的淑妃淡淡一笑,說:“皇上政務繁忙,妹妹若是有心,改日去中德殿請個安,……”

她說完,瞧了瞧空着的位置,眉間蹙了蹙。她自是知道,皇上拒了她的邀約去了何處。

十五之夜,皇上想必駕幸栖梧宮了。

她猜得着實不錯。

此時此刻,栖梧宮中,一盞昏昧燭火搖曳。素白的燭,要比慣常用的紅燭顯得冷清,滿月夜裏尤甚。

他緩步走進來,一身素衣的女子正倚坐窗邊寫着什麽。

她極其專注,寫寫停停,不知可是月光的緣故,将她身子顯得格外清瘦。素衣如瀑,裙裾散滿繡金的羅漢榻。燭光則在她的墨發間跳躍。

紙是薛濤箋;字是簪花小楷;詞是呂本中的名句:

“恨君卻似江樓月,暫滿還虧。暫滿還虧。待得團圓是幾時。”

她像是沒有預料到扶熙在她身後,所以他抽去她的花箋時,她瞪大了眼睛,就要搶回來。

“誰似江樓月?”他看罷,目光點在她的雙頰。

她一把奪回了花箋,就着燭火點燃了。他便注視她,她的脖頸似天鵝的頸子,燭光映出影子,绮麗非常。

他一瞬間有點兒失控。這一回,不及他開口問她那個問題,她不經意攥了攥他的袖子,說:“我答應了。”

她勾起他的袖子,絞了又絞:“我答應絕不傷害‘她’了,何時能出去呢?”

她當天夜裏就可以出去了。

扶熙大約很高興她做出這樣的承諾。他的神情裏有一抹歉然愧疚,不知是對誰。

她已經可以走很長很長的路;她的手,也可以用力了。長長的宮道上,冷冷圓月拉出兩條長影子,他牽着她的手,慢慢地走。

宮道很長,不見盡頭。

他忽然頓住:“前面轉角就是冷宮了。”

就要牽她往回走。皎潔月光下,她昳麗如斯。她沒動,卻說:“陛下相信那些鬼神之說麽?”

他微垂眼睫,淡淡:“不信。鬼神之說,不過世人捕風捉影,穿鑿附會。朕從來不信那些無稽之談。”

她剩下的話就堵在喉嚨裏,沒有繼續說出來。

她想,即使自己說了那件關乎彼此的因果,恐怕也不過得到他的一笑置之,說,她竟然信這種東西,很幼稚雲雲。

她緘了口,秋風陣陣,忽然又覺得,原來自己與他,其實是很不同的人。

那時,她大約還是很想得到他的。

蕭瑟秋風中,冷宮裏有幽咽的哭聲。兩個人轉身往回走,她聽到那些哭聲,忽然一笑,輕嘲道:“昔日漢武帝金屋貯嬌,後來,陳皇後也不過幽居長門宮,了了一生。這世上,蘭因絮果,說不清道不明。”

于扶熙而言,他的“蘭因”在于禦園飲宴那日,小路盡頭的初見。聽到她的話後,他脫口而出:“別胡說,——不會的。”

她倒睜着水亮的眸子望他笑起來:“我說的是漢武帝。”

但他一怔,心中卻隐隐浮現出不好的預感。

這預感來得洶湧,九月既望,明明昨夜還是個晴朗天氣,今夜就又落下纏綿秋雨。

淅淅瀝瀝的,卷了寒氣,宮殿廊燈影子陸離。

守在殿外回廊下的陶音聽到裏頭腳步的微響,便即推門:“娘娘去何處?”

一盞銀燭淌下燭淚。擡步走來的女子神情端肅,束衣束袖,向她瞥去一眼,淡聲說:“你要攔我?”

“娘娘慎重。”陶音深深看她,“娘娘答應過陛下那件事……。”

她略感好笑,偏頭看向這個古板的女官:“你要告密?”

她搖了搖頭,神情卻忽然出現一絲動容來:“娘娘,不值得的——”

絮絮擡起手腕,燭光映出手腕上猙獰的疤痕,如同蟄伏的毒蛇,盤在腕臂。溫弦給她的藥,她用了以後,傷勢果然好得快多了。

“我只是出去走走;陶音,你什麽也不知道。”

陶音啞了啞。

她目送這個女人出了宮門,背影蕭索,像離群的孤雁。

她想,或許這段時日,皇後娘娘她的平靜,不過是她僞裝的表象。

夜雨聲繁,梧桐飒飒悲響,陶音立在門邊,風一大,就濕了她的裙裾,她恍然未覺,心跳得厲害。

倏過子夜,驀然傳來哭聲。

那一瞬間她格外希望,是皇後娘娘她想做的事情,做成了。

她捏住手心,無端想起自己的全名,趙桃音。

她忘記撐傘,就往前走,打開了栖梧宮的宮門,宮道空寂,遠處哭聲慘淡。

有兩個在夜雨中跑着報信的小內監,她攔下來,問:“發生了何事?”

小內監抹了一把臉上縱橫的雨水,道:“……貴妃娘娘,……貴妃娘娘小産了……”

她急忙追問:“怎麽一回事?”

小內監道:“是……”他複又垂頭,小聲地說:“皇後娘娘……”

陶音心頭一震,嗓音也跟着顫抖:“皇上知道了麽?”

風雨晦朔。

絮絮握着長劍的劍刃,掌心鮮血伴着雨水肆意流淌,這柄星孤劍若再往前推進一寸,即可沒入她的心口。

衣衫血染透。

燈在搖曳,影在搖曳,大雨澆下來,沒過眼睫,視線成為一片陸離,但仍舊可以辨認出,相隔一劍之長的對面,帝王冷冽的目光。

便在這樣寒冷的秋雨夜,也冷得更勝一籌。

至于他身後的女子,早被簇擁着在哭聲裏扶進了宮殿。四下是英武的禁衛營禁衛們,劍欲出鞘;以及零星的瑟瑟未離去的宮人。

“……朕說過,不準你傷害她。”他的嗓音穿破雨聲,是前所未有的低抑。

她淡淡看向趙桃書離去的方向,輕笑:“那麽陛下可有說過,不準她傷害我?抑或是說,”她的目光從通明的燈火,慢慢移上他的眼睛,笑意斂去,“你在縱容她傷害我?”

“容沉!你這是大不敬!”

她慢慢睨向他,輕輕一笑:“是我說對了麽,陛下?皇祖母是緣何而去?我父親又是緣何戰死?陛下蟄伏數年,也不過等着今日罷?”

他一晌無言,握劍的胳膊卻顫抖起來,目光如寒芒,冷冷射向她:“大将軍馬革裹屍,為國捐軀,朕心亦恸,你妄加揣度,把朕置于何種不仁不孝的境地!”

她嘶啞吼道:“我容家滿門忠烈,鞠躬盡瘁,到頭來屍骨無存——我容家滿門忠烈!何故為人所害!何故蒙冤而死!”

“你在胡說什麽!”

她蒼涼一笑:“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自古以來,莫不如此。”

若她猜得不錯,趙獻兵援幽州,抵達之時,耶律升已成功停戰,雙方議和,他有野心問鼎戎狄的王位,首要便是大衡朝支持,如何會有慘烈戰事,以至于父親戰死?

天高皇帝遠,敕令下達,究竟的內容,現在卻無從考據。

雨兜頭澆下來,沿着他墨般長發,濕透他素白的長衫子,點綴的銀絲繡紋,則在風雨飄搖裏,像月光下一池粼粼的波光。

她長長注看他的容顏,最後不再看他了,微仰起頭,漆黑的夜,雨鋪天蓋地打下來,雨珠打在臉上,略覺生疼,噼裏啪啦的。

天地偌大。她松開了手,無力地垂落在身側。

她知道,她再無法和他回到過去了。

風雨聲中,響起帝王的命令,那聲音威嚴、低沉且冷漠。

“宣左右二相,六部尚書,知制诰入宮。”

劍卻仍舊指在她的心頭,隔着茫茫雨幕,恍似萬水千山。

夤夜未終,秋雨纏綿,這夜竟是這樣長。

廊燈一盞接着一盞亮起來,宮人們形色匆匆,子夜的禁宮眨眼間燈火通明。

中德殿的正殿敞開殿門,九九八十一盞銅花燈一一點亮。

晚來風急,刮得宮殿挂的白幡翻飛如雪浪。

朝臣們候在側殿,聽到宣召,恭敬排列進入殿中。

明亮燈火照着滿室凄冷,殿堂之上,帝王高坐,玄服正冠,容色冷肅。

殿堂之下,女子素衣染血,清瘦的身影筆直跪在堂下。

他們認出這是誰來——是本應禁足在行宮中的皇後。傳召的內監只字未敢言及,僅是嘆息。

殿中寂靜,風雨聲浩蕩,高坐的帝王目光注視殿門外,端肅開口:“朕決意廢後。”

貴妃小産的消息極快傳遍六宮,晁淑妃連日未曾睡好,聞此消息,夢中驚起,問侍女道:“陛下現在何處?”

“在中德殿。”

她慢慢攥緊了手心,目光從自己的床帷上繡着的并蒂蓮花,一路下移,移到鴛鴦衾,窗下一爐靜谧的香。

她奉行節儉,以賢惠示人,從來小心謹慎。并蒂蓮開,寓意極好——但在長春宮,何時又能并蒂開蓮……

她知道,若此舉不成,——今後只怕再無這樣好的良機。

她素面素服素釵,赴中德殿求見。

她并未得準進殿,守在門前的福公公和幾名侍衛恭敬地攔住她。

她說:“勞煩公公通傳,臣妾有話……想說……是關于……”她壯了壯膽子,“關于皇後娘娘,和……先溫茂貴妃。”

她終于得準踏進殿中,她挺直身子,向來謙謹的模樣,此時多了一分自信,只是捏着手絹的手,依舊微微顫抖。她先看到殿中所跪的筆直瘦影,長發不梳不挽,淌在地上,像打翻了的一硯墨。

帝座上,青年冷峻的面容隐在雀扇陰影下,看不清晰。他坐得太高也太遠,遠離這片塵俗,維持他帝王的威嚴肅穆,她不禁有些害怕了,顫抖從雙手一直蔓延到了身軀,她跪下來,似才好一些。

先溫茂貴妃,便是當今皇帝潛邸之時的側妃,瑾貴妃的庶出姐姐趙桃畫。她死後,敬陵帝為她追封,原本甚至想追封皇後,但被太皇太後駁回,只追封她為貴妃。

他親自擇出兩字,作為她的谥號。

溫茂溫茂,溫柔娴淑,茂茂如春。

她伏地啓禀:“陛下,臣妾有罪。”

“何罪?”

“臣妾知情未報,溫茂貴妃與大皇子殿下先後身故,并非意外。”

此言一出,四下震驚。滿朝重臣悉在,無不屏息凝神。

淑妃道:“當年,殿下病弱,适逢冬日,良藥難尋,臣妾與溫茂貴妃一向交好,故而拿出一味百年紅令子,為殿下治病。紅令子在醫書上素有回春功用,若此藥為真……殿下不至于夭折。”

帝王神色微動,道:“繼續說。”

她伏地悲戚道:“那一味紅令子,正是娘娘所賜。後來殿下服藥,不治而夭,妾千思萬想,僅此一處錯漏。太皇太後責令妾等毋加揣測,不得妄言,妾将此言,惴惴存于心中,每思而不安。”

她繼而闡述溫茂貴妃之死,多源于外界刺激,那段時日,時常出入貴妃寝殿者,除卻溫茂貴妃的妹妹、瑾貴妃趙桃書,就只有皇後一人。

帝王悲恸,痛苦扶住額頭,聲音顫若弦絲:“——皇後,是否是你……”

他竟還要問一句,是否是她?

她自嘲一笑,目光平和。殿外忽然有人通傳——貴妃到。

從殿外一步一步緩慢走進殿的女子,蒼白着臉,在侍女攙扶下,走到階陛下,正要跪下行禮,上道:“不必多禮——你怎麽來了?”

她堅持跪下,淚若雨下:“陛下,臣妾求陛下,饒過皇後姐姐一回。皇後姐姐侍奉陛下多年,少年夫妻,同甘共苦……”

“給貴妃賜座。”

小福子扶着她落座,她剛小産,原沒有趕來的道理,卻還是趕來了。

她說,皇後姐姐無子承歡膝下,或許不過一時糊塗。

她說,皇後姐姐事事為陛下籌謀,苦心孤詣,勞苦功高。

她說,即使當年的事,是有愧于陛下,如今早已彌補,何況她曾只身犯險,……

她說了很多,最後淚盈盈地哀求他,給皇後姐姐再一次機會。

淑妃便在一邊低聲說,在九月初時,貴妃曾與她說過預感不好,誰知龍嗣受傷,陛下原就子嗣稀薄,關乎天家血脈綿延,如何可以輕判。

她們說了半天,而筆直跪在最前的素衣女子一直平和地注視階陛,她似在觀賞階陛上盤桓的霸氣的黃金龍紋,一尾一鱗,逼真如斯。

她連笑也懶得繼續笑,神情冷豔,近前的燭光,忽明忽暗閃爍在她的面龐上。

聽完她們的話,帝王冷冷看向她:“容氏,你還有何話說?你非但謀害……謀害溫茂貴妃,謀害朕的子嗣,傷到貴妃——貴妃卻為你求情!你的心,鐵石不化麽!”

她終于有了一點反應,眉頭一動,旋即擡起眼睛,秋水似的眼睛,無悲無喜,只有嘲弄。她慢慢地站起,慢慢地走向坐在一邊的趙桃書,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掐住了她的脖頸。

一直端坐高臺的帝王終于沒有忍住,蹭地站起,高聲叫道:“容沉!你給朕松手!”

她其實并未用力。只是幽深地注視着趙桃書的眼睛,看到她眼中溢出的晶瑩,和驚惶害怕。

她手指間還有淋漓的鮮血,一并沾到趙桃書的脖頸上。

她才回過頭,看到已經握起佩劍,冷冷指向她的敬陵帝。

她淡淡自嘲,語聲無波無瀾:“下三濫的手段,容沉不屑用,我若想殺她,只會像這樣——”

她松開手,趙桃書像一灘泥般軟在椅子上,雪白脖頸,血痕鮮豔。

她回過頭,看着他,淡淡:“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她聽到帝王暴喝:“容沉,你大逆不道,殘害皇子妃嫔,你無藥可救!來人——來人,按住她!”

他提着劍,向她走來。

她被他們按住,掙紮不得,也不肯閉眼,她睜大秋水潋滟的雙眸,沒有悲喜,沒有波瀾,沒有悔悟,沒有希冀。

鋒利的劍劃破她的手腕和腳腕,她咬緊了唇,一句求饒也不肯說。她便這樣眼睜睜望着他一劍接着一劍,挑斷她的手筋和腳筋。

鮮血流了一地,連淑妃都閉着眼睛不敢看,她卻一直看完了全程。

素衣成了血衣,粘在身上,她也幾乎成了個血人。

也許很痛吧,痛——這是她犯的錯的懲罰。

痛得模糊了,她忽然在想,其實她不該回宮;不該去北陵行宮;不該嫁給他;不該參加禦園飲宴;不該從塞外回到京城;不該在輪回之際,沒喝下那碗孟婆湯。

血好稠豔,眼前染得殷紅,似四月盛開的牡丹的豔色。

她聽見他擲開了劍,咣當一聲響。聽見他向文武重臣說道:“朕曾仰承太皇太後之命,立容氏為後,凡太皇太後生在一日,凡鳳皇釵在一日,朕一日不得廢後。”

“今時,太皇太後薨于壽寧宮;鳳皇金釵不知所蹤。皇後無子無後,善妒失德,不敬宗祠,難承天命。即日拟诏,不必三請成命,——廢後。”

金聲玉振,與風雨聲同激蕩。

她在模模糊糊中,還能望見他彎腰抱起了虛弱不堪的趙桃書,留給她一道冷峻的背影。她失笑,忽然開口:“我有兩句話想說。”

她想,至少把前生的因告訴他,如此,今生的姻緣,也就這般了結了。

她笑——她竟然在笑?他怎麽也沒想到,直到此時,她還能笑得出來。

背對她的青年,眉眼凜然決絕,抱着懷中女子大步離去:“來人,把這個罪婦拖出去。”

她緘了口。

她想,她愛錯人了。

史官們忙于書寫本朝帝王的嶄新功績,寫他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的英明;亦忙于将廢後容氏的痕跡,一一從史書中除去。

其間種種因果,多已散佚。

只留下寥寥一行字。

敬陵二年季秋九月十七夜,帝廢後,诏曰:

“皇後失德,禮度粗率,重以無後,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罷退居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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