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晉江文學城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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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音見她醒來,便貼心為她端來一碗水。

碗是粗瓷碗,豁了口子;素白的床帳多處破漏;睡的床褥也是破敝的布衾,冷硬似鐵;枕頭是粗麻做的,草草塞了些稻草。

陽光刺眼,從窗棂裏照進來,一格一格灑在身上。

她試圖擡手接過那碗水,陶音提醒她道:“姑娘手腳斷了,還是我來罷。”

這一聲“姑娘”,令舊憶頃刻紛至沓來。

她潰然失去氣力,手跌下來,無力地垂在床沿。潔白如玉的胳膊上,猙獰可怕的暗紅傷痕,如盤附的毒蛇蜿蜒手腕。

陶音拿了一只瓷勺舀了點水,喂到她的嘴唇邊;她微微張開嘴,抿了進去。

西風驀地吹過院落,糊在窗上的薄窗紙嘩啦啦作響,她從這個仰躺的角度,還能望見院落中一顆黃了葉子的梧桐樹。

嗓子沙啞厲害,她艱難開口:“多謝。”

她自嘲地想,今時今日,竟是這最古板讨厭的陶女官還肯來照顧她。

她咳嗽了好幾聲,天一日漸一日涼下來,暑熱徹底散了,晚蟬亦皆死去,鳴叫聲不再。

淋雨過後,憂心憂思,高燒不退。她渾身難受,意識模糊,斷筋入骨的傷叫她動不能動,如俎上魚肉,任人宰割。

她唯一能做的,只是仰望着床帷發愣,聽秋風吹響院落裏的梧桐葉,嘩啦啦一片,像海水的潮。

陶音又喂她喝了一點水。她已替她手腳上的傷換了藥包紮。條件雖然簡陋,但是她收拾得幹淨整潔,絮絮心中很感激她。

陶音是避着旁人來照顧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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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再給她念那些煩惱的《女誡》,大多時候,只是靜默地給她換藥、喂她喝水喝藥,或者給她講講外面的事情。

當然,如果絮絮不問她的話,她并不會說。

“陶女官,多謝你每日來看望我,……會被別人發現麽?”

陶音五官端正秀麗,只可惜右臉上有一片漆黑的胎記,令她整張臉都暗淡下來。但她的眼神始終平和冷靜,淵淵深沉。

聞言,她淡淡說:“姑娘不必擔心我。不久前,宋總管犯了錯,貶去別處,禦前的順公公被提拔成總管——順公公與您有舊,行了方便。”

絮絮移開目光,微微嘆了口氣。

大抵在想,世事難料。

元後被廢,然而廢後容氏的家族,也已随着大将軍的戰死,失去往日輝煌。甚至不知在什麽時候,朝廷中大權在握者,幾乎無人姓容。

也正如此遭戰事以後,出自容、張、宋、楚四家的官員門生為新人所取代。

成寧侯趙家成為新晉權臣,戰功赫赫的骠騎将軍趙獻,則敕封大将軍。

聽聞陛下将在貴妃生辰十月十六這日,冊立瑾貴妃為新皇後。

昔日繁耀門庭,今日冷敝寂寥,空有鳥雀栖駐。

陶音并不想讓她知道外界的景況,那于她而言更是傷心的存在,寥寥幾句,她卻能從中猜測出,一夕之間,風雲變幻。

她燒得難受,不久又昏昏沉沉睡下去。

此時的她虛弱到,幾乎誰都能要了她的性命。

只有舊識照顧。

但再不會如她上回被幽禁在栖梧宮時那樣,——那日過後,她也再沒有見過扶熙。

入了十月,她的傷依舊很重,陶音能幫她的,僅限于維持她的性命——這是敬陵帝默許的,再多則不能夠。

所以她的傷遲遲不好;高燒反複,人消瘦得厲害。

這一日,院落裏忽然熱鬧了一陣,絮絮從窗中隐約看到有宮女太監進來,帶了人出去。

冷宮鮮少有人到訪,她有些好奇,便在傍晚陶音來時問她。陶音眸色一動,聲線無波無瀾:“娘娘還記得麗禦女麽?她撞牆自戕。皇上記起她和從前的盈婕妤林氏,起了憐惜之心,接林氏出去,今日重新封了美人。”

真可謂是時來運轉——廢後倒臺,卻便宜了這位。命運這東西,着實令人啼笑皆非。

絮絮不由自主扯出蒼涼一笑。

陶音說:“不過……林美人容貌大不如前。”

絮絮烏沉沉的眸子注視着逐漸暗下來的天色,喃喃:“人活着便有希望。”

她的希望……又是什麽呢?

難道是指望扶熙回心轉意,把她再接出冷宮?不。

她自顧自搖了搖頭。

陶音見她兀自冥想,神色莫名,擔心她因為聽到麗禦女自戕,也動了這心思,勸她說:“姑娘,天無絕人之路。”

她見絮絮輕輕地彎起一笑,容顏蒼白頹豔,目光遠在天空,低低重複:“天無絕人之路。”

林訪煙素來鮮少造訪貴妃的居所。但貴妃今日邀約,她不敢不赴。

殿外長廊裏,貴妃正倚在美人靠上,閑卷一部書冊,秋日陽光慵懶落在美人身上,淡青綢緞的裙子映襯她像一片殘荷的葉。

她擡起頭,盈盈一笑,正了正姿勢,随意叫她落座。

她的目的很直接。溫聲細語,像江南的軟調般好聽,“林美人從前因廢後容氏屈居冷宮多時,此番,本宮搭救林美人,……”

林訪煙急忙站起身,垂下頭向貴妃道謝:“妾多謝娘娘救妾于水火之中,娘娘如有差遣,妾萬死莫辭。”

貴妃淺淺笑道:“林美人原本大好的容顏,就這麽消磨了,多可惜。”

林訪煙若有所思。

她在冷宮時,時常看到一個女官出入容絮絮的屋子。

當日,林美人便帶了幾個五大三粗的婆子,進了冷宮。恰好将來探望絮絮的陶音抓了現行。

她的妩媚的狐貍眼勾起笑意,慢慢端着一碗藥,逼近床榻上的女人。她道:“本宮與你姐妹一場,如今姐姐落難,妹妹豈有坐視不理的道理?姐姐,喝了這碗藥罷。”

她盯着這個女人的臉,她長相明豔,素有大衡朝第一美人的名頭。不過,——很快就不是了。

婆子押着女官陶音,就在林美人的腳邊。

陶音眼底流露出灰敗顏色,卻顯出她作為女官的最後一點骨氣,她并不求饒,也并不恫吓、争辯。她一聲不吭。

林美人瞧了眼這個面貌醜陋的女官,嗤笑一聲:“古往今來,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艱難。姐姐,你喝還是不喝呢?”

藥碗遞到她的唇邊。

她有一雙潋滟生光的秋水眸子,從來都減去幾分英氣,只這時,她無悲無喜地掃了一眼藥碗,通通飲下。

她甚至不問一句這是什麽藥。

林訪煙總覺她這樣的神情礙眼極了。她冷哼一聲,自己說道:“不至于死。”

她就見這女人嘴角勾了勾。淡嘲似的。

林訪煙揚長而去,陶音被她們松開,她踉跄兩步,急急忙忙伏到絮絮身邊,扶她起身,瘋狂想叫她把藥汁吐出來。

絮絮的眸光淡淡,苦楚一笑,搖了搖頭:“既然不至死,若這能使她們安心,喝下也無妨。”

陶音少見地有些崩潰,聽了她的話後,枯坐在床沿,半晌,掩面哭泣起來。

黃昏時分,秋風漏進窗牗,殘陽光彩一絲一絲偏移,最後消失在屋子裏。

冷清的夜,陶音走後,屋子徹底沒有了光亮。

屈指算來,這已是她第四次被關起來。

如今回想敬陵元年冬日的禁足,同那時,已恍如隔世。

那時候,她還很愛他。

也很想得到他。

她以為她此生順風順水,唯一美中不足,只是沒有得到他的心而已——所以她致力于做一個人人眼中的好皇後,匹配将軍長女、天生鳳命和中宮元後的榮耀。

也希冀如此,便能令他傾心。

她以為她唯一奮鬥的目标就是,讓他愛上自己,一如往世。

進而重續舊夢,恩愛此生,同枕同穴,生死與共。

她唯一的心願,唯一的執念,這時看來,荒唐又好笑。

此生未曾相遇以前,她有一切令人羨慕的東西,令人豔羨的家世,令人傾倒的容顏,令人敬佩的武功。

此生相遇以後,她卻一樣接着一樣地失去。失去她的親人,失去她的好友,失去她引以自傲的執劍拉弓的雙手,失去她的自由。

她所夢寐以求的愛情的代價,太沉重,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早知道今日的結局的話,……她想,她不會選擇靠近他。

入夜後,似乎是藥效發作,她的臉頰開始生出密密如絲的疼痛,像無形的網,纏繞、勒緊、收束,在臉上割出無數道細密的傷口。

她茫然地想摸一摸自己的臉,——只摸到一手的鮮血。

暗夜裏,血的腥味和塵土腐朽的味道相交融,令她回想起,已很遙遠的夢境。

十月十六,黃道吉日。

鳴鐘擊鼓,歌舞絲竹,繁嚣的聲音斷斷續續入耳,那一夜,她在破敝床榻間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煙花徹夜綻放在天幕,遠在冷宮中,也可以從小小窗格看到,天空一朵接一朵盛大的煙花色。

她怔怔眺望,傷口的疼痛叫她清醒。

她便朦朦胧胧回想起,當年冊封她的時候,他的神情端正肅重,将鳳印鄭重交給她,說,往後她便是六宮之主。

今日的封後大典上,他是否也要對趙桃書說一樣的話?但他的神情一定溫柔憐惜,不會冰冷淡漠。

他們的洞房花燭夜,一定也會飲合卺酒,結同心發。

她的懷中還藏着那只貼身的小荷包,裏面有一對珊瑚耳珰,一支平安符,和一剪結發縷。

它在她的懷裏滾燙。

當年的洞房花燭夜,他不喜歡她,所以連結發為夫妻,都是她在他睡下後悄悄剪下一縷結成的同心結。

只此一縷,有如她今生強求與他的緣分。

他不喜歡她。她用了那麽多年,亦沒有真正靠近過他的心。

前生今生,過了輪回以後,早已不是同一個人。

舊憶裏的人聲和此夜煙花聲交疊地響,她失聲痛哭。

絮絮:不知不覺,老娘已經四進宮了

阿頹:bingo,四進宮成就達成哈哈哈

阿頹:下章,铉哥閃亮登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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