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晉江文學城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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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陵二年,冬月十六,天降大雪。

連雨初霁,清早甚至出了太陽,本當是個晴好天氣。不想頃刻狂風大起,陰雲複翳。

起初只是下雨,淅淅瀝瀝的,後來間或飄起雪花。天色暗沉,到了午後,雨聲漸息,落下鵝毛大雪。

大雪紛飛,眨眼間,地面積白。

朔風嗚咽刮過,高山之巅,雪尤其大,紛紛揚揚,飄零如絮。茫茫的雪霧彌漫在群山間,使遠近皆不分明了,入眼,天地一白。

這是今年第一場大雪。前朝史書所記載,末帝五年冬至那日的大雪也是如此。萬壑千岩,雪風大起。

山河表裏,披缟着素,不知為誰哀悼。

他今日穿了一身很合時宜的衣裳。銀白發帶,銀白的衣,銀白的袍子,銀線勾勒的暗梅花紋,如一領喪服。

但其實他已沒有為她守喪的資格。如她所言,他們再無一點幹系,生亦不同枕,死亦不将同葬。

他僵着身子,跪倒在崖邊,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天穹上東升旭日化作烏雲大雨,最後下起大雪。

衡朝有傳說,無家可歸的人,魂魄将化為雪花,歸于萬物塵埃。

他從前,根本不信什麽鬼神。虛無缥缈的鬼神之說,在他眼裏,只不過是用來鞏固權力的好用的工具。

令人敬畏害怕,才可掌控。

直至此時。

雨水淋濕他,大雪覆蓋他,方圓百十裏最高峰上,雪片最先落地之處,一片接着一片,沾上他的發,他的肩,他的背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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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也沾上眼睫,觸目冰涼,旋即消融,淌下來,晶瑩的不知是否像流淚。

是淚吧,……否則怎會那樣燙灼。

他一動不動,如一尊雕像,在此長久地忏悔。

然而那都沒有用了。

天地為此緘默。

她以前很喜歡他,總愛纏着他。從初次見面以後,那時,他們兩人尚未指婚,但每逢集宴聚會,只要他在場,她便會在。

不同于其他女子的羞澀,——她是她們中最明目張膽的那一個,別人若看見他,至多向他暗送秋波;她卻會颠颠兒地過來跟他打招呼,喋喋不休誇他穿白的好看,穿紫的也好看,熏的香好聞,佩戴的玉佩很貴氣。

他很嫌棄她的膚淺——因為這世道,誇人,尤其是誇一個男人,理應誇他的本事,而不是他的容貌。

別人阿谀谄媚,拐彎抹角,想方設法在不經意間奉承他,話說得圓滑天衣無縫;唯她這樣直白,熱烈。

他的皇姐戲谑說她見他就像蚊子見了血,巴巴兒地叮上來。

這個世上,其實,只有她一個人誇過他長得好看。

但正因此,他潛意識裏隐隐不安。

她喜歡的是他的皮囊,而容顏從來易逝,若等哪一日,他容貌消減,會怎樣呢?——抑或是,她喜歡的是他與那個“阿铉”一樣的皮囊,不曾是他,怎麽辦?

他那時沒有意識到,他對她是很在意的。只是他天生冷淡,不通情愛,将這分在意,只看作利益交換的合宜。

她對他來說,是合宜的正妻,她擁有可以為他提供支持的家族,也擁有一個大家閨秀應有的操持家事的本事。若将來母儀天下,她亦可以做一個合格的皇後。

他視她為合格的皇後。

不過,她其實并不算合格。至少一個合格的皇後,不會将皇帝視為愛人。

适婚年齡的男男女女挑選門當戶對的妻子丈夫,而高門貴女擇婿的标準,向來有關于門第,男人的本事,将來的前程,對母族的助力。

但于她而言,大抵從非如此。

她喜歡他,只因是他而已,那無關于他的本事,無關于他的權勢出身,無關于他将問鼎帝位,無關于她的母族将會得到什麽樣的榮耀。

她只是喜歡他。恰好有辦法可以嫁給他,所以嫁了。

如果他是販夫走卒,他貧賤,卑微,低進塵泥,……他突然相信,她也會嫁給他——只要她喜歡他。

就像六月北陵行宮宮變之際,在他意外地失憶,又被囚禁在洞明臺中,是她不離不棄,一直陪伴在他身邊。

那時,對于不知真相者而言,他已是勢單力孤,西山薄暮的境地。這樣的時候,最容易見證的四個字,不過世态炎涼。

可她并未棄他而去。

她釣上魚,總會留一條給他;她做小伏低忍辱負重,籌謀帶他逃出幽禁地。

那時她告訴他,……一切都會好起來。

失去記憶,從而失去一切世俗的看法,人在最空白的時刻,才會最坦誠地面對自己。

在颠沛流離中,他們生死相系,同甘共苦。

他徹底愛上她了。

盡管他不知那是愛,他只知,他每看到她就會歡喜,看不到她就會煩躁;她開心的時候,他便一起開心。

純粹的,沒有什麽雜質的,在他最“落魄”時,在他機關算盡之外的,最意外的動情。

他并不知如何去愛一個人,更是連自己的動情也不知;他簡直可笑至極。

風雪模糊掉視線,她的影子自顧自在眼前浮現。

就在年初……年初寒香園的大雪紛飛裏,滿園寒士卧雪正傲然綻放,他遠遠看到了她。

她在踩雪玩兒,懷抱滿懷的梅花枝。

他不喜人破壞完完整整的雪地,所以看到她時,心中第一浮現,便是她的可惡。接着她就瞧見了他,如皇姐戲谑的那樣,像蚊蟲見血,撲了過來。

她的懷抱熱乎乎的,她靠在他胸膛處,貼着他的心跳,問他有沒有想念她。

見到他的時候,她一雙眼睛立即亮起來了。

但彼時他只覺得,她的喜歡像是一捧烈火,燒過身軀,過于灼燙,幾乎令他融化。

他不能融化,所以拂開了她。

只今回想,這樣的細節太多了。因為她總是不厭其煩地投懷送抱,總是無限地靠近他,總是在他回頭時等候在那裏——所以他總以為,哪怕他拂開了她,也沒有什麽。

她仍舊在那裏等他回頭施舍。

施舍。這一詞,便是他們這場糾葛的寫照。

因為她喜歡他,先動情者卑微,先愛人者失勢,她傾盡愛意為博取他的一點關注,他以此拿捏,索取利益,然後施舍她幾分,不痛不癢的暫成為“愛”的虛情假意。

他了解她的脾性,也一貫知曉她會自欺欺人,或許她知道這是虛情假意,但仍舊很高興,不是麽。

成婚三年的過程中,陸陸續續進了很多女人。她們是他眼裏開枝散葉的工具,只有一人不同。

趙桃畫。

五品官員家的庶女,原本沒什麽出挑的。但皆因小時候與她有一面之緣。

小時候有一年,父皇親自巡邊,帶上了他。時間緊,趕不回上京,索性在那個名叫川山的邊境小城過上元節。

那一夜,父皇尚有公事,讓人帶他在燈會上逛一逛。

燈會熱鬧非凡,有一盞碩大的燈籠,做成魚龍的形狀。那盞燈對一個小孩子來說很新奇,流光溢彩,在整個燈會上,奪取所有人的目光。

他想得到的東西,就一定會得到。

他指着魚龍燈,對身後侍從說要它。便在此時,人群裏響起一道清淩淩的女孩聲音:“我要!我出六大枚銅板!”

衆人哄笑:“小姑娘,六文錢就說六文錢嘛,你這氣勢,還以為是六百兩呢!”

他向人群裏匆匆一瞥,看到兩三個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女孩,中間那個,戴着大紅色的鬥篷,毛絨絨的狐貍毛邊遮掩住她的臉。正是她剛剛出的價。

燈火輝煌,明滅照在她那裏,令她四周,暈出金黃的光采。

不過那又怎麽樣,他并不會把喜歡的東西讓給她——所以他讓侍從出了一百兩,這是普通人難以企及的價格——順利奪下那盞魚龍燈。

這一幕他記了很多年,不知緣何,後來他有心派出銀甲衛打聽過,得出當年那女孩兒大約是彼時在川山擔任正五品武官的趙霍的女兒。

有此因緣,他待趙桃畫最不同。但她俨然已忘記這段過往了。

不過,她很争氣地懷上他的孩子。皇室宗嗣,最講求多子多福,開枝散葉——而有了這個孩子,他自然極其高興。

他知道容絮絮的不高興,亦知她強顏歡笑。不過與他無關。

他并不是不會做出溫柔的模樣。在對着趙桃畫的時候,他可以溫柔地對待她。

因為她那麽可憐,她沒有容絮絮那樣好的家世,進府以後,小心謹慎,如履薄冰。

所以,在她生下了他的長子以後,他許給她一個光明璀璨的未來,令她不必小心翼翼,——大抵是為彌補兒時,他“奪”去這個小女孩喜歡的一盞燈,所以他總希冀,往後她會得償所願。

後來就是她和孩子的死。他不知他們母子兩人的究竟死因,可絕非是意外。

他将這等罪責,扣在了容絮絮的身上,因為她的失慎,才會讓他們還未來得及享有榮華,先已身故。

這樣的芥蒂,令他糾結難以放下。

他納了趙桃畫的妹妹趙桃書為貴妃——将他虧欠于趙桃畫的,一并補償在她妹妹的身上。

他甚至虛對後宮,而徹夜徹夜宿在她的宮殿,只為讓趙桃書再懷上孩子——好能去彌補那個悲劇。

這樣多年他再無所出。

然而繼位以後,他不能耽擱開枝散葉,綿延子嗣,膝下空虛則帝位不穩,江山不固。

他偏愛弱柳扶風的美人,只因趙桃畫是這樣的美人。所以他在挑選合适的女人來生孩子時,連續找的諸如麗美人、雅禦女……皆類于趙桃畫。

可她們接二連三地出了事。他不知是誰的手筆——

阿頹:又到了我喜聞樂見的狗男人獨白忏悔環節

bgm:《循跡》

這首歌真是我的心頭好,歌詞太好了,“讓我們的糾葛,腐爛成沼澤”

大概就是絮絮和她的狗男人的寫照吧

(關于魚龍燈,大家還有印象嗎,嘻嘻,在13章提過的小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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