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晉江文學城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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絮絮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那場夢繁華錦繡,酸澀苦楚,不盡的山重水複,最後結束于她的縱身一躍。

崖上風大,刮得她站立不住,衣袂亂飛。

她輕飄飄地落下虛空。

那時她還聽到,風中有誰撕心裂肺叫着她的名字。

她自是想活下去的,輾輾轉轉記起昙華凋謝那夜,跟着他學了個輕功的皮毛。

飛鴻踏雪,過不留痕,人在将死的時候,大抵才能發揮最大的潛力,也可以在這一時刻,淺淺期待一下奇跡的出現。

那個時候她想,如若上天給予她新生,她會為自己重新地活。

跌下高崖的時候,衆鳥高飛,掠過半山,她的耳邊驀然回響起一道溫和清潤的聲音:

“此法名踏鴻。鴻者,飛鳥、塵、石、壁、檐、風、萬物也。”

盡管筋脈寸斷,武功盡廢,但她仍舊冥冥念起訣竅,穩住心神,在急速的墜落當中,奮力點在鴻雁的背脊。

墜落似緩和了一剎。

風景流變當中,身體仿佛突然迸發出巨大的力量,與此同時,一股尖銳無比的刺痛從四肢百骸升起。

這刺痛感如潮水翻湧,于血脈中滾滾不息,極快暢通了全身。

愈積愈深愈痛,劇烈痛楚,猶如萬箭穿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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綿延不絕。

但随着這樣的刺痛,身周的血流好似也在激烈流淌。

腦海裏什麽也沒有剩下。

此後則是混沌世界,天地都陷在晦暗當中。

她似乎在某處沉睡,周遭寂靜無聲,不知睡去多久。

她以為她死掉了。

這時,在這片死寂當中,她聽到有人在輕聲地呼喚她。

“絮絮。”

嗓音輕柔,如一片雪涼絲絲地落在她的眉心。

她似被那道聲音指引着,離開了混沌迷蒙的世界。

醒過來的時候,朦朦胧胧的光線拂在眼上。蒙了一條白紗布。

她想擡手去揭開紗布,看看周圍是什麽模樣,手腕被誰輕按住,溫和聲線響起:“你傷了眼睛,不能視物。”

她張了張嘴,半晌:“你……”發出一個音節,便覺胸口一陣刺痛。随着刺痛,身子驟寒,冷得她想要蜷縮起來。

她痛得咬住嘴唇,額頭冒出點點汗珠。

被清涼的帕子輕輕拭去。有極低的嘆息:“你強行突破了輕功的境界,真氣突湧,所以疼痛。”

接着手被握住,暖流從掌心淌進來,溫溫熱熱的,慢慢渡進血脈似的。

暖流入身,骨裏泛起的劇烈的寒冷終于稍稍緩解。

若把骨血裏的刺痛比作鋒利的箭矢,這渡進血脈裏的暖流則如同柔軟的絨布,将箭矢最尖銳鋒利的箭尖包裹住,不至于刺骨。

她傷勢重,好在都還可以醫治。

“你是……?”

她艱難發出兩字,猶如耗盡了氣力,用力喘息着,那人靜了很久,才慢慢地輕聲道:“……玄淵。”

大抵猜到她所想,他一頓,在她準備第二次開口前,續道:“不必謝我什麽。我……受人所托,照顧你。”

她未再問,只因力氣已不允許。

攥住她的手忽然抽離,她聽到窸窣的腳步聲,既輕又穩,逐漸遠去,過了一會兒,另一串腳步聲響起來,似乎有人靠近了她。

她下意識地警覺,被人觸碰到手的時候,輕輕一顫,那個人便笑了笑:“容姑娘,別怕,是我。”

聲音是個女子。

絮絮從模糊的記憶裏調取出關于聲音主人的片段來,思索半晌,猛地想起,似是梁王妃慕容音的聲音。

梁王扶昀和梁王妃慕容音——這兩個人名,她已許久沒有交集,因而略有淡忘。

但彼時,平民出身的慕容音在宮宴之上第一回觐見天顏,便是落落大方的模樣,自令她記憶深刻。

當然更加令她印象深刻的是,這位梁王妃的眼光很不錯,以黃金千兩拍下她的魚龍燈。

記憶朦朦胧胧串了起來,她想起,慕容音是玄淵的徒弟。

她出現在此,看似不太合理,但好像也有點兒道理。絮絮在電光火石的剎那想了許多。

慕容音一面小心翼翼地将她傷處的紗布慢慢解下,一面說:“容姑娘,我替你換藥,待會兒,或許有些疼。”

她嗓音溫婉柔和,像一捧靜谧的月光,聽了有令人靜下心的功用似的。

絮絮積攢許久的力氣只夠說兩個字,她思來想去,濃縮成:“謝。這?”

慕容音溫和一笑,春風拂面:“你是想問,我怎麽在這裏?……此事說來話長。”

她竟能明白她的意思,絮絮心甚寬慰。

她此時目不能視物,口不能言語,身不能動彈,只剩下豎起耳朵聽了;就聽慕容音徐徐說起,“梁王殿下自從下了诏獄,久未沉冤昭雪,流放三千裏,去南疆戍邊。他怕連累我,便與我和離。”

慕容音一頓,微微嘆息。

原本扶昀是活不了的。但前些時日,皇帝下诏遍尋方士,梁王府便有幾位幕僚出了一計,混進方士當中。

不知使了什麽花言巧語——大抵是說,不宜殺生見血,……後來就改死罪為抄家、流三千裏。總算保住一條性命。

說來這裏還有一樁小事,值得一提。

抄家的時候,直隸皇帝的銀甲衛進到王府時,宣旨的大總管順公公亦在一旁監看。

王府清貧,并未抄出大宗財物,倒有一件東西,令這位大總管突然直了眼睛。

那是一盞漂亮的花燈,魚龍形狀。他顫顫問:“那燈是怎麽來的?”

侍女告訴他那盞燈是今年上元節夜,在露落園的賽燈會上,王妃用重金拍下來的——出自前皇後之手。

順大總管捧起燈,回到宮中,心中嘆息,當初陛下廢後,栖梧宮中舊物悉數付諸一炬,遍尋禁宮未得一點相關。

不成想尚有滄海遺珠,落在梁王府邸。

他恭敬呈給帝王。

身着素服的敬陵帝孤坐在檀椅上,劇烈咳嗽着,消瘦許多,擡眼望到眼前魚龍燈盞,頃刻間一怔。

他目光震驚,甚至短暫屏住呼吸,半晌,才緩緩道:“哪裏來的?”

他幾步上前,撫過燈盞上勾勒得栩栩如真的紋樣,小順子道:“回禀陛下,是抄了梁王府得的。……這是,娘娘的舊物。”

敬陵帝怔在當場半天,心口倏地一窒,嘔出一口鮮血,殷紅豔麗地灑上花燈的薄紙。

繪得最精美的魚目,宛如哭出靡麗的血淚。

他不可置信地兀自搖頭,眼睛睜得大大的,注視眼前這燈。抱進懷中,冰冷絕望。

栖梧宮的舊宮女還剩一個溫弦,是從小陪在容絮絮身邊的。

他叫了溫弦來問話。

溫弦将當年在邊境小城的舊事和盤托出,座上帝王聽罷,靜了許久。

他叫他們退下。在空寂至極的宮殿中,支持不住地跪倒在地,撐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上,影子映出蒼白消瘦的容顏。

他咳出鮮血,落滿手背,粘稠哀豔。身軀在顫抖,不可自抑地流淚。

啪嗒,滴在了地面。一滴接着一滴。

原來他們這麽早就見過了。

而他,——而他這個蠢貨,将這原本天定的良緣,毀得一幹二淨。

他從袖中抽出錦帕,慢慢揩去嘴角的血漬。

錦帕是那時,她在禁足中日日夜夜繡的。溫弦說,它寓意為“橫也絲來豎也絲”,聊表相思之情。

在寒香園,她将這滿載相思的錦帕,一點一點渡進他的手心。明眸顧盼,無限光彩,隐隐有所期待。

他卻沒有什麽回應。

他所挂念多年的舊事,卻完全認錯了人,他為彌補兒時“奪燈”的遺憾而對趙桃畫很好,而将真正的愛人傷得徹徹底底。

荒謬,荒謬至極。

……他朦胧幻想,若是當時,近衛們告訴他,那人是她,他也許就不會……不會……

他們也許,就能像扶昀和他的王妃一樣舉案齊眉,琴瑟和鳴。

也許,他們已經兒女繞膝。此時此刻,理應在外頭深及膝蓋的雪地裏,孩子們在打雪仗,他便和她一起堆一只雪羅漢。

白燭燃燒着,噼啪爆出聲響,令他從幻想中驚醒。

他将錯漏怪罪在一盞燈上,無疑也是自欺欺人。倘使喜歡,又怎會只是喜歡曾經寥寥無幾的回憶。

他的确喜歡弱柳扶風那一類的美人,只因掌控她們易如反掌,她們依附于他,不會有任何離開的威脅。

——但喜歡弱柳扶風者,卻愛上了剛烈不折的容絮絮。愛的人和喜歡的類型截然相反,南轅北轍時,他只試圖改變絮絮,讓她成為他所喜歡的那一類,結果自然尤其地失敗。

哪怕他折她的羽翼,斷她的根底,她亦絕不會像其他人那樣,附着他而活,依賴倚靠于他。

所以他們注定是悲劇麽。

雪風穿窗而過,殿中白幡飄曳着,每一片白色,都在反複提醒着他,她已經不在。

方士們衆說紛纭,有說大赦天下祈福的;有說開爐煉丹的;還有說東渡重洋求仙藥的……。

他不知哪一個法子,才能找回她。

今夜難得沒有下雪,薄亮的月光透過雕花窗棂,照滿地面。

怎麽又到了十五。他頹然坐在地上,倚靠在檀椅的一角,——天地寂寥,徒留他枉自悔過。

夤夜的月光柔和鍍在兩個人的身上。她解完了紗布,清洗傷口時,她看到絮絮的眉一蹙,但不吭聲。

師父說她倔強,怎麽疼也都愛忍着,這話真是不假。慕容音主動緩了緩動作,見她的眉頭松了些,便繼以這樣的力度清洗。

從一旁的藥架上仔細調配好藥泥,敷在傷處。

絮絮的眉又開始蹙起。

外頭忽然響起悠遠笛聲。

笛聲低緩,演的曲子如月光般柔和,潺潺流淌在月夜裏。這笛聲很具安撫的功效,慕容音一面細心敷藥,一面注意到絮絮那緊蹙的眉慢慢展開。

她笑道:“這是清心咒。有清心定神、去煩止惡的作用。”

絮絮又攢出一個字的氣力,故問:“誰?”

慕容音頓了一頓,理解她的意思,道:“是師父在吹笛。”

從上京離開以後,她雖未被牽連流放南疆,但也打算一并前去,一邊行醫濟世,一邊還可照顧扶昀一二。

南下之時,遇到了師父……和容絮絮。

她雖驚奇于師父他老人家怎麽會和絮絮一并出現,但,他們師門一向講求緣來則聚,有緣相聚那自然見怪不怪。

師父言道,她受了內傷,以他的修為尚無法治愈,須帶她回蕲州找師祖長嬰真人治傷。

上完了藥,慕容音出了屋子,擡頭看到坐在屋檐上吹笛的玄衣男子,銀質面具折射着清冷的月光,将他大半張臉都遮去了。

他輕松跳下屋頂,便要進屋。

慕容音悄悄八卦:“師父,你跟她是什麽關系?”

師父腳步一頓,沉默半天,“醫患關系。”

慕容音含笑揶揄,“師父你以前看診,可不會給人吹清心咒鎮痛。”

師父又沉默半天:“懂了,下次換你來吹。”

絮絮已經睡下。她初醒來,精神支持不住太久,加上清心咒又有助眠的用處,自是極快地入睡了。

他坐在床沿,子夜的月光輕輕落在她的身上,外面雪停了一天,雪地映照月光,便愈顯得亮了。

雖在睡夢中,但她體內的流竄的真氣仍在作亂。他不時看到她蹙眉。

唯一緩解的辦法就是……

慕容音離開時格外留了一步,從虛掩的縫隙,看到師父握緊了她的手。

這握法很是講究,要扣緊脈門,對上了穴位,——此法是用以傳遞內力的。

她詫異至極,沒有想到,師父是以耗費內力的法子,替她緩解內傷的劇痛。

要知道內力修得不易,黃金易得,修為無價。而拿來鎮痛,靡費不知幾何。

她暗自喟嘆,若說兩人沒有關系,她不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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