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晉江文學城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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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絮絮當然不知,彼時那一方無足輕重、微不足道的錦帕,在這時,成了扶熙僅餘無幾的,日日夜夜用以睹物思人的心頭至寶——可是那又有什麽用呢?繡帕子的人,早已不在了。
絮絮這樣的反應,倒令玄淵有所詫異,不由得多問一句:“聽你的語氣,似乎格外驚訝些。……是有什麽隐情?”
絮絮還沉浸在偶像的故事當中沒有反應過來,他這輕飄飄一問,絮絮一五一十把以前十分崇敬孝明皇後、豔羨她與太/祖皇帝的愛情全說了出來。
說完以後,玄淵靜了半天,只望着她,神色有幾分……說不上來的怪異。
他過了很久才淡淡說:“原是如此。你以前……”
後面的話,他及時咽了回去,但心中卻生出一點,不可控的苦楚,如同蜻蜓點水的一點、小荷才露的一角。“這麽喜歡他”,到底沒有出口,那不過徒增她的傷感,于自己亦更無半點好處。
他沉默了一會兒,擡手摸了摸她的頭發,笑了笑:“這回入夢,能看到百十年前的風光人物,亦是命中機緣。”
她沒有察覺他頃刻間的細微變化,自顧自地說着:“那夜在正殿中沒能瞧見師姐的樣貌,我真好奇她長什麽樣子,……一定是個傾國傾城的大美人。”
玄淵“嗯”了一聲。
清明過後,細雨纏綿,雖說下雨很有點詩情畫意,但是如果要趕路,則顯得不那麽友好了。
絮絮和玄淵兩人在二月二十四到了蕲州城,預備在此搭船沿江北上廬州。結合歷史來看,當年太/祖皇帝在廬州呆了不少時日,積攢下未來建功立業的本錢以後,轉移至北方,在末帝三年,于北方趁亂起兵。
所以他們倆如果要去茫茫人海裏撈人,不如直接去他們即将呆很久的地方等人。
絮絮感慨于自己雖然歷史學得不夠精細,但是以前癡迷于偶像孝明皇後時,還是将她的生平傳記反反複複讀了很多遍的,從而鎖定她當時與扶崇成親後,正住在廬州城,甚至精确到哪一坊哪一戶。
絮絮仍然堅持認為這一定是扶崇的夢境,玄淵兩手一攤,表示,既然這樣,不如他們倆打個賭。
絮絮興致盎然:“好啊,那你說賭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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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淵微微思索:“沒有想好。答應對方一個條件,怎樣?”
絮絮揚了揚下巴:“擊掌為盟。”伸出手來,同他擊掌,然後便開始暢想屆時讓他做件什麽事好——
暢想半天,發現想做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實在難以抉擇。
搭上了這趟船,斜風細雨裏,絮絮不大想蹲在艙裏,便在船頭翹首看着江水茫茫,兩岸春山綠野。
江南春早,附近村落裏一重一重的杏花正開放,煙雨朦胧,她撐着腮倚在闌幹上,眺望遠山,說:“二月,上京城的雪或許都沒有化盡,江南卻已是春色融融了。”
江上風大,聞聲,玄淵擡起眼,目光從南岸的大片大片粉白杏花,移到她臉上:“你想家了麽?”
她愣了愣,回視他,說:“其實,我……”她一直沒覺得上京城是家。
絮絮嘆了嘆氣:“我小時候都跟着爹爹天南地北地走,後來大了點回上京城,也沒覺得上京城是我家。”
這樣多年,她對上京,并沒有多少故土之情。
禁宮就更不必提了——原先太皇太後還在世時,大抵還算有點兒情感在;後來皇祖母駕鶴,她對禁宮再沒有半點眷戀。
玄淵這樣一問,她才驚覺,文人墨客們寫思鄉的詩詞歌賦,而她連思念對象都沒有了,原來人生在世,她竟如絮漂泊。
絮絮,絮絮,這個名字當真不好,風中落柳絮,逐水向何流。
江風吹衣,風挾着雨絲撲面而來,整張臉沾上細碎的雨珠子,濕漉漉的,玄淵抽出一方絲絹,遞給她揩拭。
絮絮這一回神,才覺原來剛剛眼眶一熱,流了幾滴很不争氣的眼淚,玄淵別開了目光,只輕聲說:“雨大,擦一擦罷。”
她吸了一口鼻子:“雨真的太大了。”
這夢境的時間流速委實太匪夷所思,絮絮還記得上船的時候是二月二十四,清明才過不久,杏花正盛開的時節,在廬州下了船,眼前春色已濃如酒,柳絮翩翩飄飛。
城裏四處歡慶,不知在慶賀什麽。
問了個街邊賣炊餅的,現在是三月底,小皇帝已經登基了一個月,輔政大臣下令大赦天下,舉國正歡慶此事。
玄淵付錢買了兩個炊餅做報酬。賣炊餅的還熱情給他們指了安樂坊的路。
絮絮一面啃炊餅,一面問他:“我一直想不明白,不管這是扶崇的夢,還是少明的夢,夢之所以久固不化,不應是因為平生有意難平事,可我看他們二位的記載,簡直人生贏家了,還有什麽不平的?”
青石巷陌裏鮮少有行人往來,院落比其他地方破敗,可見這安樂坊,不算什麽很安樂的地方。若當年他們起家是在這裏,的确是個比較……清貧的地方。
玄淵輕輕一笑,目光從看向啃着炊餅的絮絮,轉向這條青石小巷的深處,目光亦幽邃起來,道:“歷來帝王著史,未必全真全假,一百三十年前之事,史書記載的,終究只是片面,可能,尚有為人所不知的一面。”
因為下了雨,坑坑窪窪不平,白靴踩過青石磚,總發出踩水的聲響。
他隐隐覺得,這樣的青石巷陌,有一些莫名的熟悉感。
……難以言表的一種熟悉。
絮絮覺得他的話有點兒道理。
絮絮見他凝視着某處粉牆,笑起來:“你看什麽呢?”
他不動聲色道:“以前沒到廬州來過,也沒住過這樣的建築。很漂亮。”
絮絮剛啃完一只炊餅,騰出手來,指了指不遠處的高牆,頗含幾分自得:“這是馬頭牆。廬州江州一帶的粉牆黛瓦,和蕲州那邊是不是很不一樣?”
玄淵漆黑眼眸含起笑意,問:“是很不一樣。你以前來過?”
絮絮伸手,撫了撫近前斑駁牆壁,微微一嘆:“這一言兩語很難說清……不過——”她忽然回眸一笑,“不過這個時間點,或許……會有‘機緣’發生。”
玄淵失笑:“你也學會了這個詞。”
她揚了揚笑意,雖蒙着面紗,但依然擋不住她此時的明媚:“不是你說的——若要學一門本事,首先得自己信它。”
他們到了這安樂坊,首先找到了未來扶崇和少明即将住進的那一戶,接着在該戶人家的隔壁,問了問賣房的價。
絮絮的主意是,既然解陣的關鍵極有可能在于他們二人身上,那麽,就應該近距離呆着,買下他們隔壁屋,是最方便的法子了。日後他們成事,作為鄰居,或也有平步青雲的好處。
然而那戶人家要價三十兩紋銀。絮絮呆若木雞,三十兩,那得挖多少野菜,不,挖多少山茱萸才能湊得到!
絮絮自己身無分文,也絕沒有在短時間裏湊這樣一大筆錢的賺錢門路,苦着臉,腦子一昏,仰頭問玄淵:“你會不會胸口碎大石……。”
玄淵詫異了一會兒,搖頭表示不會,她苦惱道:“那我們上哪裏湊三十兩銀子。”
玄淵悠悠道:“你包袱裏,不是有算卦用的物件?”
絮絮一本正經告訴他,她雖然現在是那位淩霄子道長的得意二弟子少真,但她的芯子還是容絮絮,沒有學到淩霄子道長半點真本事……
玄淵失笑,摸了摸她的頭發道:“你負責收錢就好。”
臨街擺攤,絮絮很懷疑地問:“我們在這樣個角落,當真有錢賺?”
她環視四周,別人的攤位,全在鬧市,他們倆——準确來說是玄淵,擇了一處最僻靜的所在。
而且人家地段最好的位置,已有一位算命的先生了。
他閑閑抛了抛銅錢,湛黑眸子向她神秘一笑,說:“世事玄之又玄。”他翻手蓋住落在桌面的銅錢,“信不信,過一會兒就會有人來問。”
絮絮左右四顧,這裏冷清得幾乎只有他們倆,和旁邊一個賣大白菜的,實在不知哪裏來的客人。
玄淵忽然幽幽開口道:“你既要走,我亦留你不得。但無論如何,這遭災禍,師兄不能坐視不理。”
絮絮正懵住,眼角餘光瞥見右手邊當真有個人駐足在觀望。
玄淵向她使了個眼色,她連忙咳嗽兩聲,說:“師兄你不能不顧自己安危呀,濟世解災,雖然是咱們的職責使命,但這次的災禍,實在太大了,嗚嗚,師兄,你這樣,我怎麽能……”
接着玄淵嘆息一聲說:“那位老大人病入膏肓,他從前也算為民謀福祉,如今命懸一線,我如何能坐視不管?”
絮絮保持懷疑:“哪有師兄你說的那麽嚴重——不過是生了個病,人都會生病的。生老病死,實乃人生苦楚,若師兄要給每個人都去病去災,哪裏去得完!”
玄淵冷聲呵斥她:“你這說的都是什麽話。”他幽幽道:“若只是尋常的病災,我何必插手……皆因……近來天子新登大位,命數惶改,連革舊臣。他自與天子命格相犯,将來禍連子孫,……”他又嘆息:“老大人在京的第三、四子皆已相繼而死,……”
絮絮忙道:“可師兄就算去了,他們也不會相信的,只會覺得咱們是江湖騙子而已——”
玄淵流露出無可奈何的悵然和一抹自嘲般的笑:“但,你我又豈能因別人誤會,便當真不理會了?這是你我功德一件。”
絮絮眼角餘光瞥到那個探頭探腦的老頭走了,向玄淵眨了眨眼,低聲說:“真的假的,剛剛那是誰啊?真有什麽什麽……禍連子孫的血光之災?”
玄淵靜靜笑道:“當今天子即位以後,朝政為攝政王把持,大肆殺戮舊臣,那位是辭官五年避居此處的廬州郡守的管家,他經過此地,正是要去報喪。”
絮絮驚訝說:“你怎麽都知道……”
玄淵擡起手,露出那枚銅錢,悠悠道:“一半是讀書讀的,一半是剛剛算到的。”
果不其然,過了好一會兒,這冷清角落忽然來了一擡轎子,方才絮絮瞥見的老頭在轎門口,掀起轎簾,迎出來一位白發老者。
老人穿着身華貴的綢緞衫子,三步并兩步到了他們倆跟前,當即禮敬揖了揖:“先生如何稱呼?老夫有二三事,要請教先生……”
玄淵客氣一笑,但目光幽深:“老大人請講,玄某知無不言。”
這位老大人立即向管家遞了個眼色,那管家老頭巴巴過來,捧了一只漆盤,他掀開來,陳列着金光燦燦的十錠金子。“還望先生指點,如何化災解難……實不相瞞,老夫……”他劇烈咳嗽好幾聲,語調悲怆,“老夫惡疾纏身,看了無數大夫,皆言病入膏肓,無藥可救……近日傳來消息,連喪二子,老夫委實……”
絮絮自看見那十錠金子,已被吸引得目不轉睛,下意識伸手想摸一摸,被玄淵及時發覺,拿了折扇輕輕敲了敲她的手背,她才如夢初醒,讪讪縮了手,努力做出無欲無求的模樣來。
玄淵道:“老大人如若方便,玄某替老大人占上一占。”
接下來絮絮便徹底看不明白,也聽不明白了,這位老大人聽得連連點頭,皆因玄淵把他的境況說得一字不差——總結是,玄淵給他們提了個解決方法,散財消災,且這個財,得散得對,散得準。
“準”字很有講究。絮絮旁觀這老頭,見他似乎明白了什麽,連連點頭,且還誇贊玄淵,絮絮一頭霧水。
接着玄淵給他開了副藥方,叫他務必遵從上述諸法,他那個下獄的大兒子或許才能保住性命。
老人臨走,聞言雙腿一顫:“老夫的大兒子下獄了!?”
玄淵微微颔首表示大抵明日消息就要到了。
末了,絮絮眼饞地望着那一盤黃金,玄淵還向他們補充了一句:“不瞞老大人,玄某不能收您錢財。貴門多出龍鳳,造福百姓,玄某救濟,亦是分內之責。”
絮絮急忙唱個白臉:“師兄,你怎麽能這樣,咱們助人祛病除災,那都是妄洩天機,代承果報的——”
玄淵斥道:“你心裏還有沒有大道,似老大人這般的好官,如今又有多少了?”
絮絮着急道:“可是師兄,你不收錢,那是背了天意,要折壽,嗚嗚……”
兩相一争,老管家忙把黃金奉到絮絮跟前:“姑娘快些收下!若因幫助咱們家去除災禍,就害了玄道長,那豈非是我們的罪過!姑娘就收下吧!”
等他們走了以後,絮絮摸了摸這沉甸甸的十錠黃金,感慨:“我們有錢了。”
玄淵摸了摸她的腦袋,溫和笑道:“去買糖葫蘆吧。你剛剛看了半天了。”
她複又有些擔憂:“你替他們算這算那,會不會對自己有損啊……剛剛我雖然是瞎編的,但,但……”
玄淵失笑:“并非洩露什麽天機。他宦海沉浮多年,我剛剛稍微提點,他應知道了,二子緣何而死。朝中新舊更疊,攝政王正是當權,他們作為舊臣,若不想被清除,自要表明自己的衷心,抑或是再無威脅之力。衷心一途已不可取,此時自然只好自折翅翼了。只要沒留下把柄,或者沒有值得觊觎之處,自然安全。”
他看向轎子消失的街巷,頓了頓,續道:“我只是将這道理,說得玄之又玄而已。”
絮絮摸了摸這金子,忽然泛起一陣惡心:“看來也都是民脂民膏——天下紛亂,他們,他們絲毫不顧民生疾苦,而橫征暴斂,否則,如何能輕易拿出這樣多黃金……”
玄淵淡淡一嘆:“正是。”
有了這麽多錢,生存不成問題,絮絮成功買下那戶人家的房子,同玄淵一起住進去。
她還買了一捆糖葫蘆,仿佛要把糖葫蘆當飯吃一樣,看得玄淵搖了搖頭:“縱欲傷身,……食欲同理。”
絮絮笑嘻嘻地湊過來,将一支糖葫蘆不由分說地塞到他嘴邊,說:“你嘗嘗——我覺得這裏的糖葫蘆非常甜。”
玄淵嘗了一口,有些愣怔,絮絮眨了眨眼,不解他的神色,問:“你……你該不會沒吃過糖葫蘆吧?”
他無奈笑了笑,微微搖頭:“沒有。原來是這個味道。”
入了夜,絮絮睡在主屋,玄淵在側房。雨停了以後,天若水洗,一彎月正盈盈相照。
絮絮不知為何,翻來覆去沒睡着。爬起來時,聽到有窸窣聲,疑心是有賊。
阿頹:手動感謝小天使【丫比】的地雷: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