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晉江文學城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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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睜開眼,望見這月光,隐隐覺得不對,三月底,哪裏來的月亮——她從床上彈起來,循聲到了院子裏,窸窣聲原是隔壁發出。
她的輕功當然還使用不了,左右一看,只好在院子角落搬來一把看似年久失修的舊梯子,貼在牆上,爬上牆頭,探出腦袋看過去。
朦胧的月光下,是一片皎潔的白色。
絮絮聚精會神看着這穿白衣的女子,攙着個穿黑衣的男子。她不禁想,是黑白無常出來索命了嗎?那自己為什麽能看到……?
想着想着抽了一口涼氣,忽然,她望見地上鋪着的青磚上,留了一連串烏黑液體,才驚覺恐怕是這兩人中誰受了傷。
她腦子這才慢半拍地反應過來,莫非這就是少明師姐和扶崇?
絮絮正心情澎湃,忽然腳下踏着的舊梯子,發出了生命不可承受之重的咯吱兩聲,接着便如大廈将傾,不可扶救地崩塌。
她瞪大了眼睛,沒來得及呼喊救命——風中有破過空氣的聲音,她心懸一線,本能地閉眼,卻穩穩落在一處懷抱當中。
睜眼,對上一雙深湛漆黑的眼睛,銀面具上镂刻的野蔓紋流轉着瑩瑩月光,他似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怎麽不叫我?”
盡管沒有風,但此夜的月華,仿佛都碎在他眼中了。
她怔了怔,語氣輕松地說:“我怕叫你來,就來不及——”但這樣拙劣的借口,在他一瞬不瞬的注視下,無可遁逃似的。
那自然還是因為,她的身體已經漸漸好了,她始終覺得,一切能靠自己的,還是靠自己的好。
窺察到人的心思也許不容易,也許很容易,玄淵注視了她一會兒,不容拒絕似的開口,靜靜道:“下次叫我。”
絮絮懷疑他有點兒生氣了。
但這個氣生得未免有些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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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淵帶她攀上牆頭,這回穩穩當當,絮絮一眼看到剛剛進去的白衣女子,正在院裏煎藥。
他低聲道:“甘草,忍冬,綠豆……扶崇中了毒。”
絮絮驚訝說:“中、中毒?這不是還沒起兵……就有人刺殺他了?”
玄淵微微搖頭:“我也不知。史書記載,太/祖皇帝為人仗義,曾得罪過地方豪紳,他此前在竹林湖畔重傷,大約也是遭遇仇家尋仇。”
絮絮托着腮:“你覺得……我們直接把師姐擄走的成功率有多高?”
玄淵半是好笑地看着她:“你覺得,我打得過她麽?”
絮絮遲疑了一下,搖了搖頭,此計劃告吹。她嘆氣:“哎,我真搞不明白,這個夢吧,到底要我們做什麽呢?”
她遠遠觀察,那個白衣女子用白紗縛面,不能見其真容。依照話本子的套路,遮擋面容的白衣少女,往往都是傾國傾城的大美人。
白衣的少明在這樣皎潔的月光下,便顯得像入世了的仙子。屋子裏一燈如豆,隐約斷斷續續地響起劇烈咳嗽聲,還能從窗戶紙上,瞧見一道人影。
等煎好了藥,少明匆匆送了進屋,那窗戶紙上,便影出兩個人的影子來了。
起先還是少明端着藥碗,在一勺一勺喂給對方,到後來,不知怎麽的,兩個人就親到一起了。
絮絮看着看着張大了嘴巴,委實沒有想到事情發展成這樣。
俗話說非禮勿視,她深覺這個場面,已不适合玄淵這樣修道者繼續看下去了,于是她打了個哈欠,提議還是回去睡覺。
裏頭的人正吻得難舍難分,玄淵看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靜了靜,似笑非笑說:“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而為和。情至深處,自然之事。”
絮絮忽然歪頭問他:“情至深處,可他們明明也沒有認得很久……”
玄淵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絮絮抿了抿嘴,彎眼一笑:“你還讀這些啊。”
他輕咳一聲,別過了臉去。
絮絮興致起來了,托着腮問他:“那你相信他們是一見鐘情麽?”
玄淵搖了搖手裏攤開的折扇:“不信。……準确來說,我并不信世上有一見鐘情的存在。”
絮絮才注意到他手裏的扇子,烏木骨的折扇,上面一字未著,潔白扇面映着月光,尤其的明亮。
她不由說:“可他們兩人這還不算一見鐘情麽?”她掰着手指數,“才幾個月,……就親上了……”她想了想,補充了一句,“自發地。”
玄淵說:“不盡然,也許有一方有所圖謀,這都說不定。”
玄淵轉頭瞧她,緞子似的長發淌着輕盈月光,一雙秋水潋滟的眼睛,含了幾分朦胧困意,将合未合,他笑道:“你去睡罷。”
她眼睛睜大了些,黑白分明地看他:“诶,你不困……?”
他道:“我不困。”這夜也不知會否有仇家上門找扶崇他們尋仇,他并不放心,還是守着她好。
絮絮是困得極了,近日奔波疲憊,益發地容易困倦,回到屋裏睡覺,等再醒時,天光尚未大亮,小巷裏賣花聲隐隐傳來。
她一推開門,就看到院中練劍的玄淵,寒劍一閃,她揉了揉惺忪睡眼,下意識地一退,旋聽他靜靜含笑,道:“抱歉,吓到你了。”
劍如游龍,驟然入鞘,他将劍鞘擱在院中一方青石桌上。絮絮看了眼那柄細長的雪劍,心有餘悸,聽他道:“今日是末帝元年四月初六。他們二人一早出門去了。”
絮絮詫異重複:“都已經末帝元年了!?四月初六?我記得這個日子——好似是,有人組織去刺殺一位巡行南方的大官!”
玄淵點了點頭,但沒有繼續就此問題發表他的觀點,而是問她,他買了廬州城十分有名的點心要不要吃。
因為提前知道時間點,所以他們兩人慢悠悠到了阜江廟時,連那位大官本人都沒有到。
阜江廟供奉了阜江水神,每日阜江廟前都格外熱鬧,各色擺攤,絮絮走馬觀花地東看看,西看看,說:“這個地段不錯。”
玄淵在她背後“哦”了一聲,等待下文,她道:“是個行刺的好地方。”
玄淵搖了搖折扇,跟在她的身後,閑庭信步一般,道:“為何?”
絮絮回過頭來,分析說:“你看這四周,人山人海,埋伏幾個殺手刺客,着實難以辨認。再者,此地臨水,殺手要逃走,也十分便宜。”
玄淵點了點頭,表示贊同。絮絮瞧了他這扇子好久了,終于沒忍住問:“你的扇子是哪裏來的,我先前怎麽沒看到你用過。樣式簡單,還怪好看的。”
他低頭看了看這扇子,笑道:“你說這個?其實是一把僞裝成扇子的暗器,必要的時候,從它的十六扇骨中可發出八八六十四枚寒針。你喜歡的話,……”
絮絮的眼睛果然亮了起來。
他卻輕笑了一聲,眸子明亮,話鋒一轉:“嗯……你可拿一樣東西跟我換。”他頓了頓,修長手指撫過烏黑發亮的扇骨,意有所指,唇角含笑,“這是我親手做的,若要換我的扇子,你也要拿你親手做的物件才算誠心罷?”
絮絮的表情頃刻變成不可置信。她第一反應,渾身上下摸索了一遍,除了一條手帕,身無分文。
她雖然臉皮比較厚,但還沒有厚到那種程度,這條手帕當然是不能換的,只好眼巴巴說:“那你想要什麽?說不準——明天就有了呢?”
玄淵輕飄飄瞥了一眼她卷巴卷巴收起來的手帕,暗示道:“我看你的帕子繡得挺好的——”
絮絮驚訝地說:“可這不是我繡的。”想了想補充了一句:“你繡得也挺好的。”
愈想愈覺得即将與好東西失之交臂。其實他大可以挑個她比較擅長的麽,比如,射一只野兔子回來烤一烤——但令她十分沮喪的是,她會的,他也會。
他抿出了笑意,道:“這樣啊,那就太可惜了。”
說着,刻意将雪白扇面展開,搖了搖。
絮絮眼饞得不行,但遙遙想起自己上回繡手帕,還是在寒聲這樣的女紅高手指點之下,才繡得個像模像樣,若讓她自己來,無異于給她上酷刑。
玄淵忽道:“有人來了。”
絮絮循他目光一看,道:“那不是……”不正是上回來尋玄淵問蔔的前任廬州郡守,那老頭今兒穿得絲毫不顯富貴,陪侍在一位穿了黑色綢緞袍子的男人身邊,這男人雖其貌不揚,但舉止看起來頗具幾分貴氣,若猜得不錯,當就是那位來江南巡行的朝廷大官。
有那老頭陪同,絮絮更篤定了他的身份。
她道:“他們是來祭拜阜江水神的?”
玄淵已将折扇收攏握在手心,道:“今年許多地方大旱,剛巧逢上天子登基,所以派了人下來安撫民心。但史書記載此人也是個橫征暴斂之官,朝廷派遣他巡行也有赈災之意,誰知他竟私吞銀錢,……百姓因此生怨,終于擇了亡命之途。因而有了今日的刺殺。”
絮絮對這些倒沒他了解,只知道個大概,于是好奇問他:“然後呢,成功了麽?”
他正要回答,這晴天白日朗朗乾坤下,驟然有一枝冷箭擦過他們射向那黑衣的男人。
玄淵眼疾手快,護着絮絮往後退了一退,道:“死傷雖衆,卻是成功了,也是由此時,積累起了些發家的本錢。”
紛亂聲中,驟然有人高喝:“除貪官,鏟惡吏!除貪官,鏟惡吏!”
群情激奮,人影錯綜複雜,埋伏市井當中的刺客們一呼百應,紛紛放出冷箭,而護住大官的官差們也反應過來,此起彼伏都是拔劍出鞘的銳鳴。
絮絮緊張看着這一幕,雖知道他們成功了,但過程卻是極其兇險。
到底是過去重現,玄淵寬慰她說:“并非是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只當我們在觀看一場夢境,是個看客。強行介入他人因果,未必是件好事。”
絮絮點了點頭,但悵然道:“天下的興亡,必伴随有無數流血犧牲。道理再明白不過,可是我每每看到,仍覺得難受。”
她還有一樣憾事,思來想去,大抵只有在此夢中完成。
她想去解決那個前世的遺憾。若前生他們兩人也可以像扶崇和少明一樣白頭到老,她今生便不會為那樁遺憾再輾轉反側。
參悟很久,她參悟出這個道理,這也正是她的因果。
玄淵并不知道她心中此時想的是什麽,只是看她神情恹恹,大約想起了什麽不好的回憶。
他出聲,打斷了她的遐思:“你看,扶崇。”
衆人都亂成一鍋粥的時候,只見一玄衣少年從天而降,輕巧躍上了阜江廟的檐頂。接着拉弓射箭,一氣呵成,嗖的一聲,一衆官差雖護擋在了那位大官身前,箭矢卻穩準狠地射中對方脖頸。
頃刻間血流如注,軟軟倒了下去。
若是個尋常殺手,這時成功了,第一要事自然是逃跑;但偏偏扶崇獨立在阜江廟的金檐之上,振臂一呼。
這就是起義軍首領跟殺手的不同了。
玄淵和絮絮立在不近不遠的一處角落,玄淵道:“他受了箭傷,在左肩膀。不過他現在顧不上治傷。大約過一會兒,少明師姐就要來了。”
他猜得果然不錯,不消片刻,在玄衣青年的身後,不近不遠跟了個姑娘。衆人忙于清點戰果,扶崇自也忙得團團轉,那白衣姑娘終于見縫插針,拉他在阜江廟門口的石獅子旁坐下。
也是旁若無人地解開了他衣袍,絮絮什麽也沒看到,眼前就擋上來一只手。
絮絮不知發生了什麽,只能聽到他幹巴巴地轉述:“少明師姐解開他衣服,他左肩中了箭,箭上淬毒,因此她替他将傷口的毒吸吮出來,敷上藥包紮。”
玄淵咳了咳:“血腥,不好看。”
絮絮:“……”
等今日這刺殺結束以後,已是夜色深沉,一切重歸了寂靜,絮絮道:“我們之前一直因為時間問題同他們錯過,這回要不要跟他們打個招呼……?”
玄淵道:“我在想,此夢呈現給我們看的,應當正是每一個重要的節點。倘使如此,那麽節點之外的時間,就會飛速流逝。”
他們此時已到了扶崇和少明居住的院落。因要積累權勢,扶崇是采取了逼迫朝廷向他們低頭的方法,簡而言之就是,要朝廷封他一個官當當。
這廂話說得容易,但實行起來的難度着實非常。
玄淵疑心時間停駐在此,也是因為此時可能有什麽大事,尚需在這個時間點裏發生。
絮絮禮貌地敲了敲門。
開門的姑娘一擡頭,看見是她,頃刻呆了呆:“……師妹?”
絮絮笑起來,甜甜喚她:“師姐,別來無恙?”
少明仍然縛着面紗,但是露出的一雙大眼睛黑白分明,極其明亮,眉如新月,烏黑的長發松松挽起來,白衣飄然,仍是剛出師門那會兒,不近凡塵的模樣。
絮絮終于得以近距離和偶像相見,心情無比地激動,正準備上前二話不說握一握她的手,被身後玄淵拉了回來,才記得自己的目的,旋即讪笑兩聲:“師姐,實不相瞞,我也跟他私奔下山了,沒想到師姐你在這裏。好巧,好巧。”
少明溫婉一笑:“進來說話吧,外頭不太平。”
絮絮進去以後,問她:“師姐,你們成婚了麽?”
少明給她倒茶水的動作一怔,耳根似染上薄薄一層緋紅:“還沒,不過,快了。”
轉而少明就笑着問起她來:“那麽你們好事近了麽?”
絮絮一愣,正支支吾吾想要說不,一道清朗男聲便在身後含笑響起:“我們也快了。”
絮絮回頭瞪他,被他輕笑着摸了摸頭發,道:“怎麽還不好意思了。你不是說,要向師姐讨教讨教怎樣繡嫁衣……?”
扶崇白日受了傷,這會子尚且躺在屋裏,并沒有出來見面。絮絮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有多接觸接觸,才能多探得他們的內心,他道:“聽說扶崇兄受了點傷,在下進去探望探望,不知可方便?”
若他是個外人可能就不方便了,但如果是師妹的未婚對象,也就方便了——
得到應允以後,玄淵掀開簾子到了扶崇休養的屋中,留這師姐妹兩人在側屋裏。
少明當真端出一盒針線、一些子布料出來,很是耐心地教她繡起衣裳來,說:“我是知道你的,打死也不願做女紅,每回都讓雪成雨休向我要,”她笑了笑,“這回成婚,總要自己動手了罷?”
絮絮尴尬不已,但心頭似冒出一點,奇怪的感覺,好像……若當真是成婚的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