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晉江文學城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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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方雪白的帕子,他輕輕拾起,在帕子上,繡滿了迎風盛綻的白梅花。

他忽然悟到了什麽似的,眼中一現驚慌,有極不好的預感從心頭湧出。

等他趕回了小院子時,推開大門,院落中空無一人。太陽初升,暖黃的光芒鋪進院落青磚,榴花欲燃。

秋千架靜靜地立在花樹旁,有一只紫色的花蝴蝶栖息在秋千上,他一進來,蝴蝶為風所驚,振翅飛走了。

他焦急喚道:“絮絮?絮絮!”

門中也沒有人。

他這時候,心頭不妙的預感達到了巅峰。只覺渾身血液都冰冷起來,他深深呼吸一口,轉頭敲了隔壁少明師姐的門。

少明開門,見是他,面色上倒是沒有什麽意外,溫柔一笑。

他壓抑下心頭的擔憂,道明來意,少明才終于露出詫異的神色:“少真她……沒有跟你說麽?”

玄淵愣了一愣:“說……什麽?”

少明道:“她去了江州。”

玄淵追問:“什麽!她去江州……”他第一反應竟然是,她當真跑去追那個姓周的老頭,向他澄清,但旋即也知道這不可能,“她沒有告訴我。師姐,她有說,去江州做什麽嗎?”

少明眼尖地瞧見了他攥在手心裏攥得極緊的一角白色,仿佛倏地了然了,無奈地笑了一笑,道:“你不知的話,就去江州找她罷。她将帕子都送你了,難道還有什麽話,不會告訴你的?”

玄淵眼中浮現出了失落的神情,唇動了動,好半晌,才低聲地說:“不是她送我的。昨天夜裏……她……大約因我而生煩惱。”他頓了一頓,向少明作了一揖,道,“多謝師姐,我這就去江州尋她。”

少明笑着叫住他:“哎,少真性子率直,你可不要生她的氣。她小時候就是山門中最固執的,你順着她,比逆着她要輕松些。”

玄淵回身,微微颔首:“師姐說的是,我昨夜……太沖動了。”

他昨天傍晚時分,在郡守府中,稍飲些酒,便那麽沖動……

倘若他昨夜沒有那麽直接,也許就不會吓到她了,也許,……她就不會那麽傷心……她傷心的緣故或許不在于他,但是錯了的一定是他。

早知道她會這麽幹脆利落地離開,他絕不,……

但是,現在已經遲了。她已不聲不響地離開。

他翻身上馬,毫未猶豫,立即出廬州城,馳往江州。

江州離此不遠,僅僅三百裏的路,只是……茫茫人海,他又要去哪裏尋她。

江州的夜。

沿途一家賣清涼茶的,值此暑熱,生意尤其地好。剛入了夜,仍有許多人在茶棚乘涼。

人手一把蒲扇,旁邊榆錢樹上栖息着不知幾許知了,正吵得熱火朝天。

他們的目光不約而同被一個玄衣青年吸引。準确來說,應該是一位道長。

他騎着一匹高頭駿馬,翻身下馬,動作幹脆利落,面上縛了一柄銀面具,半露出的臉,隐約能猜出,容顏應是極好。

店小二熱情招呼他:“道長來喝碗清涼茶罷?”

他淡淡坐在一張桌旁,取了腰上佩劍,劍在油桐木桌上磕出輕響,引得大家的目光更集中到他這裏。

他道:“四碗,多謝。”

店小二一賣賣了四碗,心中大喜,忙不疊端來四碗清涼茶到了桌上。見着他的劍,銀白色劍鞘上雕镂着繁複的花紋,叫人看着格外地清涼。

店小二不禁渾身一抖,連忙退開了幾步。

其他在此乘涼的客人們,漸漸歇了閑聊的聲音,紛紛偷偷瞄着這位玄衣道士。

他束冠束發,一身漆黑如墨的袍子,袍上用金銀線繡着五行八卦的圖案,——當然,那些圖案,他們并不知道具體的含義。

他坐得筆直端正,如松在林,如竹在岸,那些斜靠着的、翹着二郎腿的、半癱倒在地上的望見了他,紛紛在心中自慚形穢起來。

後來他們不約而同地坐直了。

那位道長坐下以後,渾身帶着生人勿近的氣勢,若放在平時,他們見到這等新奇人物,定是要上前搭話的,此時卻懾于他擱在桌上那柄銀光閃閃的劍,都沉默了。

他并沒有喝這四碗清涼茶,而是将這四碗茶分別擺在東南西北四個方向,接着從懷中取了四個銅板。

單手掐了個訣,接着微微阖目,抛出了銅錢。

銅錢在桌上胡亂排列,他們都目不轉睛地看着,期待能看到什麽老神仙下山的神跡——結果自然是看不懂了。

他垂眸一一檢視桌上的銅錢,最後忽然握了劍站起,叫那些圍觀的吓了一大跳,慌不疊往後一退,接着他連茶也沒喝,立即出了茶棚,跨上黑馬,拉缰就要離開。

店小二忙向他喊道:“道長,道長,您茶不喝啦?”

駿馬已經馳出百十來步,夜風裏遙遙傳來那人清朗的聲線:“請你喝了。”

小二嘟囔着好奇怪的人,衆人圍過去看桌上的銅錢,四枚一文錢,一分不多給。他們一面撇嘴,一面又暗自想,怎麽有人把四文錢拍出來拍得好像四百兩一樣。

有個大漢搖着蒲扇,不聲不響地端走一碗他沒有喝的涼茶,一面說:“昨天那個姑娘,也很有這樣的氣勢嘛,知道的以為她出了一百兩咧!”

便在昨天,也是這個茶棚,路過了個白衣蒙面的姑娘。

這小姑娘很不得了,素來在這一帶橫行霸道的劉痞子想調戲她,就說請她喝涼茶,誰知這小姑娘冷笑兩聲,三兩下把這劉痞子給踢進了河裏。

大家誰也不敢靠近她了。

她本想問個路,但是大家都很懼怕她,最後她只好花了一文錢買了一碗清涼茶,店小二才大着膽子不得不顫顫巍巍給她指了去往雲來鎮的路。

雖然如此,大家還是覺得那位姑娘,和今天這位道長,頗有幾分相似處。

另一個也不動聲色的端走了一碗涼茶,然後笑着附和他:“哎哎,人家就是有那樣的氣勢嘛,我就問你,你會騎馬不?你會作法不?”

大家哄笑起來,氣氛融洽極了。

要去雲來,尚要過江。

雲來在江北,絮絮這一路星夜兼程,已兩天沒有合眼。

她總害怕一合眼睡覺,夢中的時光就會飛逝,以至于不能完成她那樁心願。

因此,便是在馬背上,身子煎熬,困意到了頂峰,她也絲毫不敢閉眼睡覺。

偶爾歇息,大多在野外趕路,不是窩在樹上,就是窩在什麽石頭上。

出來帶了錢,但是她不能随便花。過江州城時,她找了一家最便宜的客棧,但花了不少銅板,要他們好好照顧她的馬。

她捂了捂懷中沉甸甸的錢袋子,很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

此夜星光正好,她仰躺在一處屋頂上,雙手枕在頭下,翹着二郎腿,注視這晴朗星空。

迢迢星河,仿佛剎那墜落眼中。

她覺得好困,強撐着眼皮沒有睡。

她實在很累了,連日奔波,硬是将四五天的路程,壓縮成兩三天。想到至多後日就能到雲來,她心中湧起難以抑制的激動和興奮來。

只要在末帝三年以前,讓他們倆離開雲來,給他們一筆錢,可以在亂世中立足,那麽……他就不會死了。

即使隔了這麽久……她眼裏朦胧起來,不由想起了曾經夜晚的無數個夢。

雖是夢境,若能在夢境中求一個圓滿,也算了她生平的遺憾。

她捂緊了錢袋子,錢袋子猶如她的命根子。

出門在外,她每每都深覺自己謀生的手段還是太過薄弱了,下回要跟玄淵多學幾手掙錢的手段……這并不是說玄淵很會掙錢,但她發現跟着他,幾乎不會缺錢花,這是跟着扶熙那個沒用的男人所不同的。

比如做飯,她就覺得玄淵是一個可造之材;比如算卦,看風水,這都是這個世道極賺錢的行業;再比如行醫,除了偶爾會遇到一些風險外,也是個賺錢的行業,畢竟再富貴的人,也都逃不了生老病死。

她不知為什麽一閑下來,就總想到玄淵。但是她……她已經拒絕他了,以後,可能連朋友也做不成了吧。

她暗暗地懊惱自己,那一夜說的話,太直白,她應該委婉一點地拒絕他的,哪怕随便編一個看起來不錯的理由……

她的思緒像風筝一般在天空胡亂地飛,她甚至聯想到,若是玄淵并沒有因為她的話而放棄,她應該怎麽樣在不傷害他的境況下,再……

絮絮一個鯉魚打挺坐直了身。

她發覺自己的手帕不見了。

她在少明近乎手把手的教學下,好不容易繡完了那方梅花手帕。她原打算繡完就給他,好向他兌換她非常喜歡的那把烏木骨折扇。然而七夕實在不是個适宜送男人禮物的節日,她打算在七夕的翌日送他的——誰知,這時候不見了。

她上上下下摸了個遍,都沒有找到,篤定一定是丢了,但是這漫漫長路,着實已無法得知是丢在了哪裏。

絮絮悵然起來。

上一個七夕,送給扶熙一條繡了昙花紋的發帶,那夜,就發生了變故;這一個七夕,她還沒有送手帕,就又發生了變故。

她大抵很不适宜過七夕了。

由此她聯想到莫非這就印證了自己就活該是個天煞孤星的命格……

不對不對,人家長嬰真人可是斷她是天生鳳命,才不是什麽天煞孤星。

她想不出手帕是丢在哪裏了,反倒開始模模糊糊地回憶着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她悵然着,睡意徹底消失,幹脆下了屋頂。這兩日趕路,內傷沒有發作,很不錯,不然的話,痛得懷疑人生,趕起路來,太痛苦了。

絮絮在客棧裏枯坐了一晚上,讓馬兒養好了精神,次日一大早天還沒有亮,立即出發趕路。

到了渡口,上了船,昨夜消失的困意重襲心頭。她撐在船頭的欄杆上,支持着不要睡過去,腦袋一點一點的,叫旁邊一位錦衣婦人很是憂心地問她:“小姑娘,你困成這樣了,進艙睡會兒吧。”

她撐着睡意,向這錦衣婦人笑了笑,說:“多謝您。我不困,……想看看風景。”

正值暑天,江水兩岸翠若煙海,江南江北,有白鷺掠過。

她雙手支着下颔,往天上瞧。

那婦人只好笑道:“小姑娘你是一個人?到哪裏去啊?”

清早的太陽照耀江水,日出勝火,滿江粼粼浮光。她笑了笑,目光悠遠:“嗯,回家。”

錦衣婦人道:“回家?哎,你爹娘呢,世道這麽亂,怎麽放心你一個人出來?”

她忽然有點兒傷感,眸中映了點盈盈的光:“我爹娘都不在了。”

她們兩人都并沒有注意到,在側道不遠,一個玄衣青年,正遠遠注視他們。

但他藏得極好,沒有人察覺他的存在。

若不是聽到她的聲音,他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她。

旭日東升,船頭沒有遮擋,鋪天蓋地的如火陽光落在她身上,叫她這一身白衣,尤其刺眼。

她戴着鬥笠,蒙了一副面紗,容顏若隐若現。烏黑的發挽起來,只有幾縷烏發不受拘束地垂在頸後,像宣紙上意外淌下的濃墨。

她站在那裏,紗裙迎着江風翩翩。

只差一步,他就要邁出腳步——他已找了她一路了,——腳步竟又像釘在原地,如千斤重。

如果不是聽到她那句話的話。

那錦衣婦人憐愛地問:“你的父母竟已過世了……那,你此行,又是回哪個家呢?”

她笑了笑,嗓音尋常,輕道:“夫家。”

他久久地注視她。

在她所不知的角落裏,慢慢地背過身。她若知道他在的話,會怎麽樣呢?他已難以想象,那一定是一番尴尬的局面。

聰明如他,憑借此前那些絲絲縷縷的線索,也能猜出個大概來,想必她口中那個“阿铉”,就是這個時代的人。

而她,曾有一段刻骨銘心的過往,在這個時代發生。

世人常謂之為,“前生”。

這是她的秘密,在她心底埋藏着不知多少年,她也許從沒有告訴過任何人,他不知道對方是誰,唯一能确定的是,那個人一定有着和他相似的容顏。

她曾錯認過他幾回了。

在北陵行宮那個雨夜,她以為是她夢中的“阿铉”;在他要赴幽州那夜,他沒有戴上面具,她以為他是扶熙;在七夕夜玉昙樓下,他坐在路邊茶棚,她笑着揭開他的面具,也是将他當做了扶熙;還有,在冷宮的那一天,抱住她的明明是他,可她在他耳邊呢喃的,仍然是另一個名字。“阿铉”。

這二字他不止一次從她口中聽到。

她的秘密在他面前昭然若揭。他卻忽然不願繼續細想下去。

他的袖中藏有一枚銀镖,系銀镖用的絲縷,是銀蠶絲絞合而成,韌性無比,堪比利刃,割在肌膚上,輕而易舉破肉見骨。

如今她的這個“秘密”,每一條關于此的線索,莫不如同無形的銀蠶絲,擦過心頭,割得心髒條條傷深,鮮血淋漓。

他長在與世隔絕的蕲山上,前半生那樣多年清修,向來不通什麽情愛,到了這時,頭一回感覺到何謂傷情。

所以不久前,她在少明的婚宴上微醉之際,亦将他認做了她的……“亡夫”。

天空驀地一只白鷺飛過了江船,落下清聲。

那錦衣婦人頗是哀憐地嘆了口氣,說:“可憐的孩子。看你的模樣,家境大抵很是清貧罷?”她打量着她,素衣素裙,身邊更沒有什麽仆從婢女服侍,說着就要取點銀兩給她。

絮絮笑着婉拒了。

她吸了一口氣,靜靜笑道:“能活下去就好,我現在還能活着,但是天下,還有許許多多人,沒法活下去。夫人,若您有心,他日見到那些流離失所的人可以伸以援手,小女子在此,先替他們,……謝過夫人了。”

船行不久即到了雲來。

絮絮下了船,望見這城,怔了半晌。怔住的時候,周圍人來來往往,全然沒有在意。

從她心底蔓延起陌生又熟悉的感覺。隔了百十年光陰,無數千秋之夢,今日故地重游,如何能不傷懷激動。

不知緣何,此時步子竟那樣重,她捂了捂跳得極其激烈的心髒,嘴角止不住挂着笑意,試着往前走了一步。兩步。

她發現她早已忘記家在哪裏了,眼前的路,雖猶在而已陌路。

這是雲來,她的家,她的故鄉。

一磚一石一草一木。

她走在雲來鎮的小街上,尚未燃起戰火,偏安一隅的小鎮尚算熱鬧。

她眼眶一熱,目光一寸一寸拂過兩側粉牆黛瓦。

馬頭牆上栖着兩只雀兒,倏地又飛走了。她摸索着卻找不到回家的路,心急如焚,在街上亂晃,忽然見到一個人。

那個穿着灰麻布短衣的婦人,正跟街頭一個賣菜的讨價還價,絮絮隐隐約約記得她。

等她轉過身時,絮絮眼前一亮,這不就是她夢中第一幕就出現的圓臉嬸子……

她一面向她走去,一面不忘暗裏撇撇嘴,這個嬸子在夢裏,趁着她生病在床,順手摸走了她家一個碗!

回憶現實交織,竟似是水月鏡花般模糊。

她想着想着,已到她跟前,伸手攔住已經講完價,順利拿走一把菜的圓臉嬸子,笑道:“嬸子,你曉得容娘子家住哪塊麽?”

這圓臉嬸子第一反應是警惕,往後退了一小步,用懷疑的目光打量她:“你是哪個?你問容娘子做下麽?你認得她?”

絮絮一呆,支吾說:“我是她的親戚,我,我,來投奔她的。”

這圓臉嬸子仍以懷疑的目光看她,似覺她很不懷好意。這叫絮絮十分無奈,但又的确沒有什麽好辦法能證明她的身份。

她只好說:“我真的是她的遠方表妹。”

圓臉嬸子繼續懷疑道:“真的?那你說說,容娘子的相公叫什麽?”

這個問題難不倒她,她脫口而出:“元铉。”

圓臉嬸子終于半信半疑地答應給她帶路。

眼看離夢中的場景愈來愈近,絮絮心跳得愈加的快。

盡管在夢中這位圓臉嬸子很愛占她的小便宜——但這時候,她卻實實在在很為“她”考量警惕。

在夢裏見到是一回事,此時真真切切在眼前,那些不忿終究為另一種情緒所取代。

她很歡喜激動,所以一路纏着圓臉嬸子問東問西,問得她幾乎很不耐煩了,還是一一地告訴她:“今年,收成不錯,附近菜蔬的價格也好。沒發大災大難,春天雖旱,但是沒多久,下了雨,大家都很高興。”

如此一路,不知不覺,已近了她的“家”了。

絮絮見她先已自然而然地打簾子進去,一面高聲說:“容娘子,你家表妹來了!”

她自己卻忽然頓住了腳步,邁不出了。

——大抵這就是,近鄉情怯罷。

阿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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