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晉江文學城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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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風光,絮絮向來只有耳聞。這時真正親臨,心想,東都洛陽是與上京很不同的存在。
天下岌岌可危,而洛陽富貴之地,素來世家貴胄雲集。
城樓巍峨屹立,初冬時節,落了一地薄雪。
到洛陽這天,是個薄陰天氣,冬至日,洛陽各世家舉行祭典,一時間洛陽城裏倒顯得有些哀寂了。
這世道,鐵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扶崇自立為王,號大衡,天下雲集響應,但深知若真的想坐上那個至尊的位置,必須有世家的支持。
而當今天子,自扶崇逼宮後,在大将軍程回掩護下倉皇南逃,遷都于煙都,山河破碎,江山半壁,自此不複。
大概也可以叫做“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罷,現今扶崇已入主洛陽行宮,成了半壁江山之主,他的親眷、下屬們也一并沾光,該封官的封官,該賞錢的賞錢。
更更重要的是已昭告天下冊立皇後。
自然了,還沒有真正地勝利,因此北方雖處于一片歡欣氣氛中,尚需戒備警惕。盡管在洛陽大封特封了一回,南逃的末帝仍是他心腹大患。
絮絮和玄淵剛下馬車,便有等候的人迎他們到行宮。
迎他們倆的人是扶崇身邊伺候的二總管太監,姓鄭,年紀大約四十來歲,但常年富貴生活叫他長得肥頭大耳,絮絮疑心這宮裝已裝不下他的身軀,下一刻可能就會繃裂了。
他很會察言觀色,不然也不會見風使舵,在扶崇稱帝以後,就立即奉承巴結上去,做了他的近侍。
他曉得絮絮是皇後的家妹,一路殷勤地奉承,想着法子把絮絮前後左右都誇了一通。
“姑娘,這邊——”鄭總管一笑,滿臉褶子,彎着腰給她指路。絮絮正瞧見許多衣着富貴的女子從行宮小巷裏穿插過去,便問他:“那些是誰?”
行宮移步換景,初冬落了薄雪,适逢傍晚,冬陽遠照,那些姑娘們三三兩兩結伴,在未凋謝的草木間行走,遠看只若一片煙霞。
鄭總管道:“姑娘不知,今日陛下行祭典,設冬至宴,都是來赴宴的世族女眷。”
絮絮點了點頭。
一路分花拂柳,雖是初冬,但洛陽宮中猶有繁花競放,大團大團牡丹花盛綻,嬌豔/欲滴。
絮絮瞧着這些花兒感慨,不由又問鄭總管:“這些花本不是冬天開的,怎麽這時開呢?”
鄭總管還沒有說話,玄淵在一旁淡淡道:“以我之見,天下有明主出世,故而牡丹冬放,百花相迎,以贊新主功績。”
鄭總管的模樣如遇知音,連連稱對,笑得眼睛彎得都看不見了,說:“正是如玄公子所言吶。”
絮絮瞧了玄淵一眼,心領神會了他的意思。
正如自古以來的史書,在皇帝出生時都頗下筆墨,寫什麽天有異象,譬如皇帝生母做夢夢到有金龍入懷,出生時漫天紅霞,或者什麽三年不下雨的地方突然下了雨……諸如此類,數不勝數。
但世上哪有那樣多的異象,恰恰好出現在皇帝降生時呢?所以為了穿鑿附會、給自己造勢,往往要人為制作一些異象,例如“大楚興,陳勝王”。
在這世人都敬畏鬼神的時代,利用鬼神造勢,無疑是每一位成功的皇帝所必備的技能了——絮絮如是想着,也不難想象這時候洛陽城大抵正流傳着諸如“大衡興,牡丹開”一類的童謠……
絮絮在一簇洛陽錦旁邊駐足了片刻,冬日盛開的牡丹,百花開後早已凋零盡了,綻于雪中,總歸有幾許不合時宜的孤單寂寥。她驀然想到少明師姐,複問鄭總管:“我姐姐她最近怎麽樣?她身子好麽?”
鄭總管的笑忽然僵硬了一下,玄淵敏感捕捉到他神色的一變。
他遲疑了番,頗是無奈地嘆息:“娘娘自從那回意外小産了後,時常要召太醫來瞧。”
絮絮秀眉一蹙,不禁加快了步子,說:“怎會小産了?……”
鄭總管忙着給她指正确的路,一面嘆氣:“娘娘平日操勞,事事親力親為,體恤下民,時常出去診治傷兵,關懷百姓。幾月前,娘娘好容易診出喜脈,……”
絮絮從他口中得知了一段史書未曾記載的故事。
六月酷暑,彼時衡軍正在照州和前朝殘部膠着,敵方幾支流箭碰巧射中了扶崇麾下第一猛将宋大将軍宋姜。
宋将軍中箭的位置距離要害不過一寸,命懸一線,軍醫誰也不敢動手,但凡一個失手不慎,死了的可就不止宋大将軍,還有他們全家。
但宋将軍一員猛将,剛剛建功立業,就這麽隕落了,未免可惜。扶崇他在前線日夜守着團團轉,最終寫了一封八百裏加急的信送到了洛陽行宮,問妻子能否過來救治宋大将軍。
洛陽離照州有足足四百裏路,一路皆是扶崇率兵厮殺出的血路,換句話說,都是兵家必争之地。所謂兵家必争之地,一般來說,都是什麽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險山惡水,其路途艱難可想而知。
但接到了信的少明,二話不說便跨上駿馬,星夜兼程馳往照州。
此時,少明已有了三個月的身孕,她是醫者,自是明白懷孕的危險性,一個不慎,則是一屍兩命的結局。
長途跋涉,數夜未曾合眼,少明總算在三天內趕到照州。
此時,宋大将軍已經是岌岌可危的境地,若再不治傷,恐就回天乏術。
幸好此時,少明到了前線軍營當中,頭一件事便是到了宋将軍帳中,毫不猶豫替他拔了流箭,敷藥止血。
在場軍醫們此前只當陛下發癫,弱質女流如何能有起死回生的辦法,因此毫未抱以希望;就連扶崇自己,也只是半信半疑,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态。
他們誰也不知眼前這位弱質女流,動作幹脆利落,用藥大膽精準,等處理好傷口,一番操作以後,昏迷數日的宋大将軍當真幽幽轉醒。
衆人既驚又喜。
而連日跋涉,風塵仆仆的皇後娘娘在做完了這一切後,剛走出兩步,終于被扶崇眼尖發現了衣裳下的一片血漬。
她流産了。
為救他麾下第一勇猛的大将軍,連日奔波勞累,支持不住地倒進他懷裏,那個他們二人千盼萬盼的孩子也就如此夭逝。
再後來,皇後娘娘回到洛陽宮中調養身體,身子卻虛了許多。
絮絮聽完這段,心底泛起難言的痛楚,腳步就差飛起來,急着要去看望師姐。
和師姐上一回見面,尚且停留在離開廬州城的七夕夜裏。
她失意極了,師姐則溫柔攬着她,寬慰她,既然心裏有了決定,大膽去做就是,人既年輕,什麽都要闖一闖的。
鄭總管打斷了她遐想,道:“姑娘姑娘,莫急,娘娘這時大抵在主持祭典。娘娘吩咐了,姑娘來了,先安排姑娘住到綠屏殿,讓姑娘休整休整,不必急着見,等晚上祭典結束了,再尋姑娘敘舊。”
絮絮心中有氣,撅着嘴不大想說話了,倒是玄淵笑着問他道:“敢問總管,祭典可說幾時結束?”
“大約在戌時罷。”
絮絮拉了拉他的袖子:“玄淵,師姐身子還能調理好麽?流産那該有多疼……”
玄淵的眉也微微皺起:“我也不知,只是在想,師姐她大抵是積勞成疾。你還記得……”他話到一半,沒有繼續,但絮絮已經心有靈犀地明白了,應該是指史書當中,關于少明的記載,就只停留在了她二三十歲,後面,卻寥寥近無了。
史書記載她在扶崇一統天下以後,三十來歲,便因病去世。她一度喟嘆,真是好人不長命。
此時,玄淵一提醒,她的心猛地跳了一跳,神色驚了驚,倏地擡眼:“莫非!……”
玄淵淡淡瞧着在前頭帶路的鄭總管,示意她暫時不要說。
等他們二人到了綠屏殿後,一切安排妥當了後,鄭總管便退下,只留了些使喚的仆從伺候。
絮絮叫他們都退下,只剩下她與玄淵二人時,方才說出心中的懷疑:“莫非師姐她,就是從這裏開始,身子便不好的麽?”
玄淵眸色深沉,這時,坐在坐床上,側身倒了兩盞熱茶,菱花窗外薄暮飛雪,細細的雪花飄落下來,天氣有些冷了,絮絮也忙坐到他對座的位置,自發端走了他面前一盞茶,捧到手心裏,說:“變冷了。”
玄淵啜飲一口熱茶,道:“等今晚我見見師姐,或許就知道了。”
左右沒有什麽事情,絮絮在殿中也呆不住,但又怕出去會沖撞了誰誰,便挪步到牆角,偷聽幾個仆從八卦。
玄淵對她這樣的行為表示很無語,離開了一會兒,不知去了哪裏。
絮絮也對他表示很無語,人不八卦枉為人好不好。
她們的确是在八卦,說起了洛陽諸世家裏,就數誰誰誰家的姑娘最好。
她們幾乎把世家裏當值妙齡的姑娘們都細數一遍,最後得出結論,那些姑娘都很好,也都很仰慕陛下,陛下為什麽不納她們為妃呢。
這着實是個好問題。
絮絮心裏對她們翻了個白眼,世上青年才俊那樣多,她要是那些世家女子,選擇餘地多了,何必吊死在一棵有主的樹上。
她吃的虧已經足夠證明強迫他人并不是一個好法子。
下一刻玄淵回來,倒帶回一些看起來無足輕重,但又并不是真的無足輕重的八卦來。
原來今日那些世家帶進宮中的女眷們,穿着打扮光鮮亮麗,并非是平白打扮,而是為着一件事——進宮。
扶崇一直極想得到這些地方上千年、百年世家的支持,他們無論是在地方上,還是全國的世家中,都頗有聲望地位。
而聯姻無疑是最常見的合作方法了。
奈何扶崇他孤狼一匹,上無爹媽下無子嗣左右還沒有手足,只他自己一個人,早已經娶妻。
各世家則表示,若想合作,務必聯姻,他們家中的姑娘,多少得收進後宮裏去。
但凡換一個人,早就屁颠屁颠答應了,最後情形就是,你收了王家姑娘,總不能不收李家姑娘吧,也不能不收周家姑娘吧……然後不知不覺收了一大堆姑娘在後宮,有的受寵,家族蒸蒸日上;有的不受寵,家裏十分憤怒,——皇帝于是開始當端水大師。
但是扶崇并不是這樣的人,他誰家姑娘也不收。
這就很直接地導致合作手段失效,合作沒法推進了。
絮絮提出一個疑問:“合作其實還可以用很多方法,比如選用他們家的人擔任職位,……為什麽非要執着于将女兒送進後宮呢?”
玄淵沉默良久,說:“可能自古以來,枕頭風都十分好使。”
絮絮癟了癟嘴,“才不好用。”
玄淵神色莫名,但望她一眼,嘴唇彎了一彎:“那是沒有用對人。”
總而言之,洛陽各世家紛紛向扶崇進行了逼婚。扶崇頂着巨大壓力拒絕他們,并想盡辦法周轉,而此時,少明也陷入風口浪尖。
世家裏許多人明裏暗裏指責是皇後善妒,況且皇後多年無所出,此為國本不穩,雲雲此類。
絮絮拍案而起:“他們又為國做了什麽好事了,竟好意思指責我師姐!”
玄淵單手支頤,神色淡淡裏含着一許憂心,“不錯。流言蜚語,最是傷人。”
絮絮吸了一口氣,趴到桌上,煩惱道:“若是我被他們這樣污蔑,我該氣死了。”
說話之間,總算到了戌時,鐘聲敲響,絮絮忖度是宴席盡散,有侍女在外來請:“容姑娘,娘娘請您過殿一敘。”
再見到少明的時候,絮絮心尖一個刺痛,她消瘦了不少,臉色也蒼白。這寝殿中的布置十分簡樸,少明的衣着并不華麗,至多只是比以前多簪了幾支釵。
而絮絮突然發現,她發髻上簪的,最璀璨奪目的那支釵,正是皇祖母當年賜予她的鳳皇金釵。
金釵在燈火灼灼裏格外閃爍刺眼,鳳凰羽翼纖毫畢現,展翅欲飛,鑲嵌的那一粒明珠,尤其地熠熠。
它的存在令絮絮一恍然。
少明身子的确比先前差得多了,冬夜裏寒冷,她坐在羅漢榻上,膝蓋搭了厚厚的毯子,身上也裹了大氅。
因是消瘦,一雙眸子愈發顯得大了。她溫柔啓聲:“少真,你這些時日在江南,還好麽?你們……成婚了麽?”
絮絮心頭百味雜陳,沒想到師姐還記着她的婚事呢,……老實地搖頭,說:“師姐,別說我了……你怎麽,瘦了這麽多?我聽說師姐你,先才幾個月不小心……”
她無奈笑着嘆息:“是我跟那孩子沒緣分罷。咳、咳咳……”她突兀咳嗽了幾聲,絮絮吓了一跳,連忙起身給她倒了杯熱水,她眉目寂寥,接過茶盞,語聲依然溫柔似水:“前幾天着了涼。”
絮絮不懂醫術,哪裏分辨得出,還是後來回綠屏殿後,玄淵憂心忡忡告訴她,師姐積勞成疾,身子已每況愈下,若是不再憂心,再以名貴藥材調養,身子或許能好,但是現下的境況,她大抵怎麽也沒法做到寬心的。
她心中系着的人與事都太多了。
絮絮托起腮,很是哀愁地嘆了一口氣:“你還記得我下山時,我那位師父說了什麽嗎?”
玄淵臨窗觀雪,未語,等她後話,她說:“師父讓我在必要的時候,把師姐帶回來。他說,師姐下山,于天下是大義,于自己卻是大傷。”
窗外雪忽然間大了起來,飄若鵝毛,地上遠遠近近已覆了厚白。“北風剛勁,不知明日行宮中那些牡丹是何景象。”他輕聲嘆息,“絮絮,你覺得,師姐是願意回到昭微觀而生,還是願意——”
答案簡直呼之欲出。
絮絮從沒這樣煩惱過,她攥緊了桌案上那一只白瓷梅花的小盞,攥到指節發白,茫然說:“那我們進這個夢中,到底為了什麽呢?玄淵,時至今日,我們在夢境裏過了這樣久,我都不知道在這夢裏,我們究竟要做些什麽。”
玄淵慢慢将她攥得快要碎裂的梅花小盞移到一邊,轉而雙手合緊,将她浸透冷汗的小手合在了他溫暖幹燥的掌心裏。
絮絮感到一股暖流從掌心淌進來,似将她心中那種種煩惱不安都消去了似的。
雪在窗外肆意飛舞,她終于做出一個決定來:“不管怎麽樣,我不想讓師姐如同史書中記載一樣早早過世。若……真到了萬不得已的地步,我想帶她回到蕲山。”
她擡起眼睛,對上了玄淵漆黑的眼眸。他點了點頭,定定地與她對望,藏着微不可察的笑意,心中所想,無從得知。
外頭的世界日新月異,輿論則一邊倒倒向了扶崇,扶崇治下,軍紀嚴明,絕不擾民,絕不掠奪,但凡有違反軍紀者,軍法處置。
因此北方扶崇勢力範圍內,竟然隐隐有了太平的趨勢。
這般則愈發顯得南方,末帝正統岌岌可危了。
扶崇到底扛住壓力,沒有娶世家女子為妃,不知用了什麽手段,總之還是得到了部分世家的支持。
當然,不支持的那些,被他一一打擊報複得找不着北。
天下業已四分五裂,北方有扶崇稱帝,南方的末帝還坐在皇位上勉力支持,西邊、東邊也各有割據。
不過大大小小的勢力,始終要歸于一統,不多時,衡軍東西兩路勢如破竹,衆人俯首稱臣。
本來衡軍已是形勢一片大好,只差南渡瀚水,直逼煙都。奪了煙都,再逼着末帝寫個遜位诏書,天下也就可以一統了。
但是末帝四年發生了件事情,令他們前朝短暫地起死回生了一下。
這需要從南朝那位姿容絕豔的長公主說起。末帝本人是個傀儡小皇帝,打小被扶到皇位上,攝政王把持朝政,但沒想到他家的江山已經從根子腐爛透了,攝政王尚未享受多久權傾朝野的快樂,各地就紛紛起義。
皇室南逃,大家都很狼狽,他這個攝政王也就一樣狼狽,而王朝搖搖欲墜,務必拿個主意出來挽救。
于是他看到末帝的長姐,楚國長公主,這位姿容絕豔的大美人正值妙齡,原有天下第一美人的稱號,後來南渡,成了江南第一美人,雖然降級,但好在還是第一美人。
攝政王一拍腦袋,将公主嫁給了正摩拳擦掌準備趁亂謀反的大将軍程回。
程回原打算謀反,再不濟也臨陣倒戈,投奔扶崇——這樣一出,他娶了皇帝的姐姐,做了皇帝的姐夫,……後來不知發生了什麽故事,程回沒有了謀逆的心思,反而忠心耿耿替南朝守在允州。
王朝末日餘晖,盡數落在這位程大将軍身上了,允州十萬兵馬,也是南朝最後的屏障。
絮絮從玄淵口中得知這麽一件事時,驀然想到什麽,呆愣說:“這難道就是枕頭風的實際功用?”
玄淵頗有些好笑,端起茶盞在唇邊,輕啜一口,點評說:“楚國長公主絕代佳人,史書未曾記載她的下落,原來是嫁給了程回。”
“事實證明,每個亂世,都出美人。”
玄淵漆黑的長眼睛忽然點到她跟前來,絮絮摸了摸臉蛋:“你看我做什麽?”
他的眼中浮現出若有若無的笑意:“我在看美人。”
絮絮眸子微睜大了點,忽然也注視起他來,盡管他戴了面具,還是覺得,好像在她的目光底下被看得一幹二淨了。但他定力甚好,不躲不閃,反而落落大方問她:“看出什麽了?”
她道:“我還沒見過你的模樣呢。你長得一定很好看吧,所以藏着掖着不讓人看。”
他漆黑眸中有光一閃,定力再強也不得不別過眼睛,絮絮突然伸手想要揭開他的面具,他靈活一避,擡手抵得緊了,目光注視虛空,淡淡說:“我長得不怎麽樣,我不想給你看。”
他不想,因為他絕不希望将來某日,她喜歡他是喜歡他這張臉,如同對扶熙一樣,因為一張臉而戀戀不舍、念念不忘。他不想做另一個人的影子,他那麽貪婪,他只想,她喜歡他是喜歡他這個獨一無二的人。
絮絮果真沒有再去伸手搶他的面具了,只是秀氣的眉皺了起來,她嘟囔說:“你真小氣。”
小氣,小氣,太小氣了。
她暗暗地想。
時間總是在她睡覺的時候悄無聲息地溜走,比如這一回她一醒來,師姐居然都生了個孩子了。
這孩子名叫扶齊,取的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寓意。
絮絮也知道這個孩子,日後扶崇唯一的兒子,板上釘釘的嗣皇帝,史書誇他誇得跟朵花兒似的,谥號文。
見到文皇帝的嬰兒時期,絮絮心裏不由有點嘆息,他實在長得很瘦弱,生下來才四斤重。
生過孩子的師姐俨然愈發地消瘦了,絮絮陪在她身邊,她堅持要起身出行宮,堅持行她平日所堅持的事。
扶崇此時正在南方,與鎮守允州的程回對峙。
她在大後方,要做的事太多了,比如要聯絡跟各個世家的感情,要處理後勤事宜,要安頓好前線打仗的将士們的家屬……
絮絮見她日益消瘦,還是強撐着連軸轉,心疼不已,能幫上她的,都想法設法地幫她。
北雁南飛,秋色綿延江山萬裏,眼看将近冬天,師姐又有得忙碌了,絮絮心中愈發沉重。她有十分不祥的預感,玄淵也說,近日他亦有強烈感覺,夜觀星象,似有大變。
他提及此,絮絮驟然想到了一件事,她問他:“你知道允州……程回,最後的結局是什麽嗎?”
玄淵回想着,說:“程回寧死未降,自刎而死。”
她眼前一幕一幕閃過,頓了頓,“那,允州城是緣何而破呢?”
玄淵道:“史書記載,允州城民衆歡迎衡軍到來,因此大開城門相迎接。”
此時他們兩人登臨一座小山的山頂,從此處可以俯瞰洛陽秋天,層林盡染,巍峨城樓不過一小點,人更渺茫。
天上斷鴻聲起,絮絮心一揪,道:“史書沒有寫過那場瘟疫麽?”
玄淵詫異重複:“瘟疫?”
絮絮心中不好的預感更盛:“連你也不知道……?那場瘟疫,……”她回想起了允州城中的瘟疫,不知緣何流行的瘟疫,幾乎是幾天就死掉了很多人。
她怔了怔,咬住嘴唇,剩下的話,突然說不出來了。
玄淵攬住了她微微發顫的肩膀,低聲說:“到底發生了什麽?”
她眼前閃過了阿铉蒼白的面龐,不知不覺鼻尖一酸,慢慢道:“末帝五年,允州城,當時,很多人逃到了允州避難。衡軍快要打過來了,兩軍對峙,誰知道不多時,城中爆發了一場瘟疫。”
她吸了一下鼻子,“很可怕的瘟疫。好多人都死掉了。他們染上疫病,富貴點的人家用名貴的藥材吊着性命,但很多窮人家只能靠命了……”
她愈說愈小聲,最後掩住了臉,指縫裏溫熱,——阿铉正病死在那場瘟疫中,那是她永遠不願觸碰的傷疤。
玄淵靜靜地攬緊了她,好讓她能倚靠在他溫暖堅硬的懷抱中。聰明如他,輕易就猜到了她如此難過的緣故。
那場瘟疫,史書當中并未記載,若當真如她所言,真實存在,那麽為何沒有一丁點兒痕跡?
事出反常必有妖。
玄淵輕輕摸了摸她的頭發:“絮絮,那時候,是冬天麽?”
她埋頭在他的懷裏,重重點了點頭。
玄淵拍了拍她的背脊,嗓音如月光般輕柔,叫人心中寬慰。他道:“都是夢,已經過去了。”
他們回到行宮時,接到了一個驚雷般的消息。
少明已在等他們,容色尤其鄭重:“少真,我不得不去允州一趟。”
絮絮神色震驚,震驚到說不出話。心如擂鼓,有不妙的預感,這時候冒出來,她顫着聲音問:“師姐,允州……出什麽事情了?”
少明眉頭不展,眼中滿布紅血絲,目光中盡皆是傷心憤怒交織,百般情緒糾葛,她看着絮絮,唇動了幾動,最後只吐出兩個字來——“救人。”
皇後娘娘抛下了她才出生不久的孩子,星夜兼程趕往允州。絮絮幾乎已能想象是發生了什麽樣的大事,那樣的事……她不願面對第二次了。
前往允州,途徑雲來。絮絮不知這輩子裏元铉和“她”過得怎麽樣了,既然路過,便打算打聽他們的近況,到了鎮上,他們早已搬走。
她心中想的是,搬走就好,無論是上京,還是煙都……哪知再一問,那位圓臉嬸子告訴她,他們去年做生意做得很好,搬去了允州。
絮絮一下子沒有回過神,原地踉跄後退了一步,滿是不可置信,重複:“他們去了哪裏?——允州?”
命運這東西,有時候尤其愛跟人開玩笑。
她這時候,不知怎麽,一片茫然。為何他們不去上京,不去煙都,偏偏要去風口浪尖的允州……
她突然懊悔極了,那時候,她應該告訴他們,絕不要去允州的。
——但即使當初說了,讓他們不要去允州,就真的能逃過命運麽?答案,她不敢肯定。
此行正是要去允州。她心頭如被揪緊,再沒法放寬心。
難道,即使在夢裏,也還是求不得一個圓滿麽?
難道她心中的那個死結,就永遠都解不開了麽?
難道他們的宿命就是如此,如此悲哀麽?
衡軍駐紮在允州城外,放眼望去,幾乎數不盡。絮絮早已忘記這場對峙,衡軍派遣了多少人馬。
她只記得大将軍程回死守允州城,守到冬天,再沒守住,某個冬夜,城破了。
前生,她以允州城中一個平民的視角直面戰争的殘酷,和無數颠沛流離。而現如今,她更直接地面對着,造就那些殘酷現實的人。
少明之所以星夜馳往允州,那“救人”二字,原來是因為,衡軍久攻允州不下,因此有人獻了一計,誘發瘟疫,令允州城不攻自破。
絮絮得知此事,她在中軍大帳外,聽到帳中素來溫柔的師姐,頭一次這樣憤怒指責他們:“在你們心中,那些平民百姓何辜?他們何以要為此而死?”
百姓何辜。
她對這句話,體會得切身切心。
前生種種,在眼前浮現,他病死的那夜,她捅破了窗戶紙,那些漫天的火光明亮如同煙花,他告訴她,若有來生,真希望她生在大富大貴的人家,再也不要吃苦受難了。
可是歷史的洪流到底将反對之聲通通淹沒了。
少明竭力地阻攔他們,到底敵不過他們的團結一致,鐵了心要行此卑鄙之法。
換言之,這是大勢所趨,雙拳難敵四手,少明說服不了已經下定決心的扶崇,更說服不了那些心腸如鐵的謀士。
畢竟,勝利就在眼前了,誰又會為那些人的死活,而放棄唾手可得的勝利?
那夜,少明站在扶崇的面前,她沒有再向白日那麽激烈地指責他,而僅僅是平靜地告訴他:“扶崇,你變了,不再是以前的扶崇了。”
她鮮少有這樣冷淡面無表情的時候,她向來是溫柔的代表,賢惠的表率,即使再困難的時候,都不曾埋怨過什麽。
可是此時,她平靜至極,反倒令扶崇生出了惱怒。
他們夫妻多載,向來相敬如賓,這般對峙的時刻幾乎沒有,或者說,今晚是第一回。
派出去執行的人,大約已經到了城裏了吧。可是她竟然這麽渺小……面對這樣的事情,這樣無能為力。
她勢單力孤,無法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于将傾,她無法救他們。
少明突然悟到什麽。若想救人,第一要義,并非是掌握什麽絕世的醫術,而應該是權力。
醫不可救世衆。
阿頹:手動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
【pinkupink】(_)
【別光開預收趕緊更啊】(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