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晉江文學城首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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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指責他變了。以前的扶崇,絕非是這樣不擇手段的人。

她靜靜注視他:“從前你告訴我,你想救濟天下。我以為你我志同道合,不曾想,你終究也成為了加害者之一。”

她多年沒有動過手了,使起劍來,略顯生疏,但即便如此,她仍然在五六招過後挾持住了扶崇。“你的劍術是我教的,我最知如何化解。”她苦澀一笑,“可是你我終究走得不是一條路了。”

即使她挾持着扶崇,逼迫他們交出解藥……然而只得到他的嘆息,“沒有解藥。”

她不可置信,手微微顫動,所持長劍,在扶崇的脖頸上劃過一道血痕。

那個瞬間她是動了殺心的,可是旋即在他的話音落後,劇烈咳嗽起來。她身子早已經很差勁了,每況愈下,撐到允州,幾乎透支了所有力氣。

接着她便沒再有機會殺了他了——等她再次醒過來時,派去執行任務的人已經回來複命。

扶崇不會傷害她,也不會讓她耽誤自己的大業——事已至此,無可挽回。

瘟疫以可怕的速度迅速蔓延。

那些謀士們彼此把酒言歡,估算着不出一月,定能攻破允州,屆時,南下之途将再無險可守,至多三個月,天下行将易主。

暮秋,一天比一天寒冷,百花謝盡後,放眼望去,荒蕪山嶺,了無生機。

初冬時節,允州尚沒有落雪,然而每日陰雲蔽日,沉重的空氣仿佛令所有人都焦躁不安。

絮絮扶着少明起身,——她近日已愈發消瘦了,但仍然堅持親自煎藥。

爐子燃起的火光映到她的臉上,方才顯出一些血色來。她靜靜道:“今日這藥,是第六服了。”

她咳嗽起來,拿手掩了掩,絮絮眼尖看到她掌心漆黑血漬。

絮絮驚道:“黑血……”

少明搖了搖頭:“別擔心。”她嘴角扯出了一個虛弱的笑,擡眸看向絮絮:“我直覺今日這藥有用。”

絮絮忍着心頭酸楚,強點了點頭,說:“……師姐,都會好起來的。”

但她已知那不可能,畢竟,歷史的結局,早已經注定了。

絮絮說這話的時候,不由想起,明明不久之前,她尚為夢中過去的自己,籌謀了一個圓滿的人生……然而,此時他們在允州城中,又是何等光景,還在麽,抑或是,……

允州城原本固若金湯,但有橫行的瘟疫,堅硬城防終于如蛋殼裂開一條縫隙,再之後,則是分崩離析,一去不返了。

師姐雖想竭力救一救他們,但她的力量,到底還是太微弱了。

即使她以身試藥,即使她日日夜夜翻閱醫書古籍,即使她每天都在和不同的郎中商議對策。

玄淵從不知曾經發生過這樣慘烈的一場瘟疫,幾乎每一日,都能見到允州城抛出的屍體,護城河的河水顏色,幾乎被污染得妖異。

師姐身體不好,因此絮絮和玄淵兩人每日則進城中,替平民百姓看診,想盡可能地延續他們的性命。

允州城中情形很不好,确如那些人所言,他們撐不過一個月,要麽程回投降,要麽,就是城中人染病,喪失戰鬥力,屆時,允州城自然唾手可得。

絮絮若不知結局還好,尚且能懷抱以一絲希冀,可現在,嚴酷事實就擺在眼前,——事實證明,這場夢境的确是過去重現,即便有哪裏短暫偏離了航線,後來仍然會被修正。

就像“他們”終究還是從雲來遷往了允州一樣。

少明沒有尋到最完美的對症下藥的藥方。多日的以身試藥已叫她病瘦身軀愈發支持不住。

她或許也意識到,自己救不了他們了。

如此,允州城支持到了初冬時節,城中人因瘟疫竟在短時間內死去大半,十萬舊部須臾間死的死、逃的逃……

大勢所趨。

沒過多久,一個夜裏,絮絮聽到有喧繁的人聲浩浩蕩蕩響起,出門去看,玄淵在她身邊撐起一柄竹傘,替她擋住漫天飛雪。

雪叩在傘面,噼裏啪啦地響。她遠望着漆黑雪夜裏那些明明滅滅的火光:“城破了。”

嗓音竭力地想維持平靜,可忍不住,染上一絲哭腔。

玄淵靜靜地側頭看她,伸手,将她攬到懷中,說:“命數有定,人生無常。”

她苦笑,嗓音微微顫抖:“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她已無數次試着說服自己,夢境虛無缥缈,自己冷眼旁觀就好,而真正面對這些過去重現的光景,哪裏能真的做到心如止水,袖手旁觀?

可是即使努力了,試圖去救了——又怎麽樣呢?

因為無能為力,所以無可奈何;因為無可奈何,所以悲哀若此。

背後有極輕腳步聲,由遠及近,回頭看,師姐竟起身過來了,披着一件厚重的雪白披風,形容枯槁,走到絮絮的身邊,目光遠遠落在了那四面楚歌的允州城。

火光湧進了允州城,城上大抵已經插上了衡軍的旗幟了。她的聲音輕得像一片雪:“少真。明日,我們去替那些人收殓屍骨吧。”

他們幾個并未住在衡軍大營,而是郊野一處小茅屋,自從瘟疫一事發生後,她再沒有回去的意思。

扶崇屢次派人來勸,她不理不睬,只以溫和的态度,回絕他所有意圖複合的示好。

他到底還是敬重她,沒有強迫她回去,——或許正存了什麽希冀,說不準,大約覺得,師姐還是會回心轉意的罷。

城破的次日,他們進到城中,殓收屍骨。茫茫屍山血海,偌大允州城,這時泰半成了座半死的城了。

他們一路殓屍,怎麽也殓不完。

傍晚時分,雪停了片刻,天邊顯出濃麗的霞光。

絮絮這時下意識地停了腳步,待側頭一看,恰是一家藥鋪。異常燦爛的霞光照得藥鋪牌匾上鐵鈎銀畫四個大字,折射出璀璨金光。

她推開了門。

幽幽深堂,輾轉回廊,屋門未鎖,甚至沒有蒙上灰塵。她的腳步驟然定在原地,西紗窗下,卧榻之上,兩人緊緊相擁。

他們的面龐上,挂着一點笑意。

早已經沒有心跳和呼吸了,身軀也僵硬冰冷。夕陽的光從西紗窗照到他們的身上,她平靜地收回了試探的手,在這裏站了半晌。

她透過紗窗往外看去,這裏看不到什麽風景,只有映得通紅的霞天上,一只南飛的孤雁恰好掠過。

不知站了多久了,回頭時,漆黑的身影正站在她身後。他的目光微微下移,落在合抱而死的兩人身上,淡淡嘆息:“葬了吧。”

後來她想,她非但救不了世人,救不了親人,連自己最愛的人和自己都救不了。

她将自己的想法告訴玄淵,他輕聲道:“絮絮,這是夢境,一切都是既定,我們可以說命運如此。但等出了夢境,就絕非這般了。”

絮絮将他們倆合葬在了允州南郊,一處山明水秀之地。這裏不單葬着他們,還葬了無數無人收斂的屍骨。

殘陽如血,漫山遍野的雪沐在金光中。

衡軍進城,的确軍紀嚴明,沒有半分侵占,殘存的百姓以為他們是救世的神明——因此感恩戴德,痛哭流涕,決心忠于新的王朝。

殊不知他們所以為的救世明主,卻是這場瘟疫的罪魁禍首。

一切似乎都結束了。

師姐的身子已愈發病弱,在允州城收殓屍骨以後,更加一病不起。

玄淵告訴絮絮,師姐是油盡燈枯之象,沒有辦法了。

即使續命,也熬不過明夜。

風雪遽大,絮絮守在床邊,握緊她的手,定定道:“師姐,我帶你,回蕲山。”

她的意識朦朦胧胧,聽到聲音,勉強地睜開了眼睛,烏黑的眼睛似終于有了一點光,她嘴唇動了一下,口型是,“好。”

她下山原為救蒼生,可這理想,到底在現實面前破碎了一地。她救不得蒼生,至此才明白一些道理。

允州在南,距離蕲州不算太遠,只是寒冬風雪凜冽,絮絮抱着已輕若飛羽的師姐上馬,三人兩騎,穿過風雪茫茫,星夜兼程,終于在第二天入夜時分趕到了蕲山。

蕲山有一萬三千級長階,絮絮正想叫玄淵來背她上去,她搖了搖頭,說:“我無顏見師父,在此看看也好。”

絮絮早已叫玄淵先上山,師姐不願上山,他去請師父下來也好。

寒冬季節,蕲山落了滿山清雪,素白天地,雪霧蒼茫,将山中樓閣,盡數遮掩。

絮絮扶着她,站在這道山門前,她便在這裏,長長向山上眺望。

不知她究竟望到了什麽,也不知她所思所想。

她慢慢道:“少真,我有幾件遺願,……望你替我完成。”

絮絮應聲,喉嚨其實已苦楚一片,她不知自己原來不愛哭的性子,現在怎麽動不動就落淚。

少明的目光似定在了某個地方,她嗓音輕柔,一如明月的光。“我死之後,将我火化,骨灰撒進五湖四海。我畢生所學所著,印錄成冊,廣散世人學習。……”

她叮囑了好多人好多事,只字未提她的丈夫,以及那個才出生不久的孩子。

末了,她慘淡一笑,回頭望她,四目相對,她說:“少真,我還有最後牽挂的一件事,就是你。你的婚事,我過問過幾回,你都推說未曾。以前我只覺得這般不好,但是現下,我卻忽然覺得,你才是對的。少真,你要為自己活的同時,而絕不要……寄希望于他人,更不要,……将權力拱手相讓。醫可以治人之傷病,而不能救世衆之苦難。”

她輕輕地說着,一瓣飛雪,落在她伸出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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