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仙魔之前

仙魔之前

這一趟班師回朝,沈忱鳳察覺皇城的氣氛比他離去之前、近年戰事之前更紛擾了很多。

證據之一就是,皇帝居然沒能親自駕到城門前迎接他的凱旋。

雖說十幾年以來,一向有人彈劾他狼子野心,一向有人質疑他功高震主,雖說堂堂皇帝動辄為他出禁宮、入鬧市,這既不合規矩,也不安全……那個人卻一向也不在意的。

當今這位聖上,不可謂不勵精圖治,不可謂不才能卓越,縱使細數本朝數百年歷史上,除卻開國那第一位,怕也是首屈一指的明君,可惜生不逢時。今上繼位前,社稷已經承受了先後三名昏君,一名暴君的統治,中原戰火遍地,異國兵強馬壯……這一切——今日的扭轉乾坤、國力恢複、舉足輕重、後顧無憂——統統是他們這一代君臣全力挽回的。自然,沈忱鳳深知皇帝在其中有多辛勞苦楚,恰如皇帝也深深了解他有多疲憊。

他多年奔波征戰,疲憊到根本懶得擁有狼子野心。曾經,初識不久時,在他一次負了戰傷後,皇帝——秦懷柔前來慰問他,以示恩寵,也曾似真似假地許諾:“朕少年繼位,資歷疏淺,朝堂泥污,最需要愛卿這等良将才臣施以援手。沈愛卿,你有不世才能,驚豔兵韬……朕此一生,天生已經注定命運,若放手追求自由,追求一己快樂,天下難安,心又何安?既不自由,舍了一生自由,就非要拼出個河清海晏、不遺餘力不可。倘若你與朕志同道合,求的是天下太平,百姓長安,今生今世,朕絕不疑你,便是贈予你半壁江山也心甘情願,未嘗不可。”

彼時兩個人都年青未弱冠,初擔重任。吓得沈忱鳳連忙拒絕。秦懷柔聽了,鄭重地道:“你不必怕,朕不是試探你,事已至此,這江山最該有德有能者居之。朕若難解危機,貪戀地位一天,就是大錯特錯一天,就是刻意陷萬民于水火一天。”沈忱鳳聽了,也鄭重地道:“陛下,臣并非此意,臣也明白,做皇帝實在太累了。”

秦懷柔:“……?”

所以,即使十五年光陰如箭射去,沈忱鳳一點也不擔心秦懷柔是疑心自己。

只不過。

也自然,沈忱鳳想在進城的第一瞬間看到秦懷柔。

更何況,這大約是他沈忱鳳最後一次凱旋了。

凱旋日,又是個春日,全城歡慶,百姓圍觀,飛花缤紛。城門前場面依然不小,龍辇破天荒地沒有親自駕到,但賞賜與儀仗隊規格未變,派了殿前侍衛統領和秦懷柔的一位王弟迎接。

來的是廉王,小秦懷柔七八歲,雖然還沒有對外公開,但沈忱鳳已知情,秦懷柔膝下全無子嗣,暗暗是屬意身後将皇位傳給廉王的。沈忱鳳見狀便更不在意今日皇帝的缺席,馬上行了簡禮,并不下馬,只問:“懷潔,陛下怎麽了?”

秦懷潔忙不疊地告訴他:“江南三城連陷天災,皇兄忙于政事,幾天幾夜沒有合眼了。大将軍切勿見怪。”

光聽他這恭恭敬敬的語氣,沈忱鳳覺得連自己也快懷疑自己狼子野心、威脅皇家了,心裏一面心疼一面啞然好笑。

——這倒也不算古怪。這是秦懷柔有意一手促成的。

這三十餘年短暫人生,白駒過隙,聚少離多,他卻與秦懷柔一同經歷過什麽呢?

他二人彼此十六歲才正式相識。那時節正是先帝最後一年在位,那時節他的名字還叫做沈忱謀。他出身将門,家裏代代武将,脾氣耿直,父親叔伯不是言官卻常直言進谏。同樣是借一個功高震主意圖謀反的由頭,先帝非常想要肅清沈家勢力,大由頭中還尋覓了許多小由頭。

譬如他爺爺曾被先帝的先帝賜旨禦前免禮,卻并未明說期限,明說殿上皇帝更替與否,那時便有人拿去做文章;或譬如,暴君喜歡文字獄,于是也有人指控,身為人臣,給長子取名諧音“深沉謀”乃是野心早已壓抑不住了的證據。

君要臣死,借口千變萬化,臣是不得不死。走運的是,滿門抄斬以前,倒是先帝早一步病得一命嗚呼,換了年少倍受質疑的秦懷柔緊急登基。落在秦懷柔眼中,滿朝文武幾乎無一人可用,全不遂他的心,凡事無法操之過急;即使這樣,登基第一件事,秦懷柔便打着古來如此的名義大赦了天下,着重釋放将軍府一家,還向他說:“唉,為堵悠悠衆口,愛卿非得換個名字不可。”

這種情勢,當然是要誠惶誠恐地請皇帝賜名的。沈忱鳳便也走了程序,話音剛落,一臉為難的秦懷柔就眯了眯眼,很快下旨:“沈忱……鳳。就這個吧,君無戲言。”

一度搞得沈忱鳳百思不得其解。

不過很快,滿朝文武都摸清楚了秦懷柔的性情。他也摸清楚了秦懷柔的意思。

跟“懷柔”之名不同,秦懷柔是只笑面虎,表面春風和煦,幾乎絕不發怒,看上去與先帝毫不相似,實際上力求說一不二,思路堅決,在秦懷柔的世界裏,實際上惟有他秦懷柔自己說了算。

哪怕他要颠倒黑白。

比如,賜名事件後不久,新年國宴,群臣列座,宮裏有樂師彈了清清脆脆的一首佳曲,稍懂樂曲的都知道那是《鳳求凰》,只有秦懷柔,在曲畢之後自顧自地開金口道:“好一首《龍求鳳》,賞。”

沈忱鳳:?

又比如,早些年,兩人關系漸漸轉變,不再是單純的君臣,秦懷柔對他又毫無保留可言,從不掩飾雙方情誼的特殊,急得忠臣奸臣,太後外戚一并勸阻,早晚不休。沈忱鳳不放在心上,秦懷柔卻很放在心上,終于在禮部尚書急到團團轉、甚至脫口講出:“後宮不得幹政!”的時候,驚世駭俗地回了一句:“什麽?這恐不妥,江山還不到缺了朕幹政,也能自行運轉的年頭。柳愛卿收回此言吧。”

打那往後,一時之間再沒有誰為此事進谏了,衆人都怕皇帝再說出什麽吓死人的話來,且意識到了皇帝究竟想給沈忱鳳如何的地位。

固然随着日後沈忱鳳戰功越來越多,民間威望越來越高,進谏斷續又起,終究多只是勸君提防臣,沒有誰還敢勸阻他二人的關系了。

班師回朝、不宿軍營的大部分日子,沈忱鳳是住在宮裏的。這趟歸來,又足足三年沒見過秦懷柔了,絕不是不想見他,只是,廉王稱秦懷柔忙于理政,忙得甚至于無暇睡眠,從城門向禁宮的沿途,沈忱鳳想了又想,橫豎不好打擾秦懷柔,便在接近禁宮東門前時,忽然張口道:“懷潔,我晚些進宮,只帶一名副将去辦件瑣事。”

廉王秦懷潔作為小舅子,跟他交情不錯,但自不可能像秦懷柔一樣了解他、完全信任他,好是他表面不拘禮節,其實自懷分寸,主動挑明只帶一個部下走。廉王這便答應了,只神色間帶一丁點猶豫,道:“今夜還進宮麽?”

猶不等沈忱鳳表态,沈忱鳳将帶走的那名心腹副将倒是心裏一緊,狐疑起來。接着沈忱鳳一如既往渾不在意地應:“當然,只要陛下沒有別的旨意。”

·

這一條路不好走。轉身回馬後,沈忱鳳先去最近的寺廟中禮了禮神佛,一炷香化一聲輕嘆。副将就牢牢守在他身旁,小心地問:“将軍,這一次回來,您難道不覺得陛下真起了點疑心?”

沈忱鳳淡淡道:“不覺得。也不重要。”

這一次路不好走,兩個月前,沈忱鳳在敵軍垂死掙紮的最後一次夜襲裏頭中了一支毒箭,随軍有太醫,确鑿無疑地告知他回天乏術,至多也只能壓制在這幾個月之間。自從接近京郊,連沈忱鳳自己也明确感覺得到毒素在身體內擴散破壞的過程,無疑他沒料中、也不情願這一生如此短暫,但心底已經接受了結果。

他什麽也不急,副将倒很替他着急,又說:“哪裏不重要?剛才廉王表現得有點破綻。就算只有幾個月,幾天……”不等候他說完,沈忱鳳搶先打斷他,微微一笑,道:“我說柔弟疑不疑心我不重要,一是我真的不認為他有可能忌憚我,二是因為,等我辦完一會要辦的事,就算他迫不及待滿腔信任地在等着我,事後沒準也要生我的氣了。”

這下副将靜了一靜,才道:“您真要大開殺戒?”

沈忱鳳道:“盛世有盛世之道,亂世有亂世之道,商鞅必死,無怨無悔,很多事,青史還沒有尋覓出兩全之策。十幾年來,我和他互補盈缺,照應局限,各司其職;但十幾年終究太短了,世事常常要幾代人的錯誤由一代人來扭轉,成功,就國泰民安,失敗,就河山不寧,民不聊生。凡人誰能手不沾血地打敗時間?朝野上下,始終還有幾根他鋸得斷暫時根除不了的老藤,胡作非為,貪贓枉法,頻頻藏身替罪羊背後。原本我也不好奈何,想徐徐圖之,然而等我死了,我的作用消失,尚不知曉有沒有馬上能替代我的人。陛下雖有能力,若果一面為我傷懷一面殚精竭慮,恐怕太累身體。這件事,先斬後奏,你我來辦,我死後,他絕不會治你的罪。”

副将嘆氣:“大将軍,我才不是擔心我的罪。”

沈忱鳳笑一笑道:“天地仁慈,還肯留給我這份消減遺憾的時辰,還在乎什麽黃土身後名?”

頓一頓,又說:“不過,我偏偏相信來世。今生殺過這麽多人,也許只好入地獄受報應了。”

·

廉王很急。

一從大将軍沈忱鳳身邊溜回來,他就開始指揮人手抓緊把皇帝由寝殿搬到禦書房去。

先前他對沈忱鳳說:“皇兄忙于政事,幾天幾夜沒有合眼了。”那不是假的,問題在于,早在昨天上午,下早朝之後,秦懷柔就勞累過頭,一病不醒了。這事他思量再三,決定不立刻讓沈忱鳳知道,秦懷柔剛病得迷迷糊糊時也差不多是這麽個意思,怕沈忱鳳擔心。秦懷柔道:“他?他身體外強中幹,比朕更不好,千萬不準惹他着急。朕只是發熱一場,這幾天一定便沒大礙了,醒來再去見他。”

因為保不準沈忱鳳進城的準确時辰,皇帝本來還是睡在寝殿妥善休息,結果沈忱鳳大概趕路很快,比預先說的更早抵達了大半天。皇帝沒醒,為表尊重,廉王不得不親自出宮迎接,哪裏敢随意派別人運送龍體?這下急匆匆回來,按照秦懷柔自己的旨意,不止要搬走秦懷柔,還要搬走他在此病宿過的一切證據,不留下一點藥渣、藥香,不留下床榻上的體溫,必須辦得仿佛這裏已經幾天幾夜沒人住過了一樣。

還不知道沈忱鳳幾時進宮,會不會抓包。沈忱鳳常住禁宮,手上當然自有一塊出入禁宮的令牌,進宮不必傳報。

正在老實人廉王急着檢查這裏檢查那裏時,宮外來了急信兒,比他更匆匆。有侍衛彙報消息,也有大臣滿頭冷汗地趕來報告。

“王爺,不妙!大将軍剛剛血洗了刑部,說是依法追究,未請聖旨,就地劍斬了包括侍郎在內的三名朝廷命官!”

廉王:?行吧,以前他就覺得沈忱鳳作風很兇,不清楚為什麽秦懷柔一向聲稱沈忱鳳溫柔柔弱。

廉王:“死得好,靜觀其變。”

不料只度過一小會,又報:“王爺,太好了,何大學士也被将軍殺了!”

廉王:??認真的?

好容易毫無遺漏毫無破綻地把秦懷柔護送到了禦書房的軟榻上,廉王剛松一口氣,報告也如影随形地追來了。

“禀王爺,又死了三四個。”報告的口吻已趨于平靜了。

廉王:???

·

倒也沒讓廉王頭疼太久,沒耗上一個時辰,沈忱鳳就若無其事地回宮來了。

孤光殿睽違三年,并沒大變。雖說沈忱鳳走了三年,三年前他留下的用着順手的器具一律還留存原處。其實揮兵一戰連年,四野為家,常常沈忱鳳自己早已在外面磨沒了安枕無憂時的大多習慣,每每短暫歸來,還能迅速被秦懷柔養回原樣。

這會,毒性正擴散,天還沒暗,他眼前獨自變得有一點模糊,卻不需要用眼睛看,憑下意識的手感就能不磕絆不遇阻地點上燈,飲上茶,靜靜等待。

這一次等待,他前所未有地暗暗藏着一絲愁懷,有一絲迥異舊日的急切。從前他們只是分別太久,太想見面;惟獨這一次,是最後一面了。

這一次等待,也成了他等待最久的一次。

廉王根本沒有派人來責問他先斬後奏一事,沈忱鳳也不準備請人去催促秦懷柔。接手的棋局不好,十幾年來,秦懷柔日夜親力親為,休息甚少,私心寥寥,早年異國敵軍分散入侵、将才難求時還曾親征過幾次,也在戰場上受過傷,身體不大好。他若催,秦懷柔必定急。

于是這一等,就從正午靜靜等候到了黃昏,又從黃昏等入凄清深夜。

一個人坐在太師椅上,沒了多少來日,沒了待辦事項,沒有攪擾,再沒有紅塵世故必需應付,整理着這整整一生的內容,慢慢小憩寐着之前,沈忱鳳想起的是上一次身在皇城,同靠在這張椅子上,秦懷柔就面對面坐在他眼前時的一段往事。

那一回,那一天,正值隆冬。秦懷柔如慣例前往城門前接他回宮,他風塵仆仆,秦懷柔倦眼朦胧,結果兩個人都偷偷風寒了一場。歇在寝殿中,秦懷柔好笑地沖他道:“要是給世人知道,你我年紀輕輕,同累出一身病痛來,怕有人又要蠢蠢欲動了。”

他也笑笑,信口聊起:“懷柔,記得我倆剛相識不久,你也說蒼天注定今生你舍了一身自由。那下一世,若有選擇,你想做什麽人?”

秦懷柔揚眉,反問他:“你呢?”

沈忱鳳窩在椅背深處,懶洋洋地道:“我的夢,我希望它千秋萬世也不會改變。”

秦懷柔表情一溫,答道:“不錯。我想過,若能千秋萬世,千疆萬域不需要我,我始終最喜愛自由自在,穿梭山水;但是,這一生的活法,你和我也絕不後悔。假若無人需要,朕就去遂心所欲,自由自在;凡有一個人需要,朕就生生世世,願意不計自由,先試着修補他的遺憾。這是你的夢,的确不是我的夢,卻是我的責任。”

沈忱鳳頓時失笑,輕輕轉了轉手頭的佛珠,以玩笑口吻道:“這麽說,萬一有來世,也許來世你我還能相逢。”

他這樣一說,這樣一笑,秦懷柔因此也笑了。笑裏兩人碰一碰杯,相對飲盡。

過子夜。

滴漏朗響,月光如水,沈忱鳳一夢醒來,把酒自斟自飲。秦懷柔還沒有來。

春寒微餘,他額間、掌心已開始淺淺地密密地滲汗了。不過,數座殿堂之隔,昏沉不醒裏,秦懷柔鬓角、掌心也在淺淺地密密地流汗。

沈忱鳳續也清晰記得,那一冬,那一醉,兩人碰杯含笑飲盡了後,秦懷柔但又補充,短嘆道:“只希望來世你身體平安,終生無恙。”跟着秦懷柔想到他時不時自嘲生平殺戮太重,不認為未來命數平安;雖說秦懷柔不信天不信神,為免他皺眉失望,還是追加許願:“要是實在不能,至少讓我健康到可以永遠照料你。”

就算不認為未來命數能夠如此心想事成,每每思憶起這段話,免不了要展顏一笑,心情一熱。

近四更天。

沈忱鳳飲一大口暖酒,沉默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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