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計未蔔他生一面緣

計未蔔他生一面緣

四更天猛然睜眼醒來後,秦懷柔第一個見的人,是随軍的太醫。太醫不敢不向他彙報情況,緊張地等待已久了。

燈燭高燒,秦懷柔體力還有些不濟,又急着去見沈忱鳳,是故隔簾迅速披起了衣袍,束起玉冠。簾外就站着廉王和太醫,隐隐約約看得清他動作的影子,秦懷柔通常是個十二分在意儀表禮節的人,這樣做,已經意味着他很急切很失禮了。

太醫遂也将情況報告得飛快。

聽聞毒箭一事,簾內的影子就略一停頓;聽罷沈忱鳳壽命寥寥無幾時,秦懷柔立即一把揮開了榻簾,露出一張面沉如水的臉孔來。只是出乎廉王的想象,他的神情顯得萬分鎮靜,縱然眼光一霎陰沉落寞,整個人終歸沒有太激動或者太失控。

對皇兄不動聲色的功夫,廉王一向是佩服到底的,只是,沈忱鳳同秦懷柔感情不一般,驟然聽說後者負傷垂死的消息,連廉王也搖撼震驚,秦懷柔卻沉默彈指,面不改色,但吩咐:“擺駕孤光殿;研墨準備聖旨;宣方士們早朝一散便到孤光殿來。”

宮人們紛紛忙活起來,廉王本僅僅是來為他侍疾的,這時納悶問道:“方士?皇兄不是從來不信這一套麽?”不過,朝廷是有天星監一類古存的官職的,因為沈忱鳳信神,秦懷柔沒有取消這類官職。

沒有回答。

從這往後,頗長一段時辰,秦懷柔都不再啓口了,在龍辇上靜靜行下三封聖旨,身到了寝殿門前,下辇來,才喚近廉王冷靜吩咐:“這三道旨意,一道是關于朕離開後,繼承大統的人選;一道關于四妹的婚事,前些日子她請求過朕賜婚;一道關于朕與忱鳳身後安葬的事宜。旁的事項,今日早朝上,朕會一一布置妥當。未來,這龐大天地,便依靠你了,懷潔。”

這番話裏的意思非同小可,廉王登時長嘆一聲,心想勸阻,又不知該不該勸阻,該如何勸阻。秦懷柔在私事柔情這方面,是極其不喜歡別人置喙的。他難以說話,倒是秦懷柔掃他一眼,忽然柔和一笑,道:“坐這個位置不容易,享受莫大權力,可也承受無限傷心,這樣匆匆地托付給你,其實對不住你。潔弟,我會記得,倘若不是一路有你幫我,四海江山也必不完全相似如今模樣;倘若不是你願意幫我,今天我絕難自由,絕難任性行事。”

廉王一時說不出話來,喉嚨一動,又是長嘆。

這一回嘆盡,秦懷柔已經轉身大步邁入孤光殿中去了。

天還未亮,殿外光色黑漆漆的,內殿燭光通明,宮人也細心總維持着茶酒的暖燙,蹑手蹑腳地時不時靠近檢查杯盞溫度。一走近沈忱鳳,秦懷柔就借側臉看出他似醉似昏迷地獨自睡熟了。

也不清楚等待了多久。

秦懷柔默默揀了他對面的椅子坐下來,想要伸手輕摸一摸眼前疲倦的、眉頭微蹙的臉,又道沈忱鳳眼下人不清醒,不征得沈忱鳳同意,他擅自撫摸上去很不應當,只好複把五指退縮成拳,收回膝上。

這一生實在白駒過隙,聚少離多。曳曳火焰邊,重重春夜底,秦懷柔扶頭飲茶,仰面思索起自己對沈忱鳳的第一次了解來。

多年以前,少年時節,将軍府那一樁大案,雖說判下滿門抄斬,實際沈忱鳳本是逃脫了的。一家人想盡一切辦法将一兒一女兩名小輩瞞天過海送出皇城,但沈忱鳳偏偏冒險回來了。

那時候,由于先帝狂熱權欲,秦懷柔盡管是個亂世太子,卻沒被賜予多少實權,明面上有心無力左右不了此案,只仍然遣探子密切關注着,籌劃伺機營救。誰知沈忱鳳會回來?他的探子禀報他,沈忱鳳冒死回京的理由竟是:“君是昏君,國有何辜?我觀太子身上還有希望,我必須确知秦懷柔這個人是昏是明,可不可用。我有本領,有幾分力量,若他無忠臣名将,登基後就需要我。難道留他萬一有心救世,豺圍狼困,寸步難行,平白消耗歲月心力?我不能,也不情願忍受這樣的可能,天下亦何必,何苦錯失可能更快安樂的機會?這是不得不冒的險,假若我不冒,只代表我既不在乎秦懷柔的煎熬,也不在乎天下任何一個人的煎熬。我在乎。”

他想見見他。

沒有等沈忱鳳九死一生地設法找來,秦懷柔得知此言,心頭一亮,馬上搶先找上了沈忱鳳。

包括那第一面在內,一生當中,每一次每一眼他看見沈忱鳳,心上都是亮着的。凱旋也好,溫存也罷,閑談也好,論政也罷。

直到此刻。

·

早朝後。

叩見以後,方士幾人全看清內殿龍床上不止坐着皇帝,另醉睡着一個病容男人。為首的方士柳熒魂覺得不好,來辰不巧:他是沒曾親眼見過大将軍的,但近幾年宮裏有段離譜的傳聞,都傳陛下吩咐了口谕,今後除非壽祭重典、特殊日節,宮人暫無須繡織龍袍了,因為某次有人大醉在皇帝膝頭枕睡時,蹙金繡龍紋硌了側臉,容顏一時留痕,醒來且笑且惱。柳熒魂原先當然不信,眼前借平身稍上視,卻見床上布了小案,皇帝執筆白玉案對面,臂衣胸襟空空純色,無龍無雲,質樸簡潔。

天陰了,白玉案如一撇銀河,滿室花如千句朗笑,睡的人眉尾橫疤如刀。雷密嘯賽灑,漏窗清清春風微微地吹亂案上字紙,實是吹亂水上灼心。風盤桓,皇帝随風自看,順一心本能從“似梅人醉月西傾”寫起,半紙是:“梅欲黃時朝暮雨,月重圓處短長亭。舊愁新恨若為情。”

“如何?”擱筆皇帝問,言音休說脆雷,輕重幾乎重不過吐息。

方士們小心效仿他的音量,柳熒魂告道:“陛下之前派人垂問的數種方法,臣等以為,恐怕……恐怕盡是些民間狂談,不足采信。懇請陛下恕罪。”

皇帝笑道:“盡力而為,便力盡難免,何罪之有?”只笑過了,随意又道:“大不了,朕還可以不入輪回,不愛來生,只謀伴谪仙人做一對鴛鴦野鬼。”

方士們面面相觑,不敢不噤聲。柳熒魂偷偷幽幽地瞄那睡的男人,只道後者五官隔着潑流雲發,寒晦天光,欲辨模糊,垂下發間的左手傷繭累累,看去一應顯然戰傷,于他們學道衆人觀來,實在納悶仙氣何處。不及柳熒魂深思,卻皇帝話鋒一轉,窗外大雨驟發,風彌冷清。

“但,流連人間做游魂野鬼,實則非魂非鬼,實則仍在延長人此一生。萬一長留人間,他一定忍不住惆悵無力插手世态,不到萬不得已,朕不希望他徒添此愁,卿明不明了?”

這就是搜計到底的聖旨了。

柳熒魂心底無底,忙墊醜話道:“臣等必窮盡解數,為陛下排憂。可陛下龍鳳胸懷,豪想操縱來生因緣,确實艱難。衆生浩蕩,何止萬萬?天地蒼茫,何止一界?一生一世誰人有緣邂逅,本是滄海撈針,偶然而已,為難來生來世,再湧同緣。臣——”

他沒能講完。

突然間一道沙濁嗓音越衆而來,響在衆方士背後盡頭,正皇帝聆聽得面現倦意,那把嗓音來自一名平素老眼昏花,糊糊塗塗的古稀方士,老方士猛地訝道:“陛下謀的原來不是長生不老,單是他生因緣?”

柳熒魂也猛地收聲,訝然回過頭去。皇帝含笑揚眉,應了:“正是。”老方士馬上低低進言道:“這倒比較容易!浩蕩衆生,蒼茫各界,即使藏缺存誤,沒有哪個毫不遵循因果的。是以來生命運,幹系着今生功德,來生因緣,幹系着今生虧欠是否償還。陛下假若想要結鸾盟三生無限,老臣亦無計策;假若念止他生重逢,只需今生兩心共覺某一個有些相欠,虧者至死不諒,欠者至死不還罷了。今生不還,來生須償,化仇化情,再去把握。”

初時皇帝是真正眉目含笑的,話一半,笑漸漸苦。話聞盡了,不由笑轉輕嘆。他長嘆道:“這倒堪稱比死為難。朕憐白梅,該如何舍得虧欠?梅花憐朕,向來諒解萬事,無怨無悔;哪怕颠倒,依然難成,朕不知何怨何悔。但他生不必鸾盟,朕只求不似今生來得太遲,相陪太短,空任他一旦孤獨受傷……何況朕勞累你等,興師動衆,本意是這般求他來生快樂,來生有人真心照料,如何敢草率今生,不竭力照料今生?愛卿沒有第二妙計?”

這下連老方士也無奈了,思量禀答:“其實陛下雖然謀一生長伴,始終緣起自一面一眼,端看把握。”

皇帝愁容失笑,肅聲續嘆:“不論一生之緣,還是一面之緣,他要為所欠之事絕不原諒朕?”

老方士道:“是。”

皇帝道:“他絕不原諒朕的事,終歸是他很心痛的事,終歸朕得對不住他一場了。”

方士們不再膽敢接話。

皇帝便沉默住了,若有所思。

許久,緩緩地含疚複笑,重提筆,動作維持輕盈,懶然寫道:

“此情可待成追憶。天上人間會相見。”

·

大雨萬朵,天地漸凍,睡的人才倦倦醒了。

風窗早已關嚴,寝殿中溫暖追夏,為着睡的人打小愛花,芳花擺了四周,綻遍四周,紅紫妖嬈盛傲。然而睡的人但覺病入膏肓,眼睛模糊,其它感官因此加倍敏銳,嗅得出身畔不止浮沉琳琅花香,還暗浮沉了絲絲新血腥氣。

他睡去前,鐵定沒有這種氣味。

他起了疑心,懶洋洋地問:“陛下,是你?”

“是我。”皇帝笑眯眯攙扶他坐起身來,只是這舉動又增強了他的狐疑:往常皇帝習慣雙手穩穩地扶他擁他,惟這時,冷不防獨派一只右手來。

睡的人遂皺眉坐直,連問道:“怎麽了,你是不是有事瞞着我?”

皇帝道:“不曾。”

血味偏偏猶在不消。

睡的人沒有口中新近咳過血的感受。

內殿已不剩第三個人,距離最近的侍衛,也守候門外。

“柔弟。”他生氣了,一字一頓。

皇帝沉吟下去。一直沉吟好片刻,惹得睡的人十分不悅,險些把清風風痕似的雙眉皺作兩彎凍月,險些就快揚聲呼喚門外侍衛動身請太醫來,皇帝趕快攬住他阻攔,給他觸摸自己左掌心新割的一道傷口上的紗帶,謊稱:“是不謹慎,方才吃枇杷弄傷了,血已止了。”

果真,睡的人如故生氣,聞言握他的手仔細檢查,邊嘆邊道:“你受傷,居然瞞着我?下不為例。”

睡的人道是心頭又氣又憐;皇帝道是心頭又愛又憐,只宜立即承諾:“好,今生下不為例。你不瞞我,我不瞞你。”

睡的人聽笑了。笑過這一笑,有半晌兩人相顧無言,雙雙欲言又止,欲言咬牙,只好輕輕握手,思緒萬千,只依偎着共度過了小半個時辰。直至終于睡的人面色越來越倦然,自己也察覺到軀殼越來越沉重,終于先行開口道:“我闖了禍,先斬後奏。”

皇帝疾應答:“我知道,不要緊,我安排好了。”

睡的人稍稍放心,轉而開始交代:“你要長命百歲,減些酒量,入夜少喝濃茶,三餐準時。”

皇帝道:“統統聽你的。”

睡的人又道:“今後助不成你了。”又重複:“社稷辛苦,長命百歲,保重自己。”

皇帝微笑道:“聽你的。”

話音落去,瞬間裏,兩人一個覺得臂彎一重,一個覺得環身臂彎一緊,跟着睡的人便滿足重睡,徹底一無聲息了。

茫茫春雨,空空寝殿,最終便惟飄起了皇帝孤聲的一句:

“我絕不放手。來世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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