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不問天君我彼此渡

不問天君我彼此渡

往事如夢。步入奈何橋前輪回長隊,睡的人環望四面,耳聽見泱泱新鬼潮中真有“人”按捺不住猝發大吼,吼道:“往事如夢呀!我一生成空啊!”這裏一點也不安靜,個個可以哭喊,個個皆想哭喊。若放眼望去,鬼差判官并不阻止,鬼魂大多不是犯人,只要仍在照常配合輪回,并不受罰沉默。

只是地府沒有什麽望鄉臺罷了。

睡的人身旁的半仙狐鬼稱:“據說從前确有過這等人情味設施,結果屢屢釀出亂子。衆生辛苦,世界艱險,好多原肯順服投胎的魂魄,在望鄉臺上一望,望見所思所愛豈止為亡者心痛?紛紛或颠沛流離,或禍不單行,再如何甘心投胎?這麽着,漸漸拆除了。”聽來半仙狐鬼知曉甚多,隊伍太長,起起伏伏自言自語,處處是“他怎麽能殺了我!”跟“我會等你,我等你”跟“這算什麽?此生我為了什麽?為了什麽?”……悲喜狂亂,睡的人便與他閑談一二。

剛剛初下來時,睡的人還只是灑脫無挂一道尋常魂魄,靜靜聆住隊伍前頭一個人魂在道:“今生今世,我什麽也沒有,但我依然不想死啊……”卻寥寥幾彈指,連他自己也驚了一瞬:他孤魂上空騰然凝現一團巨大的如煙的鳳凰圖案,熒熒彩翼,略繞兩肩,翎羽輕點胸膛一下後,長嘯飛去,煙散虛空,引動前後萬魂注視。這才有狐鬼主動朝他搭話,訝問:“哇,你是人間的妃後不是?”

睡的人失笑答他:“我是男人。”

狐鬼提醒他:“那便是人皇下聖旨與你同葬了,約摸你将入皇陵,這才可能。對,所以鳳跡才遲來一步。唉,料不着生前苦苦獨猜,死後泉下能遇上個師傅,要不你教教我,敢問皇帝該如何誘惑?”

睡的人:“……”

睡的人敬問:“閣下是非人生靈?來世還用得着所學?”

狐鬼遂道:“狐仙。”且真正給他透露了似乎不得了的天機,鬼鬼祟祟地附耳道:“孟婆湯個個須喝,來世命數個個不由自主,但我曉得作弊秘法——你曉不曉得?譬如,魂是天地奇靈最玄,只需尋一個前生緣深客自願獻出三魂七魄之一,追随你的魂魄,投胎後他生,不論際遇性情轉覆幾何,你即會把前生自己的誓願遺憾竭力繼續實現,更延長一些陽壽。妙不妙?依我嘆,這亦是前塵的‘我’的一段延續了,我不會死,我必再修煉一次!”

睡的人微覺詫異惋惜,不可謂這狐鬼不以誠待人,想了想,身側黃泉明白,紅塵早已粉碎,他索性也坦然含笑道:“也好,我這便告知你欺負皇帝的方法,不過随後你要幫我一個旁的忙。”

狐鬼精神大振,不解究竟是為什麽目的亟欲誘惑一個皇帝,忙應:“什麽樣的忙?”

睡的人含笑不變,因問:“我不懂法術,你說的離魂,要怎樣實施?”

·

通常冥主不親自徘徊奈何橋頭、忘川河上,今日是鳳痕經過,先驚動他——那卻猶不至于他動身出面——不多時便龍魂游近,叫他揚眉坐起,擱下瓊盞,不得不肅容了。

茫茫寰宇,君王有限,縱使是人皇妖皇,身怕渺小,也功德特殊,影響萬千生靈性命,罪的較凡民更罪,須得押往冥府大殿由他親自審判;功的或有地府留職,或可許願來世,甚至乘龍飛升,須得他親自相迎鑒送。

緣此,冥主一駕才臨奈何橋,才同輪回長隊漠漠無關而過。彼時,半仙狐鬼正為難嘆息地說到:“不成,不成,人間妖界魚龍混雜,因緣縱橫,還有皮囊掩護,如今你我明晃晃魂在地府,我哪敢公然作弊?”飛來橫禍地,冥主素眠就被他眼尖瞄見了,狐鬼登時連連嘟囔給睡的人聽:“你看,冥主剛走過去!”

“……”素眠聽準了後半句,只裝作未聞,小鬼常常議論他。

龍鳳共死,不是常見事,他只順勢随意觑了一眼鳳魂,全不曾想,忽然會被個膽大包天的叫住去路——無端端那道鳳魂聽了狐鬼的指認,立刻道:“拜見冥主,正巧,我意離魂護佑陛下來世,懇君容許。生生世世,還你一諾。”

無知者無畏,凡人時不時自是膽大包天的,情緒萬種,于冥主素眠憶記中,怯懦最多,妄勇也最多。然而這一個到底堪一句夠妄夠勇,口吐狂言。争得冥主心念一剎唏噓,信手施法隔絕了左右,好笑道:“爾是何人?卻能償我怎樣的諾言?”委實不曾想區區擦肩此剎,那道鳳魂反應敏捷靈光,不慌不懼,又立刻答:“人說九世乞丐一世帝王,八千功德一朝成仙,固若失真,終究恐怕輪回有道,尊卑滄桑。生生世世,千幻萬化,最是冥主不老不滅,定候得到我一諾真金。今生我殺人如麻,來世一諾大抵太無價值,但天長地久,無數輪回,無數一諾,自有無邊價值,除非萬一某世我魂消魄散……倒也萬一某世我功德攢足,飛仙封聖,未必無緣。而不管其中滄桑、身份幾輪、承諾乾坤內容,我只求離魂護愛、內容無邪不惡,如何?”

恰說話間龍魂真至,游入了黃泉道路,冥主素眠聽得一番意外非同小可,不免啞然斂笑,略為湧生稍許憐憫。

話說回來,其實他既居黃泉之主,亦是影響萬千生靈性命,亦是一位君王,一向暗暗有心有情。

他放微哀,湧帶了些不言不語的憐憫,默然向長隊盡頭舉頭。幾乎猛地,看他皺眉不應,偏偏轉首,那鳳魂若有警覺,驀然逐着他一齊回眼——先是那鳳魂回眼,雙眸光彩一冷,淺笑暗淡,繼而初傳龍嘯生動,煙痕皎耀,君王駕到;的确是個敏捷靈光的。冥主搖一搖頭,喟嘆道:“罷了,無邪不惡,前塵功勝于過,天地脈脈,容人癡癡又如何。”于是應諾,可是鳳魂主人再三道謝,已不展笑容了。

惟冥主垂憐問:“你等不等他同行?”

鳳魂卻道:“不等。”

冥主道:“有怒?”

鳳魂道:“無怒無怨,只是生前告別過了,別後重別,徒添心痛,難舍難分。有因緣來世依然,倘無餘緣,何苦幾步心碎路。但請冥主引我一縷魂去吧。”

分辨不清他是逞謊是真摯,素眠總是分辨不清抱癡生靈其逞謊或真摯,頓一頓,兀自只依言召起三魂中的一縷,暫托掌心。殘魂離體,光色清澈,鑿刻了前塵命途,那鳳魂一拂置之,不複回顧,冥主素眠不複駐足,相背遠去。

竟背離奈何橋,漫穿彼岸花,淡淡端詳玲珑魂光時,冥主又吃下一驚。

他端詳它訴說前塵,形狀跳躍,從羅衣變幻作刀劍,從刀劍變幻作戎裝,從戎裝變幻了羅衣春枝……也知曉它會訴說來世,很意料不到的是,那羅衣春枝末尾,那來世,最後托在他手掌上的是一朵灼似朝陽的透明蓮花,久久不改。

這下才是大驚,他清清楚楚,如此的灼光含義為何。回首處,魂魄長龍,談音飄盡,一縷仍在,千絲無蹤,望卻已何須張望了。

也罷。

往事如夢。

真的如夢?

這時半仙狐鬼在忖:難道為一生換千生,真也有人當值得?

這時冥主素眠在忖:他這一生短夢纏風,俱無所謂,真來世将飛仙封聖,漫長有力了。

這時睡的人在忖:這一生短暫,一切泡影,至永至重終于史書,至惦至珍結于親友,烙下千生代價的時候,真絕不同。至少至輸,如狐鬼說的,他已延續了另一生,讓他獨有的衷思意願彎情弓搭眷箭、長射入了下一世——凡皇帝今生誓願遺憾實現,一定替他今生誓願遺憾一并實現,否則何來相愛?假使運氣美滿,因果風流,至恒至贏,借那無數的命相,無邊的價值,今生未必不能複活在某他生——尊卑幻化不假,很可能冥主難以盡忘他,彼此遲早再生交集,再生因緣,未來種種命途,畢竟埋伏了一朵曼珠沙華的機會。他是預備踐諾的,不過踐諾的那一生,那一生裏,難保他會問:“什麽承諾?我為何生生世世,許你一諾?”冥主凡始回答,就是他今生之心,倚諾飛舞,打碎時空,重活今生。

是了,他不喜愛浮生如夢。不要如夢。

·

“我許願。”龍魂主人輕快地道。

冥主遲來一刻,兩名判官負責朝龍魂簡扼解釋規則。挨近了,素眠乍聆聽到這句,緊接着這一位皇帝舒聲一笑,居然是道:“照輪回律法,功過撞抵,虧欠清算,朕自視稱不上千古明君,更從來不屬仁君;但是毋庸置疑,朕功關千秋,績存永遠,足夠許願來世,莫非不是?既有來世,我愛謝因果,無意逃避今生罪責——只願離魂陪相思。是不是有這種術法?”

一邊素眠逐漸深感今日這雙龍鳳凡人不大對頭,怕不大凡,一邊還需公事公辦。便判官兩名,恭敬拜見,人皇一個,微笑小禮,冥主素眠特地道破:“我見過他了。他不想等你。”

龍魂笑着道:“不錯,我想到了。他是個不達目的不凋零的人,若肯等我,拚滅要等,除非冥府森嚴,他實在對抗不過。觀君寬宏溫柔,八方無個風波,當然是他不想等我。”

冥主道:“你不怨?”

龍魂道:“不曾。”

冥主道:“不悲。”

龍魂道:“傳說璧人相約黃泉路者甚多,我與清輝不必。凄涼溫暖,都随人心,厮守自由,盡如我願。”

冥主難禁問道:“為什麽?”

龍魂卻又笑了道:“分分明明,我正請君準我離魂陪相思呢,若得來世再見,何必此時此地逼他不忍?”

冥主漸漸删惑銷疑,恍然道:“原來如此,你胸有成竹,你前塵尋覓熟讀了些術法。來世的願,你已自布置定了。”

不經意他将那龍魂評判得令後者幾有些含歉了。那龍魂,那皇帝早不是個年少人,依舊笑笑不語,顯得不大好意思。天下自然沒有不許凡人摸索仙緣、不許凡人學習術法的規矩,抉擇半晌,冥主只得揮手一遣,匆匆護送一縷龍魂遙遙投予鳳凰方向,這一回,來不及任他端詳細賞龍魂命相的變幻。晶龍乘法術無形飛去,易主不見,無由,素眠又寥寥地略為憐憫,略為懊悔放棄好奇端詳。只聽龍魂主人愉快謝過,凝望奈何方向,笑仍如火,氣概蕩染,也燎燎地重道:“畏只畏他日莫測,昨日無憑,我的姓名、百年身世、歷歷回憶、今生親人,從此再不能見,瓜葛斷絕,縱然用淨籌謀,能夠不永別、只小別的,亦只不過朗月一線。明朝我是誰?多情換不換薄情?昨日這我欣不欣賞明朝那我?不得而知。誰可得知?”

一個判官道:“生靈一世,活着也是這樣。”

龍魂聞言點頭道:“沒錯,生靈一世,活着也是這樣。”話冉落,于是哈哈大笑了,變得收藏不舍,期待來世,悠然顧盼。

這一世,素眠沉默目送着他走了一程。黃泉荒寒,怨怒滿程,看一方,他笑:“光怪陸離。”又一處,驚喜:“鬼斧神工!”直到奈何橋上,忘塵湯前,目光幾度複雜,究竟神色滿意,清脆低吟道:“此心安處,我飛還。”方一飲而空,逍遙笑進來世去了。

——頓轉記憶滴幹,舊事說完,天瓊芬芳。

耳畔寧靜一短頃,花神負月擡眼沉吟,短頃無聲。便冥主素眠酌酒又講:“如今赴宴,還不是我索要承諾的時候,我只是才逢上你……可惜,那一個人的面孔,六百年,我已經記不清了。”

正瑤池神宴,吉鳥銜桃,嘉賓彩雲,天女霓霧,缥缈真真故事如幻。擡了眼,能見玉席層疊,高燭祛月,缥缈幻幻故事如真。蓬萊一位仙子翩醉舞過的瞬間,誤聽了花神突地喃喃道:“莫非是‘它’?……”

素眠真正唏噓,答道:“今世六百年,你生過情了?”

花神旁聽故事似的局外醉卧,萦身雲漲雲消,看去面無悲喜,聲淡淡,飲姿懶懶,卻道:“惟有一次。”

素眠一怔,愁道:“莫非因緣終了?”

花神不在乎狀道:“後來呢?這黃梁大夢,荒唐夢想,竟邀你入夢了?”

素眠輕呵酒氣,嘆嘆,為他續講:“後來,我才明了你們不約一共算計我。那時我尚不識凡人,不谙情思,只好遲遲洞明:雖然你付他一縷魂,恐怕他前世遺憾有你,今世遺憾彌補時,遂必彌補與你;雖然他付你一縷魂,恐怕你前世誓言含他,今世誓言實現時,遂必實現和他。好一手篡天欺地、自決鸾盟的算盤,面對我只仿佛可憐兮兮的。”

這麽說着,他倒也早已擅長微醺失笑了。六百年,不算什麽滄海桑田,但難得冥主遭凡人吓上幾吓,驚豔一驚。素眠暗想:或許寧願冥主遭凡人吓上幾吓,驚豔一驚,作證蒼生野心,鴛鴦奇跡……即使如今花神冷眼事外,批駁美夢荒唐……——仍不曾想,那今世眼波業已托生柔和,看似鋒銳全褪的花神負月冷不防随口道:“那位狂人瞞你豈止如此?你說,前世他不知道我的離魂,臨行還畏最畏的事囊括‘明朝我是誰’、‘昨日這我欣不欣賞明朝那我’,是不是?”

銳氣唐突,昙花一綻,冥主素眠蹙眉道:“如何?”

花神輕輕靜靜道:“可一旦我追求前世誓願,一旦前世遺憾成了我今世最執着的遺憾,這我就大半融擁了前世那我,越來越走向前世那我,越來越好像一個人僅僅離開過去經受了一段未來,決定真我的本不是生涯,不是歲月長短,總是欲望跟邏輯,是不是?你想未想過,當我找到他,當我遺憾的是前世那一個他,不知不覺我可能将他改變回那一個他,至少這是他今世最為接近前世的一次機會。他還說‘愛謝因果’,是不是?”

如故一副旁聽故事似的倦懶口吻,如故是不露悲喜的臉,酒杯一驚,瓊漿一驚,素眠驚得愈蹙眉了。花不驚。

正是瑤池神宴,吉鳥銜桃,玉席層疊,高燭祛月,何奈玉有寂寞,月隐廣寒?蓮花再斟佳釀,不彈指,微微一笑,也嘆道:“原來不是人間無奈,沒有奇法流傳。卻不足夠推心置腹的情人、不教人隔世不甘的狂憾,想必難以喚得回目的。我便虛位以待吧,是勝是敗,夢想一場,掠耳難忘。”

酒芳酒涼,冥主素眠殘驚着:“這一世,你還要賭?”

雲漲雲消,花神負月是笑嘆:“這一世,你不入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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