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聽前世雪落今生冬

聽前世雪落今生冬

嚴他銳語出驚人,話音擲地,如鐵有聲。

接着殿內四下全靜了下來。

秋曠醒怔住。

細細思索着,他自知心底待嚴他銳也很不同,但是他與嚴他銳此世情況大相徑庭:盡管年紀較嚴他銳長一些,輩分高些,表面穩重些,他前前後後神志全醒的日子,絕不像生涯一樣長;結識的、常說話的人數也近乎屈指可數。

他實實在在無計清楚,這份初見即生的柔情好感,究竟只是因為他覺得虧欠嚴他銳、又格外欣賞憐愛嚴他銳的為人,還是有更多更深刻的心緒借助欣賞而飛快地蔓延燃燒了開去。簡言之,困于缺乏社會經驗,他一時無計判斷他是不是也對嚴他銳一見情動了。

這不是秋曠醒的本意,甚至秋曠醒有點心急如焚。差別于皇帝宮人,太醫夏珑,他是相信且明知嚴他銳未在撒謊的。似乎,他應該也馬上向嚴他銳解釋自己聽聞剖白後的心思,可他眼下偏偏心亂如麻。

秋曠醒還有點慌張。

他依稀聽說過話本般的一見情動的心意是大海撈針,十中有九要麽膚淺情淡,以貌取人,要麽一時興起,自欺欺人。他與嚴他銳亦确實還不夠熟悉。可是,照道理說,倘若嚴他銳能一日間真心愛上他,他有何一定不能?他心底那亂湧感情究竟會是什麽感情?幾種感情?

……要是可以鑽進一個人胸膛裏,直接察看眼前那顆心包藏的感情、情有多濃就好了。他就可以直接從嚴他銳心裏偷個答案出來,清楚明白地對照自身。秋曠醒想不通,這個人為何如此突然剖白?這是什麽兵貴神速的計策麽?

越想越慌張,但秋曠醒才不想讓旁人看出自己慌張了。

而且,他很快省起更重要的事情。

便嚴他銳只見到他原地怔了一怔,人靜坐椅間,面色低垂難辨,旋即,忽地擡起頭,兩人四目相對時,第一句話卻口吻嚴肅沉郁,是:“嚴公子,此話我聽真切了,不過,今後你暫且不要輕易向他人講它。此事你知我知,今日在場者知。你在我身邊,我自然護着你,卻也防不盡議論臆測,不了解你的人,只會加倍忌憚你,懷疑你,攻殲你。你須小心。”

嚴他銳怎麽也料不中他的第一句話是這個。

正如秋曠醒也料不中,自己嚴肅地提醒這件要事後,嚴他銳表情鎮定不變,眼波陡又柔了一柔,卻無端朝着他雙膝前也屈膝漸蹲,蹲到共他肩線勻平,真正四目相對,不必他擡頭上望的位置。

含起笑也道:“今後天荒地老,我也護着你。太喜歡照顧人的人,好像總很容易傷心,你須小心。”

近距離秋曠醒看清嚴他銳的雙眼,不由得下意識側頭顧望了一眼半遠處錦鯉等人的身影。那一頭,一群妖鬼精怪,統統自稱過是愛慕迷戀他的,偏偏哪一個凝視他的眼神也不像嚴他銳的眼神。這時嚴他銳凝視他的眼顯得波瀾極深,顯得幾乎不像一雙眸子,而像萬丈大海。

頓一頓,秋曠醒緩緩道:“你容我想一想,我不大懂情,不想輕佻害你。這樣如何?假若我對你動起情來,勢必就也會忍不住做含情脈脈的事,我只需觀察你舉動一些日子,或許便漸漸知道什麽是含情脈脈的事、什麽是出于友義的事了。萬一鑒別混淆,還能夠直言問你,好不好?我不是故意拖泥帶水,勞你教教我。”

輪到嚴他銳意外了。一則,嚴他銳确未想象過對方恰恰好好也待自己猛堕情迷,縱然天性投契,縱然初逢氣氛溫存,這未免也太難得了,誰知眼下秋曠醒竟肯猶豫不決;二則,秋曠醒表現得過于一本正經,苦思冥想,對他而言,也無異于一種誘惑;

三則,他一下子看得出秋曠醒開始暗暗難過了。

為什麽?嚴他銳不夠了解,只隐約推猜到,秋曠醒是不是很介懷“自己不懂情”?他倒完全不介懷,他認為秋曠醒已經比他有生之年閱見過的所有人都情意淋漓得多,并非真的不懂情,無非是礙于過去久病不醒經歷渺渺之類的緣故,暫時弄不清晰幾種感情的分界和差異罷了。

從實說,秋曠醒這樣一猶豫,一道出“我想只需觀察你舉動一些日子……”嚴他銳早已心頭驚亮,通明一片,掌握了結果。這可不是正人君子、鄭重其事的言論而已。

最少最少,秋曠醒也必是甘願共他暧昧的,這一殿人頭裏,沒準惟有秋曠醒一個人聽不出來。

但當務之急,是不叫秋曠醒難過下去了。雖說嚴他銳暗覺已掌握了明朗答案,不知怎地,心頭處哀憐大片,耐性奇佳,只道秋曠醒尚舉棋不安,那就任他用他安心的辦法一步步摸索下去好了。他嚴他銳又不是等待不起。

嚴他銳便立刻握握他的手,靜靜諾道:“好,你我慢慢來。養病第一,我不心急,你也不須心急。”

硬惹得秋曠醒聞言也滿心哀憐。

“今日……”秋曠醒嘆嘆道,“一波三折,生了不少事,你早些歇吧。明日我未必醒得來,戲愁多半來訪,你可以選擇見不見他。”

·

入夜兩人根本無眠。

秋曠醒在床上短躺一會,便突然彈起來,喊住夏珑問:“我會不會太輕浮了?我比嚴公子大七歲,身體又不順意,怎麽能牽累他?”

夏珑:?他不是聽得清清楚楚的,是嚴他銳先放厥詞的麽?

夏珑提醒道:“王爺,您已經在考慮未亡人事宜了。這不吉利。”

秋曠醒反思:“會不會怨我太想擁情覓愛了,今夜才這麽猶豫?”

目前夏珑不看好這段感情,夏珑也指望是這樣,然而只好如實答:“王爺不是這樣的人。”

秋曠醒又躺下去,輾轉反側道:“我怎麽睡不着了?”

夏珑:“您可能大事不妙了。”

秋曠醒幽幽長嘆一聲,心不安寧,再一次突然彈起來,喃喃道:“此事該怎樣安排?我着實不擅長。”

夏珑忍了又忍,并不想為嚴他銳說話,但誠摯使然,終究忍不住答出心裏話:“依臣之見,嚴公子會負責安排的,他似也不想令您輾轉反側,似乎比臣預想中冷靜沉着。”

至于即便如此,夏珑也待嚴他銳敵意未銷的原因,說來情有可原:夏珑目前懷疑王爺是不是白晝時被嚴他銳幾滴“妖血”給蠱了,還不能排除這項可能。

難得夏珑可為嚴他銳說一句話,可惜夏珑有點失算。

此時嚴他銳躺在內殿收拾出來的一間側居室中,也心猿意馬,喊住撲棱棱飛在室內的黑鶴,道:“熒路,我是不是太輕浮了?他睡不安穩怎麽辦?”

熒路停下翅膀,看了看他,委婉道:“陛下,您這一世,是來渡情劫的,您還記不記得?”

嚴他銳潇灑不在意道:“你曾提過。我原本也以為我渡得過,可心動了便動了,為躲避情劫痛失所愛,絕對不值得。我認輸。大可以今生我害他傷心一回,設法死得比他早些,方便奈何橋上攔路,攔下他的魂魄,帶回魔界生生世世不分開。”

熒路:……這忠王甚至不是正确情劫對象,只照面一天,魔尊怎麽就如此五迷三道了呢?

熒路:“陛下,其實忠王不是您的情劫對象。先前我怕幹擾情劫太多,無法說出情劫對象是誰。”

哪知嚴他銳聽了丁點不關心,揚眉一記詫異便轉移了思緒,繼續問:“會不會我衣飾太落魄太不合禮數了?”

熒路:“那我明日讓成歡他們捎兩件?這一世他們還未見過您,都很想念。”

嚴他銳:“也好,讓他們來,盡力先帶些藥材來。”

熒路:“好吧,唉,忠王确是個好人。”

嚴他銳:“你說得是,多誇幾句。我怎麽睡不着了?”

真是天涯共此時呀,熒路老神在在地:“陛下,您大事不妙了。”

……

一更天末,秋曠醒苦于想方設法終睡不着、空有心跳如鼓,最終托夏珑去傳人說書了。禁宮中有梨園,他常傳常賞的那幾名說書人雖說不是樂師伶人,也就安置在了那裏,方便往來。

過往三十年,他只有這樣一點娛樂,既不耗費體力,也不需預定時辰。通常一連數天,甚至數個月,他都不會傳人,因此那批說書人大多數日子裏悠閑無事,照自己的習慣生活。秋曠醒叮囑:“我記得頗有幾只夜貓子,請一位來便是。他們聚起來太愛笑愛鬧,嚴公子在休息。”

夏珑領命而去,再賴在床上一小會,秋曠醒慢慢穿衣下床,催動輪椅且往外殿慣聽故事處早早等候去了。

結果一到外殿,冷不丁看到嚴他銳一身黑衣,獨自伫立一扇窗前,外頭天地綿綿又飄灑起雪花了,愈來愈厚的積雪反射得蒼天橙黃,紅梅灼熱,潔白妩舞。聽見微微響動,嚴他銳負手回首,一剎那間兩人雙雙若有所悟,相視訝然失笑,欲提欲問難眠原因又止,只默默赧然兩彈指,嚴他銳先張口道:“等等我。”

他跑出去掬雪了。

秋曠醒那副青絲亂散,肩巒傾斜,抱病身軀無力,還要眼巴巴張望窗外雪景的樣子,看一眼就很難不看破。轉瞬之間,嚴他銳就捧回來一滿懷晶雪,也不嫌凍,大笑規勸他:“內殿更溫暖,火龍燒得更好,玩雪不容易着涼,進去玩。”寝殿不比露天,無風無冰,氣溫合宜,嚴他銳尋思着若任秋曠醒眼巴巴羨雪羨得失望了,不快樂了,反倒得不償失。心情好身體才好。

何況秋曠醒也很自持,采納提議轉回了內殿,然後一指頭一指頭惟派指尖地戳了戳他身上懷中的雪,輕易開了心,跟着馬上恢複穩重嚴肅,為他拿了一件暖衣更換,方道:“嚴公子睡不着?”

嚴他銳微笑道:“我心亂,王爺呢?”

秋曠醒被他的直白噎了一噎,又被他的點到即止輕描淡寫弄得不好追問,只得簡潔道:“我也無眠,想尋個說書人來聽話本。”

若映燭仔細分辨,秋曠醒覺察到,嚴他銳始終也是有一絲手足無措的,只不過這男人酷愛裝作老成灑脫,不知是不是質子際遇所迫。秋曠醒皺皺眉頭,才想到這,眼前如蝶冉落,是嚴他銳又在他椅前蹲下來了,眼睛緊盯着他的眉頭,問道:“天太晚了,不論在想什麽,你該多想些快樂的事。是什麽話本?”

秋曠醒笑了,道:“大都聽膩了。這兩年還聽不膩的只有前朝幾段故事,你聽過陳武帝的情/事麽?野史記載盡太荒謬了,太不可能,不解為何,卻編排得頗細膩,不似一般漏洞百出。”

嚴他銳随口道:“我只讀過正史。可陳朝正史裏,那任皇帝不也是龍陽之好,将他愛人明晃晃寫入史書了麽?”

秋曠醒道:“約摸正因如此,野史的記載又多又像模像樣。正史的記載遠沒有那麽多。我這兩年聽了一百三十五回合,還沒聽完。”

嚴他銳不免也百思不得其解了,還不禁升起一點興趣。秋曠醒見狀,嗓音半是含倦如風雪半是躍躍期待地道:“假若你也想聽,一會我們從頭聽起也好。夏珑實際不感興趣,以前還從沒人陪我聽話本呢。”

這主意不壞,依嚴他銳尋思着,還能照看照看秋曠醒,防備後者休息過晚。

于是一口答應道:“好,我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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