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賀之洲垂眸,想起昨天那條短信,也許是他連累了曾巧兮。
他告別林宜,去食堂打了份飯來到病房。病房死一般的寂靜,唯有開門聲、腳步聲和風聲,空氣中腐肉的味道令人隐隐作嘔。
賀之洲屏氣,稍稍适應了幾秒,才踱步走向那個僵直的背影。
男人面如蠟色,嘴唇發白,短短兩天,頭發斑白了大半,臉也瘦了一大圈,顴骨高高凸起,卻依舊寸步不離地守在他死去的妻子床前。
“吃點吧。”賀之洲彎腰,雙手将飯盒遞了過去。
男人冷冷掃他一眼,望見他眼角的紅腫,眸光悄然柔合了幾分,幹涸的嘴唇微微抖動了一下,卻一聲未啃。
賀之洲将飯盒放在床頭櫃,轉過身來看着男人:“那我放在這裏,你餓了再吃,不過最好別太久,冷了對腸胃不好。”
男人依舊不啃聲,呆呆地坐在那裏,身子挺得筆直,握着那早已冷硬的手,旁若無人。
“醫院這邊打算賠償您的損失。”
男人一怔,緩緩擡眼望向賀之洲,聲音艱澀幹啞:“多少?”
賀之洲在心底冷笑,面上卻不漏聲色道:“具體金額還不知道,只是您收了錢,總該讓我們驗驗您妻子的死因吧,難道您真想讓她死得不明不白?”
男人望着床上的妻子,手指緊握,目光悲戚:“不可能.....我不會在讓你們動她,她受的苦已經夠多了。”
他這深情的模樣也不似是裝的.....可要錢也是事實......
賀之洲繼續試探:“您是不想知道?還是害怕知道?亦或是早就知道?”
男人渾身一僵,似突然被凍住,好一會兒才扭頭看向賀之洲,枯黃的眸中閃爍着淚花,半響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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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在此時被推開,來人齊肩的短發,難得沒有被束在腦後,柔順地散落在白皙的脖頸。空氣中傳來淡淡的茉莉花香。
“你怎麽來了?”賀之洲問。
來人看了一眼男人,眼神近乎慈悲,淡淡對他道:“別問了,走吧。”
賀之洲看向她,不想放棄,剛剛就差一點,他就可以弄明白事實真相。可女人的眸光不容質疑,他只得跟着出了病房。
“為什麽不讓我接着問?”
走到空曠處,賀之洲拉住曾巧兮的胳膊,頗有種“你不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我就一頭撞死給你看”的架勢。
兩人上了天臺,寒風呼嘯,揚起女人細軟的發梢。
曾巧兮将手插進口袋,瑟縮着脖頸,臉埋進厚厚的鵝黃色圍巾裏,只留下一雙澄澈分明的眼眸,平靜地望着他:“我來告訴你,你想要的真相。”
賀之洲蹙眉,站在風來的方向,微攏指尖,不知她這是什麽意思?
曾巧兮眺望着遠處的高樓大廈,目光漸漸模糊,似乎穿越了時光隧道,回到了那個無憂無慮的童年。
那個爸爸還在的童年。
“你知道我為什麽要當醫生嗎?”
賀之洲無聲搖頭。
曾巧兮扯出一抹笑:“因為我爸爸。”她看了眼賀之洲,繼而将目光再次挪向天際:“我爸爸就是死于心髒病,準确來說,他是死于貧窮。”
“我爸爸患有先天性心髒病,在我七歲那年他突然倒地不起,再也沒有醒來......
其實他本可以活得久些,但為了養家,他去做了最辛苦的搬運工作,他身體一直都不好,卻因為怕花錢,拖着不肯去醫院,最後......
先天性心髒病會遺傳,那段時間我怕得根本不敢睡覺,求着我媽帶我去醫院做檢查,我媽當時說我矯情,可被醫生告知我沒事的時候,她也松了口氣。
從那時起,我便下定決心要做一名外科醫生,最初是為了自救,現在是為了救人。”
賀之洲揉了揉被風吹得幹澀的眸子。
曾巧兮嘆了口氣,垂眸低聲道:“那對夫妻的孩子,也是先天性心髒病患者。”
賀之洲瞪大眼睛:“所以他是為了孩子,舍棄了妻子?”
曾巧兮搖頭,目光哀傷:“我猜是她妻子自作主張決定的,她剛剛入院那陣枕頭下面便藏了什麽東西,當時我沒在意,直到那天看見她的死狀,我才知道是什麽。”
“所以那個男人才死活不肯驗屍?”
曾巧兮點頭。
“所以你早就知道他是為了賠償款?”
曾巧兮再次點頭。
賀之洲擡手在她額前狠狠一戳,罵道:“曾巧兮,你能不能不這麽聖母心?你以為犧牲自己成全他們,那個男人就會感謝你?”
曾巧兮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小聲道:“談不上犧牲。”
“我覺得你幹脆別做醫生,去當聖母得了,這個職業特別适合你,免得你每次幫人還得偷偷摸摸的!”
“哪有偷偷摸摸?”女人反駁。
賀之洲氣極反笑,感情人家早就知道怎麽回事,打算以德報怨,他還像個傻子似的巴巴地想幫她翻案!
“你就不怕醫院開除你?賭上自己的前途值得嗎?”
曾巧兮曲起手指蹭了蹭凍得有點發紅的鼻尖,瞟了賀之洲一眼,有點心虛:“我研究過醫院的規章制度,這種情況最多停職停薪,不會辭退。”
賀之洲:......他是該誇她聰明還是該罵她蠢?
賀之洲瞪了她約有十秒,突然一臉認真道:“我覺得你有必要去骨科一趟。”
曾巧兮:?
“你胳膊肘這麽往外拐,怕是早折了吧?趕緊去看看,免得落下個終身殘疾。”
曾巧兮:......
賀之洲睨她一眼,突然福至心靈,眼觀鼻鼻觀心:“還有,你不怕我去告密嗎?”
曾巧兮怔然,似乎壓根沒想過這個問題,半天才憋出一句:“欺師滅祖不太好。”
賀之洲眉梢一動,好整以暇地望着她。曾巧兮琢磨半響,認真地看他一眼:“......我相信你的人品。”
賀之洲嗤笑:“上梁不正下梁歪。”曾巧兮被堵得無言,咬了咬唇:“那你想怎樣?”
霧霭沉沉的天空忽的照進一道金光,直直射入少年玩味的笑眸,漾開一池春水,他伸出手,攤在她面前:“封口費。”
曾巧兮愣了愣,将手伸進口袋,掏出一張皺不拉幾的紙幣,鄭重地展平,擱在少年的手心:“請笑納。”
明明是極其寒酸的十塊錢,卻被她送出了百元大鈔的既視感。
賀之洲捏住一角,将其拎起,頗為嫌棄地掃了幾眼。單薄的紙被風吹得七歪八扭,無依無靠。
“你這是瞧不起我?還是瞧不起你自己?”
曾巧兮擰眉,伸手就要把那張可憐兮兮的十塊錢搶回來,卻被賀之洲輕松躲開,他将紙幣對折,塞進口袋:“聊勝于無,剩下的允許你勞動補償。”
曾巧兮:......給你臉了
最後,風波在三十萬賠償款中得以平息。曾巧兮因禍得福休了半個月的假,賀之洲也跟着養了一個星期的傷。
在這期間,曾巧兮為了彌補心底的愧疚,對他可謂是有應必求。
堂堂醫生淪為“三陪”小姐,陪吃陪喝陪玩,為了防止賀之洲的傷口發炎,她還得兼顧洗頭小妹,業務繁忙。
“你這幾天就不能不洗頭?”
賀之洲捂着傷口,痛心疾首地看她一眼:“哎,算了,我自己去洗吧,要是傷口沾了水,發了炎,毀了容,也是我活該......”
“要不你去理發店洗?我出錢。”
少年一聽,一張帥臉當即就癱了,嚷嚷:“你以為本少爺的頭是誰都給碰的?”
曾巧兮的表情有那麽一瞬間的空白,那她還挺榮幸,忍不住吐槽:“你怎麽這麽講究?”
“因為我金貴。”少年微昂着下巴,像只開屏的花孔雀。
曾巧兮:......
伺候大少爺洗完頭已是晚上八點,曾巧兮掏出藥箱,準備日行一善。
賀大少吹幹頭發,自覺躺好,打開電視,調到CCTV9,裏面正在播放動物世界。
曾巧兮取出棉簽蘸好藥膏,看向賀之洲,招手:“過來點。”
“哦。”
少年立即從沙發上彈起,麻溜地湊到她身邊,閉上眼睛,微微仰起臉,近得曾巧兮都能看清他鼻尖的痣。
“你傷得又不是手,為什麽不能自己上藥?”
濃烈的茉莉香竄入鼻尖,賀之洲忍不住放慢了呼吸。棉簽劃過眼角,陣陣發癢。
“因為......你還欠我封口費。”
曾巧兮撥開他散落在額前的碎發,輕輕嘆了口氣:“我确實欠你的太多了,上次毀了你的房子,現在又害你受傷,感覺你遇到我,就開始不停地倒黴。”
“好了。”曾巧兮丢掉棉簽,收起藥箱。
賀之洲緩緩睜開眼,眼前是女人溫和而模糊的眉眼,如同虛化過的場景。
“既然你這麽內疚,那罰你除夕陪我去靜安寺祈福,消災避難,去去黴運。”
曾巧兮被他理所當然的語氣搞得有些無語:“你還信佛?”
男人瞟她一眼,“有些事情,大概只有神靈可以幫我,心誠則靈。”
曾巧兮點頭,驅散黴運這事确實非人力可及,只能去拜拜佛祖,求求他老人家大發慈悲。
電視裏,滿身斑點的獵豹正匍匐在草地裏,虎視眈眈地盯着不遠處的羚羊,音樂驟然緊張。
賀之洲問:“你覺得它能抓住嗎?”
曾巧兮仔細分析了一下,獵豹看上去稍顯稚嫩,而羚羊卻四肢矯健,動作靈活,十分機警,怕是難以一擊即中。她下意識搖頭。
“我覺得可以。”勢在必得的語氣。
曾巧兮從電視裏騰出目光瞥他:“我相信自己的判斷。”
賀之洲:“我更相信雄性的直覺。”
曾巧兮:“所以你是......同性相惜?”
賀之洲:“......”
曾巧兮:“而且,你怎麽知道獵豹是雄的?”
賀之洲意味不明地掃她一眼。曾巧兮呆呆地看着他,等待一個合理的解釋。
“直覺。”
“......”
兩人為此較上了勁,目不轉睛地盯着屏幕,在心底為各自押注的選手搖旗吶喊。
似是聽到了二人的心聲,獵豹緩緩站起身,瞅準時機,猛地朝羚羊撲過去。
羚羊反應很快,撒開蹄子就跑,畫面已然快到模糊,只有兩道影子在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