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考試
考試
白航宇從後臺出了禮堂,遲疑着撥了秦斌的電話。昨天沒有去找秦斌是因為不想讓他插手遇卓的事,但今天孫奇出了事,卻不能不讓他知道,白航宇聯想到了最近有關中盛不和的傳聞,覺得八成也是孫奇傳出去的。
秦斌的電話通了,沒接。
連打了三通,都沒接。
秦斌很少會這樣,白航宇心裏隐隐地覺得,什麽大事就要發生了。他再回到禮堂的時候,已經是中場休息了。孫奇還在觀衆席上坐着,見他回來第一時間就跑了過來,白航宇在心裏打了個哆嗦,臉上盡量端住。
孫奇:“剛去哪了?”
白航宇:“出去抽了支煙,現在到幾號了?”
孫奇:“再開始是50號,下一個就是你了。”孫奇說着,遞了一個檔案袋給他。
白航宇接着卻不看:“這什麽?”
孫奇:“遇老師剛才過來要我給你的,怎麽了?”
遇老師。白航宇看了一眼檔案袋上的醫院名稱,應該是翟陽的腦CT,他回過頭,目光尋找到了還坐在第一排的遇卓,心裏鎮靜了一點。
孫奇:“怎麽了?這裏面是什麽呀?”
白航宇迅速把檔案袋背到了身後:“沒什麽。”然後看着孫奇的眼睛又補充了一句:“謝謝你啊,奇哥。”
孫奇做他的助理小三年了,很少聽白航宇說這個謝字,突然愣了一下。
前面的遇卓站起來說了一聲繼續,白航宇就回到前面自己的座位上坐好。三年了,白航宇剛回國的時候身邊助理一個月N換,因為自己的少爺脾氣再加上秦斌一向的寵慣,這陪太子爺讀書的差事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幹。孫奇當時在橫店做群演,年過三十一事無成,但總算是見多識廣,懂得了體察人心。他在劇組看見白航宇一個人打PS2,就主動上去支了幾招,後來一來二去就點名要做了助理。
白航宇一直覺得,雖然自己是有些少爺脾氣,但他一直也虧待了孫奇。沒想到,最後是這麽個結果。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剛才在旁邊坐着的男生已經上臺了。舞臺的幕布拉起來,觀衆席後的攝影機一道光束,映在了幻燈布上,上面映着的是遇卓的臉。音樂響起來,那是《邊城故事》的主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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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航宇聽見自己後排的人在議論着:“真有他的沈清源,選遇老師的成名作來演。”
另一個就更直接些:“馬屁精。”
那個叫沈清源的男生,選的是《邊城故事》結局部分遇卓和楊子寧的對戲。
《邊城》這部片兒,白航宇打再碰到遇卓開始,已經重頭看了三遍。
第一遍看的是遇卓的熟悉又陌生的臉,第二遍看的時候驚嘆着遇卓青澀而恰到好處的演技,第三遍的時候他才開始看懂了,遇卓當年一片成名,不是因為他顏值多好,不是因為他演技多精,也不是因為在劇裏面的悲情人設占了同戲出道的楊影帝多少便宜。只是因為遇卓在這部片裏面,從頭到尾演的都是他自己,那個角色,他根本就不用演。
電影中的故事發生在八十年代的江西古鎮,遇卓就出生在八十年代的邊塞小城。電影裏講的是幾代人堅守着鎮上流傳千年的傳統工受一夕零落,遇卓父母工作了一輩子的鋼鐵廠也是在那次經濟改革中倒閉重組。電影最後所有的人都離開了,奔向改革開放的長三角,只有遇卓留了下來,因為他守土戀家,并且時至今日也沒走出過,那個從兒時起就一磚一瓦在自己心裏築成的邊城。
所謂人生如戲。
正這些因為白航宇都懂了,所以他才打心眼裏覺得,臺上這個叫沈清源的男生,從裏到外就是個畫虎不成的傻逼。
鏡頭是被重新剪輯過的,掐着分鐘算好了,跟舞臺上的表演完全同步,投影布上的楊子寧站在火車上,對着遠處奔跑而來的遇卓揮手,沈清源看起來在舞臺布景上下足了功夫,為這三分鐘的結課表演,他動用了需要後臺反複調試配合的舞臺履帶,甚至不知從哪裏借來了大功率鼓風機。
明黃色的光束打了過來,沈清源身上的白工裝一路跑一路兜着風。幕布上的楊子寧打一整車的青年中撲出來,抓着火車車門處的扶手,将身子吊出來對他喊:“來啊,一塊走!上車再補票!”
沈清源跑到了,卻最終在距離楊子寧兩米遠的地方停下。他已跑到了自己畫地為牢的最後防線,到了就不肯,再多往前邁上一步。
“你們走吧,我留下。等你們都走了再回來的時候,總得有個去處留在這兒,才能有地方可回。”沈清源是笑着說的,那雙少年的眼睛裏卻已閃出了明亮的水光。
火車發車的鈴聲響了,幕布上的楊子寧敲着已經關閉上的火車門,一線之隔,一旦遠走,終将走出年代的鴻溝,那輛火車奔着新城市的遠景走了。舞臺上的履帶倒轉,把站在原地笑着招手的沈清源帶離,麥克風風把他的低喃放大,伴着輕微的哽咽他說的是:“我等你們回來,總有一天...我就在這兒等着。”
電影的同時原聲響起,是遇卓的聲音,比沈清源低沉些,與舞臺上的聲音和在一起,做了這場短劇不斷回響的尾音。幕布上場景切換,遇卓的背影消失在連接天地的秋雨裏,環繞音響裏的水聲響起,地上泛着一圈一圈的漣漪。
表演結束,沈清源重新走上了,對着觀衆幹脆鞠了一躬。掌聲響起來,這次顯得比之前的哪一次都更整齊,在掌聲中白航宇聽見前排的女生贊嘆了一句:“還真是挺像。”
旁邊的應和道:“本來長得也跟遇老師長的像。”
白航宇臉卻拉下來:“像個屁啊。”他這話聲音挺大,兩個女孩都不約而同地回頭,望了他一眼。
掌聲停了,遇卓說:“舞美設計的很精心,怎麽把電影語言傳化到舞臺上,這一點值得大家學習。”聲音還是冷淡的,卻也不難捕捉到隐含的贊賞:“下一個,51號。”
白航宇站了起來,看起來氣還沒消的樣子:“在這兒呢,51號。”
遇卓:“你的燈光布景,有什麽準備麽?抓緊時間趕快上。”
白航宇站在原地:“沒有,我什麽都沒準備。”
遇卓回過頭:“那你要演什麽?這是考試,只有一次機會,想好怎麽演了麽?”
白航宇:“你要問我怎麽演,我沒想好。但我已經演這個人物演了一個多月了,我今天要演的這個人,做為一個舞臺形象,他還沒被創造出來,但做為一個人物,他早就完成在了創作者的心裏,今天我要演的就是他,他叫葉标。”
遇卓的語氣明顯便嚴厲了:“別占用大家的時間,要演就快演,三分鐘計時開始。”
白航宇還是站在原地:“我今天要演的這個人物,他的名字叫做葉标。我的舞臺,就從這兒開始。”
沒跟後臺打過招呼,但是憑着表演學院的專業素養,頂棚上竟然應變似的給了白航宇一道獨白的光。白航宇仰起頭來笑了一下,他把外套脫了,扔在了自己的椅子上。從過道上一路走到舞臺下,燈光追随着他,一直到了臺下。沈清源剛從臺上下來,想要從一旁避開,白航宇卻直撞上前推了他一把:“你把麥克風給我。”
麥克風還沒完全解下來,就被白航宇一把搶了過去。動作一氣呵成,就像個街邊到處可見的小混混,但是人其實已經入戲,舉手投足間是一個受過專業訓練的演員才能展現出的誇裝而不失真實的舞臺動作基本功。
白航宇兩步跨上臺,對着幕布說:“背景也用不着換,今天我就給你們說說,說說你們剛才為了他鼓掌的這個人。”投影還沒來得及切換,遇卓的背影還停留在遠方。
白航宇走到了幕布前,他離着幕布很近,正好用身體遮擋住了投影儀的光,讓自己的放大影子留在了幕布上。舞臺上一虛一實,對應成了兩個人。白航宇看着遇卓的背影,然後從兜裏掏出打火機,磕出煙,叼在了嘴裏。
擦火的聲音,一下,兩下,他夾在領子上的麥克風聲音已經被調到了最大,禮堂中鴉雀無聲。白航宇微蹲下來,動作像避着風,他用手緊緊捂着不斷擦響的打火機,然後猛吸了一口,煙着了,深深的呼吸聲蕩在小禮堂裏。
遇卓在下面面無表情的提醒:“還有一分半。”
白航宇站直了,他低頭吐出了一口煙,用夾煙的手指着幕布上的遇卓:“這家夥,他跟我生在一個縣城裏,一個區,一個職工大院。他從小就是個好學生,聽人話,得長輩緣,不像我,我不聽話,所以讨人嫌,打我會走路時候開始就被全院的大人小孩追着揍,因為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人緣,我他媽就想着我活着自己個兒開心就結了。你們沒人知道我,因為我活着不值得被歌頌,死了也沒什麽可緬懷的,我葉标,我就是這麽一貨。”葉标對着觀衆嗤笑了一聲:“所以你們還真別以為我是眼熱他,我還真就從小就覺得,他媽的就是個傻逼。”
臺下有人笑了,他剛開始上來的時候幾乎所有人都以為這是在鬧場,演到現在,突然好像就像那麽回事似的演出來了。
“你們剛才還給他鼓掌?還覺得感動?為什麽?因為別人都走了,就他一個人留下,像個傻逼似的,守着你們每個人心裏那些自己都守不住的過去?”
白航宇在舞臺上焦躁地踱着步,然後偏頭啐了一口:“你們鼓個屁!這日子是往前走,人也得往前活,我十五歲的時候就從家裏跑出來了,那是因為我知道,這世道在變,人就得跟着變,沒什麽東西是值得拿一輩子往上填的,是回憶?是故土?還是電影裏那些個用多少代人的命陪襯出來的,供在廟裏的狗屁傳統?”
葉标怼着自己的胸口,然後抽了一口氣:“又或者是心裏的感情?”
白航宇望着臺下的遇卓,聲音驟然大了一下:“都是扯淡吧!現在這世道,過去就是過去了,只有變才是不變的,那些守着不變過日子的,都他媽傻逼!”
他斜瞪了一眼屏幕,猛地發力,掄圓了手臂,把自己抽了一半的煙扔在地上,然後狠狠地踩了下去。
三分鐘到。
小劇院裏沒什麽聲音,連習慣性的稀落掌聲也沒有,大家都有些茫然,只覺得剛才的表演張力是夠了,只是沒人知道白航宇演的究竟是什麽。白航宇擺了擺手,他把麥克風摘下來,扔在了舞臺上,全身都因為過分激動而輕輕顫抖着,沒有鞠躬,也沒有謝幕,就只是站在原地,等着遇卓對他的簡評。
遇卓說:“你把舞臺的木地板燙了,一會兒去教務報個備,原價補一塊新的,下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