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42章 第 42 章
◎你怨我……◎
那人一點點往前挪動的腳停了下來, 很慢很慢地回過頭。
程庚亂糟糟的發将臉擋住大半,就連眼睛也看不見,只露出胡子拉碴的下半張臉。
不知是在牢裏關久了還是別的緣故, 他的動作總要比之前慢上一些。
蕭婉起先有些不敢認, 等他回過頭, 她這才确定,只是腳下猶豫了片刻,這才走上前去。
看守程庚的士兵見他不走了,揮起鞭子便要抽,卻被旁邊一名宮中侍衛攔下,他舉了舉手中的令牌,告知:“二人說幾句話,不會耽擱太久。”
士兵見了令牌, 這才去前方守着。
蕭婉渾然不知帶她過來的侍衛說了什麽, 她只盯着程庚的臉, 見他瘦得不像樣子,和從前截然不是一個人,便悄然落了淚。
她伸出手, 想撥開他頭發,看看他臉上的傷, 還沒碰到他,就被他後退躲開。
“你怎麽來了。”
程庚聲音很冷,看上去對蕭婉的到來并不歡迎。
蕭婉只當是他要面子, 不想讓她看見他這頹敗的模樣,剛想開口, 就聽他又道:“你來了也好, 有些話便趁此說清楚。”
蕭婉低聲:“我也有話想同你說。”
程庚像是根本沒聽見她的話, 自顧自道:“是我當初鬼迷心竅,受了你的蠱惑,才會釀下如此大錯,不光毀了我的前程,就連下半輩子也毀了,你倒是不用愁,在公主府內吃好喝好,我卻要流放去那苦寒之地,這便算了,我在牢裏想了很多,始終不明白,那日你為何非要去秋狝獵場?你若不去,這些事情還會發生嗎?”
程庚前幾日剛被用過刑,此時聲音不大,也無甚力氣,但那字字句句落在蕭婉耳中,像一把利劍,直接刺穿了她的心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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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看着眼前的男人,不敢置信道:“你怨我……呵,多可笑,你竟然怨我……”
她苦苦哀求崔皇後,只為來見他一面,而這男人居然以為她在公主府過好日子。
明明前段時間,她才失去了他們的孩子,她的痛一點不比在牢獄裏的他少。
結果呢,換來的是一句句對她的指責,對她的怨言。
蕭婉周身發冷,她聽得出來,現在程庚說的這些完全不是氣話,而是真真切切內心的想法,他的那雙眼睛裏,就有對她的怨恨。
“程庚,你說我蠱惑你,那當初是誰半夜先摸進我的院中,說對我早已有意?秋狝狩獵我為何去不得,你可曾想過,那一盤讓我出事的鹿肉是你給我的,你現在倒來怪起我了,我真是傻,居然會喜歡上你這種男子,這個孩子沒得真是時候,你這種人,不配做孩子的父親。”
蕭婉嘴上說得狠,但心卻被傷透了:“程庚,這一切都是你罪有應得,從此以後,我們二人再無瓜葛,想來下半輩子也不會再見面了。”
她說完,頭也不回地上了馬車。
程庚盯着她離去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方才圖一時口快說的話,說出口的瞬間已然後悔。
她瘦了這麽多,孩子也沒了。
什麽都沒了。
一旁的士兵搡了他一把,催促他走快些,跟上大部隊。
剛才說話的功夫,前面的人已走出去好遠,士兵心急,便又推了他一把。
程庚本就腳下無力,被這麽大力一搡,直接摔在了地上。
地面塵土飛揚,他一摔下去,頭上臉上便沾滿了沙礫,整個人魂不附體,連摔了都不知道要爬起來。
他趴着,從亂蓬蓬的發裏,看見了逐漸遠去的馬車,車輪在土路上留下一道長長的痕跡,很快又被亂七八糟的腳印蓋過去。
蕭婉就坐在那輛馬車中。
程庚閉上眼,之前的一切成了鏡花水月。
誰也沒想到,他們竟會以最難堪的方式分離。
士兵可沒有将他扶起來的耐心和義務,他只管揮舞手中的鞭子,程庚被抽打了兩下,慢慢撐起前臂站了起來。
他像一具行屍走肉,在士兵的謾罵聲中一點點地走出城門,離開京城。
——
馬車行得并不快,崔皇後在車內,将他們的對話聽得一字不差。
等蕭婉回來,她也并未說什麽。
誰都有識人不清的時候,只要能意識到對方不足以讓她付出這麽多,想通了也就罷了。
車廂內有些壓抑,蕭婉還在哭,也不知是為剛才受了的委屈哭,還是為自己識人不清哭。
崔皇後掀開車簾,待涼風吹進,她看着窗外幾十年繁華如一日的京城,感嘆物是人非。
她在宮中蹉跎歲月,這宮外的街市與她記憶中都大不一樣了。
正想着,她眸光在某一處定住。
她先是看見一個男子的背影,等馬車又行了一段,才發覺是個年輕男子,看上去二十出頭,高高瘦瘦,雖沒瞧見正臉,但從側臉看去,應當是個模樣很俊美的人。
崔皇後莫名産生了一股熟悉感。
每當她看到二十出頭的男子,總會不自覺想到自己的孩子,那個多年前走丢,至今渺無音訊的孩子。
若是那孩子還活着,想來也這麽大了。
崔皇後放下車簾,人人都當她已母儀天下,便再無所求,誰又能知她這些年過的是什麽日子啊。
人人都有自己的苦。
旁邊的蕭婉哭過一陣,哭得累了,聲音才小下去。
她此時下定決心般說道:“皇後娘娘,送我廟裏吧,以後我便在廟裏為所犯下的一切贖罪。”
崔皇後縱有千言萬語,最後都化作一聲嘆息。
在公主府裏的那一點不甘,因為和程庚見了一面,徹底沒了。
她有什麽好不甘的,确實是她錯了。
是她太天真,竟然将男人的話信以為真,她真是世界上最可笑的人。
蕭婉閉了閉眼,這樣也好。
馬車漸行漸遠,與之擦身而過的江扶元停下腳步。
他扭頭看了眼那輛華美的馬車,略略思忖,而後繼續往前。
登上城門,此處視野極佳,能将在道路上緩慢行走的人們看得一清二楚。
蕭儉站在城牆邊,看着被流放的程守中一家人,志得意滿,見江扶元走上來,朝他笑笑,誇道:“此事你辦得不錯。”
江扶元站在他身側,并未言語。
“只是沒能将蕭溫拖下水,多少有些遺憾。”蕭儉說話從來不帶拐彎,他抓程守中小辮子的最終目的還是蕭溫。
蕭溫德行有虧,若将他從競争者的位置上拉下,那麽惠安帝除了他別無選擇,太子之位就成了他囊中之物。
而蕭儉嘴上說着遺憾,實際上是在怪江扶元辦事不利。
江扶元只當聽不懂,原先的計劃裏,也只是針對程守中一事進行部署,蕭溫背後不光有程守中,還有寧安候,哪裏是他張口說說那麽容易就将人掰倒的。
再者,如若不是他去避暑山莊時無意得知寧安候也在暗中幫蕭溫,恐怕蕭儉現在還在繼續拉攏寧安候。
這樣的拉攏又不知得洩漏多少消息給對方。
這些話江扶元心知肚明,卻不好當着蕭儉的面說。
“殿下莫急,有些事情當一步一步來,做得急了露出馬腳,對您也無甚好處。”
蕭儉想想是這個理,頓時一笑:“你沒看見最近蕭溫的臉色,黑得跟鍋底一般,還因為幫程守中求情被父皇痛罵了一頓,哈哈哈,想必這次抄了程守中的家,他也損失不少。”
江扶元拱手道:“恭喜三皇子,登上太子之位指日可待。”
蕭儉對這種話破是受用,笑得更歡了,他在江扶元的肩上拍了下:“這次你功不可沒,戶部那邊的事情我已在幫你催着辦了,想來過幾日便會有結果。”
江扶元感激的話剛到嘴邊,就聽得他語調一變:“只是,我和蕭溫不同,你在我身邊辦好每一件事,你想要的,我大可滿足。”
江扶元垂着頭,一副無比恭敬的姿态:“卑職對殿下,絕沒有二心。”
蕭儉這是在警告他,蕭溫能夠被他的幾次示好騙取信任,但他不會,所以除了吩咐他辦的事情外,他們到底在謀劃什麽,江扶元一概不知。
言下之意,要江扶元當一條聽話的狗,才能活得更長一些。
等蕭儉趾高氣揚地離開後,江扶元才擡起頭,他站在城牆正中,眺望遠處。
此時就連走在最後的程庚都已消失在道路盡頭,他就這般安靜地站着,唇邊露出絲絲嘲諷之笑。
像他這樣的蝼蟻,在京城謀生,好像誰都能來踩一腳,誰都能威脅幾句。
江扶元收回視線,一步步走下城樓。
鐘北在等他,二人一道往城內走。
走了不多時,他突然停下,看向身側之人:“你近日可是身體不适?怎的瞧着沒什麽精神?”
鐘北是江扶元進皇城司出第一個任務時的搭檔,那次任務極為兇險,鐘北受了重傷,險些死了。
皇城司有個不成文的規矩,為了完成任務不擇手段,即便搭檔死了,只要任務能完成,就是不施救也無人問責,甚至還能得到雙倍獎賞。
鐘北因為失誤,不但自己受了傷,還險些害得任務失敗,回皇城司問責後,被江扶元出面保下。
後來鐘北因此被皇城司除名,便一直跟在他身邊。
近來事情太多,江扶元早便注意到他的不對,只是現在才有空問。
鐘北搖搖頭,道:“無事,可能昨晚沒睡好。”
江扶元頓足,皺了眉:“當真無事?”
鐘北打起精神回了句:“無事。”
江扶元扣住他手腕,将袖子撩上去,卻見他手腕中央多了根黑色的細線,約一寸長,隐在皮膚內,不細看不容易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