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春日微風輕拂,晌午的陽光也并不迫人。
來不及通知已出城回營整頓部下的龐緒,孟蒼舒領着顧廉二人去到“船上王府”外的碼頭,恭候承明公主大駕。
說是碼頭,除了兩艘樓船以外也沒別的船只停泊,只是地上臨時鋪了些磚石,尚未碼齊整,充其量勉強墊腳,可見公主不是講排場不顧輕重緩急的人。
孟蒼舒想着,便聽馬蹄聲紛繁漸近,城中到處廢墟,公主歸來的隊伍也揚起不小的塵土,遮蔽住視線。
待到灰塵裏殺出幾十騎骁勇武威軍,顧廉已經忍不住咳嗽,嗆了好幾聲。
武威軍訓練有素,勒缰下馬,整齊劃一,一隊人馬各列一排,夾道當中唯一騎行者緩緩而來。
孟蒼舒恪守規矩,并未擡頭,而是以文臣禮納拜承明公主,這位良慈郡實際上的真正執掌者此刻已将馬停在了他的面前。
“孟刺史,幸會。”
公主的聲音有一絲疲倦的沙啞,冰冰涼涼的,像是倒春寒的餘波未消,遠處山脈葳蕤春色遙遙得見,卻也好似時光再倒回一月,頗有霜意。
“良慈郡刺史孟蒼舒,參見公主殿下。”
承明公主蕭玉吉并未下馬,短暫的沉默後,只有公主的坐騎發出一聲顫音似的響鼻。
“我父皇身體如何?”
這個問題就很有意思了。
看樣子作為女兒和封臣關心父親與君上的健康,實在妥帖且無可指摘。
“臣就任前官職卑微,不曾得仰天顏,然臨行前京師百姓豐樂諸業繁盛,一路行來所經之地四海歸心,聖上必然享天人之望,得安泰長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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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蒼舒出身寒門,且只做過一門風俗使小吏,想來公主早有耳聞,這一發問,似是随意,卻又有試探孟蒼舒背景是否有一二得道襄助之人可窺伺天機,實在高妙。
到底是自幼跟随在聖上身邊的公主,絕非等閑之輩。
但孟蒼舒的冷靜也絕非一小吏的心胸。他實話實說之餘,也是表态,自己從已是漸漸恢複到正軌百姓康樂的地方來到此地,不正是因為出身麽?
大家都別挑挑揀揀了,湊合過吧。
其實孟蒼舒可以理解承明公主的試探。
從立場上,郡地方長官刺史和本地封君實在是既對立又統一的關系:
首先,在沒有矛盾的前提下,大家都希望做好本職工作,将郡望治理得越來越好;
但是,刺史的本職工作之一,就是監視地方封君是否有威脅皇權的越矩行為;
并且,制衡是二者間永恒的主題。
更何況在不知道前兩任刺史到底如何身死的情況下,孟蒼舒自己心中也是萬分戒備的。
“那便好。”
承明公主的聲調輕飄飄的,像落雪,又涼沁沁的,尾聲很輕,讓人聽不出是什麽心緒。
“你一路辛苦,我本該為你接風,但眼下郡內諸事繁雜,禮數不足之處還請擔待,咱們直接說正事吧。”
承明公主随着自己斬釘截鐵的話音下馬落地,低頭的孟蒼舒只見一截極深的青色裙擺掃過視線。
他再深一禮,擡起頭來。
蕭玉吉正看着他。
便服的公主殿下仍然英姿煥發,雖矮了孟蒼舒,可看他的眼神卻威儀更勝,略帶疲态的臉上稍有塵埃,不過卻掩蓋不住天橫貴胄的姿容姝色。
孟蒼舒心道,公主殿下果然名不虛傳——無論是容貌還是性情。
承明公主其人,孟蒼舒是聞聽過一二的。
若要從頭梳理,還得從當今聖上思起。
按照官方說法,當今聖上蕭蔚本是當朝太【】祖長子蕭甯的後代,此皇族支脈世代受封于巒郡,因子嗣一直寥落,故大部分這一支的宗室子弟都能得享蔭蔽。
直到四姓之亂,天下生靈塗炭,蕭蔚雖是宗室之後,卻不過支脈,勢單力薄,遭逢亂世亦是淪喪流離,好就好在其于機緣之下得道多助,終成中興之業。
聖上蕭蔚匡扶亂世,其人英雄豪傑自不必說,但他卻有個極大、甚至改變了衆多人命運的缺點——好色。
蕭蔚每贏下一塊地盤,自然是對部下嚴加規束,不許有犯百姓,才得民心以至問鼎。可他自己對自己戰勝的獎賞一般都是旁敲側擊打聽一下本地的美女何在,許多地方豪強為求自保,自然将美人獻上,于是蕭蔚征戰攻伐占據的地盤越大,身邊的美女姬妾就越多,待他江山一統,後宮佳麗三千已不必再甄選,早就盈滿府寺,直接拎包入住皇宮。
其實蕭蔚不是個驕恣無道的荒淫庸主,論韬略心胸,孟蒼舒只在京師聽其頒布的诏令便知聖上英明,無論是弄權于廟堂還是宰政公平,其都有所作為。可如果看他在女人身上花去的心思,也确實不大像是傳統意義上完美的明主。
承明公主蕭玉吉與良川王蕭裕的生母,本是一地方唐姓富戶的千金,姿容明豔也是人盡皆知。兵荒之年,為求家中有所依靠,此家便将自己的女兒獻給彼時初統一北方四郡的蕭蔚,望能得庇佑。
但凡是美人,無論是招降納叛還是下獻于上,蕭蔚從來都只看容貌,不論出身,當真半點也不客氣,然而天下美人何其之多,願意以家中女子結交這位當世之傑者如過江之鲫,唐美人雖也受過寵愛,但生下一個女兒後,便被後來者以榮寵超越。
她所出的蕭玉吉是蕭蔚的第三個女兒,在她上面還有三個哥哥,下面有兩個弟弟,他們全都不是一母所生。
因南下征伐,蕭玉吉與其母唐美人一路随軍,承明公主和蕭蔚其他子嗣一樣在軍旅當中長大。
待到平定天下還都京師,唐美人于宮中偶得寵幸,又誕育了良川王,只是紅顏命薄,未能享受兒女雙全之福,于兩年前薨逝。
戰亂中即便是蕭蔚,也難以避免軍旅疲乏之際夭折嬰兒,故而活到他登基的成年孩子并不多,除去太子,還有五人,均封王爵賜郡府。
良川王尚在襁褓,本不應該早早赴封,況且還是良慈郡這樣的地方,留在朝廷也根本算不上威脅。
那為什麽一定要一個兩歲的孩童來坐鎮亂局呢?
這裏面他的親姐姐承明公主又有起了什麽樣的作用?
孟蒼舒一無所知。
不過不影響他們今朝在良慈郡共行同道。
“殿下,依照朝廷規矩,臣應拜良川王殿下。”孟蒼舒思慮結束後再次颔首道。
“不急,我弟弟這時辰還在睡覺,我們先把話說清楚。”
說完,承明公主便朝接舷的船板大步走去。
孟蒼舒徑直跟上。
劉甸與顧廉也緊随其後。
公主與諸侯王用作行宮的樓船固然恢弘華麗,但內裏陳設卻十分簡單,孟蒼舒覺得這些東西雖然對于二人身份來說略顯寒酸,可與良慈郡境況相比,也是好過許多。
“前兩任刺史皆亡于任上,孟刺史可知?”
這時,走在最前的公主忽然說道。
“知道,來之前衆人皆勸臣勿要涉足此是非之地,正是因此。”
孟蒼舒過于誠實的話讓身後的劉甸和顧廉皆是一震。
承明公主蕭玉吉也站下,緩緩轉身:“刺史千萬珍重,不然我這裏,可再沒人敢來了。”
孟蒼舒在這話中聽不出警告亦或威脅的意味,但公主的性情此時他也尚未能分辨,于是只笑道:“臣剛一入城,劉都尉便派了兩個武威軍護衛,臣倍感安心。”
劉甸一哽,忙看向公主。
然而承明公主卻未看他,公主一直未曾有過笑意,此時也是緊緊抿着雙唇,似乎并不打算對手下的跟蹤行為做出任何解釋。
但孟蒼舒說得十分懇切,像是發自內心的感激,甚至還含笑朝劉甸微微點頭,以示感謝,讓劉甸更顯局促不安。
“今後我也會派人保護孟刺史周全。”
承明公主卻比她的部下要冷靜許多。
說罷她再度動身,幾人一路無話來到船內正艙,這裏寬敞猶如宅邸正堂,然而甚少家私陳設,幾分空曠随着輕微的腳步回聲,更讓人噤若寒蟬。
承明公主蕭玉吉徑直上座,她接過侍女遞來的茶一飲而盡,似乎是渴了,又吩咐再倒一杯,孟蒼舒也得了禮讓,席而就座,顧廉站在他的側後,劉甸也去到公主的一旁按劍侍立。
四個人仿佛對峙般一一站好。
“孟刺史下的第一道谕令是給青郡軍的牒文,這事我已經知道了,但是我可以告訴孟刺史,良慈郡沒有多餘的糧食養這些人。”
蕭玉吉喝夠了水,薄唇的破皮化作珊瑚般的潤色,可吐出的話卻依然鋒銳。
她的直言不諱倒讓孟蒼舒覺得踏實。
迂回他有迂回的回話方式,但今天直說,他自然也準備了了當的道理。
“朝廷有令,臣是新上任的官吏,不得不從。”
“若想推诿,辦法和措辭多的是,孟刺史能堪當兩千石,這些話自然想得出來。但你似乎很希望青郡軍在良慈郡屯兵,我能問問理由麽?”
孟蒼舒直身而言:“良慈郡不能沒有人力支撐,已是仲春,然而一路皆是閑田,無有耕種,這樣下去咱們郡上的糧倉,永遠不會存有餘糧。”
二人聊天的方式直奔主題太快,顧廉和劉甸都有點跟不上。
承明公主似乎早已打算好今次首見要怎麽和新刺史溝通,當即道:“既然孟刺史已經有了打算,那我暫且就繼續解決匪患,青郡軍與其餘郡內瑣事就交給刺史了。今日尚有軍情,恕我不便久留刺史,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