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即将入夜, 呂家堡燈火通明的前樓外站滿了全副武裝的軍士。
青郡軍雖出身寒微,多年淬煉也令行禁止,龍骧将軍龐緒一聲領下,衆人以單膝半跪的軍禮迎接承明公主。
“恭迎公主殿下。”
在整齊的喊聲中, 蕭玉吉走在最前, 通過一排排戴甲軍士, 于盡頭處扶起龐緒:“将軍英明,本宮早有耳聞, 昔日尚為無知小女時,于軍中父皇膝下胡鬧,也曾見過将軍英姿。将軍在國為良将, 如此待我,豈不折煞?”
蕭玉吉敬重軍旅之人,尤其是父親的老部下,自然多幾分禮讓,與當初見孟蒼舒的架勢全然不同,沒有半點倨傲,龐緒一聽她提了聖上, 又說起當初戎馬倥偬之事,即便知曉從前她不願收留自己的部曲在良慈郡的事也仍是一腔情懷湧動, 熱了眼眶, 努力沉着聲音自持道:“公主殿下謬贊, 今日在良慈郡可以得見殿下, 是我們青郡軍上下的福分。”他想了想孟蒼舒之前的吩咐,沒有提今後青郡軍一切還要仰賴公主這樣的話。
蕭玉吉颔首, 說道:“今日之事多虧龐将軍助陣,不然一千武威軍再是骁勇, 也不能三路并發。方才聽将軍部下通傳,說是在呂家堡內并無發現叛賊?”
一直站在公主身後,一道自石家堡随行而來的呂望聽到這句話總算結束了一路上的折磨,卻顧忌着離自己近處的孟蒼舒,不敢大口大口喘氣,只能極其細微的呼氣再吸氣。
龐緒還未開口回禀,遠處跪着的一人就顫顫巍巍匍匐在地上用哭腔道:“多謝将軍還我家青白……”
孟蒼舒一聽便知是呂伯英這老頭的聲音。
呂望聽見父親聲音,忙小跑過去挨着跪下,也學着哭腔道:“公主殿下明鑒,龐将軍威武。”
蕭玉吉朝前走了幾步,這期間,龐緒去看在她身後的孟蒼舒,兩人略微對視一眼,龐緒才開口道:“殿下,雖沒有叛賊,可末将卻發現了需要您親自過目的東西。”
呂姓父子二人皆是一愣。
“是什麽要緊的?”蕭玉吉不動聲色,然而腳步卻站住了。
龐緒一揮手,屬下擡上來成捆的軍械,新舊摻雜,刀槍劍戟混在一處,足足堆了三個柴堆大小的鼓包,遠遠超過尋常人家看家護院會備下的軍械兵器數量。
因是早年戰亂的緣故,多少有些兵刃在聖上中興後散落民間,未免有人以武犯禁,朝廷也曾收繳過,可百廢待興的時候,偏遠地區匪賊衆多也不甚安全,做得太絕怕是倒會上逼民反,聖上體察民情,于是便提出拿官府的銀兩收取各人家中殘餘的長兵刃,一來再鑄比開礦更省花費,二來是也是盡收天下之兵的迂回,這樣百姓能拿亂世防身的家夥換些銀兩,也不至于那般抵觸,留下的短刃也不足以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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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這對小門小戶平頭百姓的意義大,可那些家中動辄千畝土地百十奴婢和多間店鋪的高門望族,平常無論講大排場出門還是商貿運貨,都少不了護衛同行,他們也不缺那兩個銀子,手頭上的兵刃自然不會上繳。
朝廷當然明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無人多管閑事,因朝廷命官中有部分仍是出身于豪門,多少也在為着自己的産業做些有備無患的籌謀。
像呂、劉、石三家堡壘這樣的門戶,有些兵刃确實也是防患于未然之舉。
呂望被父親在底下碰了碰,磕了個頭正想求情,卻聽龐緒冷冰冰的聲音忽然響起:“這些兵刃……本也算無礙,可是其上銘文卻大有文章,殿下請看。”
銘文?呂家父子對視一眼,心道這些兵刃有一部分是孟蒼舒給他們送來的,能有什麽銘文?
兵器的銘文多是鑄造時模具內已刻好的簡單幾字,為的是層層排查質量可追究到工匠與分管的官吏,再加之可以确定生産年份,按時淘汰與重新分派。
龐緒自親衛手中拿過一支火把,引着公主殿下到軍械旁,前面橫着“川”字豎排開十餘個長戟樸刀。
垂下火把照亮金屬的刀刃,就見刀身末端有一行因歲月痕跡磨損的銘文。
蕭玉吉看清後,本就欺霜勝雪的面容又寒凜幾分,她親自拾起一把樸刀,緩緩走向不知發生了什麽、面露茫然的呂氏父子,将樸刀丢在二人面前:“刀上的鑄造年號是青龍二年,這是王廣興當年在良慈與靈武二郡造反僭主、自立為帝所用的年號。你們家中為何會有此物?”
此言一出,在場的人都震驚不已。
最震驚的要數剛抵達良慈郡就被叫來此地伴駕公主的楊寧之,作為靈武郡刺史,他聽到王廣興這個孽畜的名字就頭大。良慈郡和靈武郡如今都是戰後各方面重建不如旁邊幾郡的,這都是拜這位瘋子所賜,搞得本地民不聊生。
不過靈武郡倒還好點,山多崎岖,許多百姓為躲避戰亂就鑽進山林去求生,也勉強保住了些人力。可良慈郡沃野千裏大河浩蕩組成了本該富庶萬年的一馬平川,只有北部是幾座連綿接天的雪山,這裏百姓可謂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來不及逃散的,就都只能被命運的洪流裹挾。
楊寧之去看孟蒼舒,想從同僚的表現看看他安排自己此行到底何意,可孟蒼舒那震驚痛惜的表情簡直就像王廣興親手給過他一個耳光,眼裏都快出現淚花了。
楊寧之感慨,在為官的演繹之道上,果然還是後生可畏。
與他相比,呂氏父子的大驚失色可就不是演出來的了。
他們并不知曉這上的小字銘文,一轉念忽然意識到,這批軍械是在那批押送物資出事後,孟蒼舒為保證後續安全專門讓呂長符親自送來的!
呂伯英忙哭泣求道:“殿下容禀,我家絕非犯上作亂之輩,這些軍械乃是我家押送隊伍慘遭劉石兩家豢養匪賊戕害後,刺史大人特意調來用作武備,刺史大人怎會用這等大逆不道的物件?請殿下明鑒啊!”
于是,所有人都看向了孟蒼舒。
孟蒼舒卻仍舊痛心疾首,繞着這些軍械緩緩轉行一圈,嘆道:“龐将軍,你應該還搜到了其他的軍械吧?”
“是,只是都沒有銘文,有些還是農具所改,實在粗陋。”龐緒雖說知曉一些孟蒼舒的安排,但還是為他捏了把汗。
“殿下,”孟蒼舒轉向蕭玉吉,“臣所送軍械,乃是慈悲川斂骨時收繳來的,那裏混戰過幾十次,乃是人間地獄般的境地,三四家銘文兵械随意散亂,花去好些時間才分出來可用可不用。那些原本就是我朝官軍奉我朝正朔的軍銜,臣都已命人給挑出來,一部分放在龐将軍處,一部分送到郡府衙門裏去。那裏面還有不少王廣興叛軍所用的軍械,臣不敢擅用,全都封存起來,準備他日襄寧城煉廬坊重開後熔鑄再用,也不算有負朝廷。還有一些沒有銘文的,民間的東西,臣也都收拾完畢,這些,才是臣分派給呂家的物資。”
呂氏父子起先還沒聽出端倪,可越聽越不對勁,聽到最後便心中大叫不好,孟蒼舒或是早有計詐在其中。
然而他們沒有來得及分辨,龐緒便站出來道:“清理慈悲川戰場皆是末将部下所為,分類兵刃亦然,孟刺史所言屬實。”
孟蒼舒這才向公主殿下長拜道:“臣有罪,請殿下責罰!”
蕭玉吉的表情看不出她的情緒,只道:“還請大人明說有何罪責又為何要罰?”
“郡衙缺少人手,上至官員下至吏員,甚至連灑掃與官仆都找不到人來充任,呂氏父子曾送來自己的侄子呂長符說是為臣分憂,臣那時不能明辨,又加之實在分身乏術,便答應下來,派他分管倉廪一事,結果沒想到……此人竟串通家人監守自盜,如今才出了這樣大的事!他人已被拿下羁押,可終究是臣識人不明,還請殿下懲罰。”
楊寧之本以為同僚攤上了大事,誰知還有這樣一手在,要不是公主殿下在此,他都要豎個拇指驚呼“高,實在是高”。
估計那呂家早就想走刺史的路子,然而孟刺史卻是利用他家這份鑽營欺瞞之心,收下人在先,又專門攤派關鍵的工作,讓人出錯好懲罰,再将早就知曉的罪責一并推去,請君入甕。
楊寧之暗想,自己才到幾日便就看清了,那公主殿下想必也是看得清楚,這樣說來,今日的雷厲風行,怕是人家上下早有預謀的,就為了削平郡東這個自立的山頭!
好計策,好計策。
看來以後要同這年紀輕輕的孟刺史搞好關系了。
“你……你這貪官!你血口噴人!”
呂望驟然驚叫。
其實他清楚自己侄子是什麽德性,必然用職權有所偷摸,或許真偷了些值錢東西,可侄子見識不算深沉,也未必分得清叛軍與官軍這樣的區別,只是一時糊塗而已。
但孟蒼舒這樣說,便是做好了萬全準備要行栽贓嫁禍!
孟蒼舒聽着他凄厲的辱罵,絲毫不為所動,只向蕭玉吉再懇請長拜:“無有窩藏賊人,卻有窩藏兵刃,仍是謀反大罪,現下人已緝拿,下官因行事不利牽扯其中,為求公允,請殿下回襄寧城親自提審斷罪。”
蕭玉吉難得有想笑卻不能笑的時候,她靜靜看着孟蒼舒,想從這個盟友身上看出勝利的喜悅,然而她的眼中收獲的卻只有平靜和從容。
“殿下!殿下!孟蒼舒誣陷我們啊殿下!”
自诩素有智計的呂伯英也在短暫的呆愣後想清了孟蒼舒這環環相扣的計謀,拼了命要說出來其中關鍵,然而這時,劉甸劉校尉卻回來了。
“回禀殿下,劉家堡亦發現了反賊,末将粗略審訊,得知其為王廣興其子侄舊日部将,聖上再馭江山後,這些烏合之衆流竄逃亂,他們這人分別被石劉呂三家招攬收留,用以霸占郡東人口耕田,罪行不勝枚舉。這是畫押的口供。”
劉甸辦事效率極高,雙手呈上一沓紙張,蕭玉吉贊許地點點頭道:“除了物證,又多了人證,就算軍械的事另有說法,你們父子也得走這一趟。”
她雖是對呂氏父子所言,可卻看都不看他們一眼,只疊起供狀來:“呂家堡呂姓本家全都帶回襄寧城,有違抗的,就地正法。其餘留待核對證詞後一并遞交朝廷,此乃父皇得繼大寶後第一件謀反之案,務必記錄詳實再上報天聽。”
“是!”劉甸與龐緒一道領命。
有了這份證詞,加之搜出來的兵刃,呂氏父子已知自己乃是窮途末路了,孟蒼舒站在黑夜當中,火把只照亮了他的半張臉,而另一邊則被夜色悄然吞沒,仿佛融化在漆黑當中。
有其他兩家證詞做旁證,呂家便是證明軍械絕非自家,也難逃這次災劫。從最一開始,孟蒼舒接近他們三家的理由便是處心積慮為了今日一切都能環環相扣。
呂伯英聽罷大叫一聲暈厥過去,呂望想去攙扶父親,卻被武威軍拿住動彈不得。
“死了麽?”蕭玉吉垂下眼睛冷冷發問。
試探過呂伯英鼻息的軍士答:“回禀殿下,還有氣。”
“叫郎中來看看,能簽字畫押就行。”
蕭玉吉的語氣有她特有的高高在上的冷漠,然而她心中卻是極其酣暢淋漓的痛快:自她攜弟弟到此赴任,吃了郡東這三家不知多少暗虧,不能直接發兵掃平,此三家又積累多年,擁有堡壘與物資,一千人如何圍攻?更何況她也是師出無名。
今日孟蒼舒幾個連環計環環相扣,先讓他們三家自內崩裂勾心鬥角,再由外逐一擊破,最終卻要他們三家的證詞互為佐證,坐實了大罪。
自己這不到一年的時間,剿匪之餘雖也有斬獲,可卻不能掘其根本,若不能除去郡東勢力,便猶如芒刺在背,做任何事都有掣肘。而孟蒼舒這一“智伯新計”,卻永除後患,再讓她和良慈郡百姓無有後顧之憂。
再看連聲呼喚父親的呂望,蕭玉吉只覺咎由自取,便真是眼前軍械為陷害,也不過是補上了被銷毀的證據。
蕭玉吉又想起,自己和孟蒼舒有言在先,他幫自己解決這個麻煩,自己則答應他兩件事,其中之一實在是舉手之勞,其實無需此舉她都能順手為之,可這第二件……
“你們竟然勾結戕害我家!好個公主!好個刺史!你們朝廷才是天底下最大的奸賊!”
呂望為人至孝,眼見老父昏厥就被七手八腳重重擡下去,心急如焚,破口大罵。罵孟蒼舒事小,罵承明公主便是大罪了。
劉甸刀刃出鞘,向前一步道:“死不足惜之人竟敢對殿下無禮?”
那呂望雙眼血紅,滿口潑污之詞,辱罵已是難聽至極,蕭玉吉面不改色,看了看孟蒼舒,略加思索後輕輕朝劉甸擺了擺手。
銷毀一個人證,大概也算回報之一。
劉甸得令,手起刀落。
叫罵之聲頓時止住。
呂望沒了腦袋的身子仍在掙紮扭動,因此刀落下斬斷脖頸後,有一排箭雨般的血珠噴出扇面的形狀,灑向半周所有人——包括孟蒼舒。
他之前已擦去臉頰上的石翰血跡,恢複了白淨的臉,此時此刻卻再次多了點點紅痕,自高過旁人的眉骨下墜,流過比尋常女子還要周正的鵝蛋型臉龐,滴答、滴答……沿着下颚到脖頸,彙成一道道涓涓紅痕。
殺人砍頭蕭玉吉見得多了,戰場上更血腥殘酷的畫面她小時候就耳濡目染,可眼前這個男人卻讓她心中再度升起錯愕。
尋常人在這樣混沌恐慌亦或可以稱之為可怖的場面時,無論發狠興奮還是本能的恐懼,都會下意識咬緊後齒,因而腮颚總鼓出塊硬硬的輪廓。便是此時劉甸也不脫此例。
然而孟蒼舒卻沒有。
他下颚的線條比自己父皇宮中那些千嬌百媚的美人還要流暢,血痕像流經平原田野的溪水,全無阻礙自由而涓涓,從那張沒有表情的面目潺潺離去。
他的睫毛,随着鮮血噴濺沾上了猩紅,還在持續滴下纖細的血珠。
而他只是漠然地看着無頭的屍體,與被拖走的癱軟老人。
一直在旁圍着噤聲的百姓發出驚叫,後又紛紛跪下,叩謝公主與孟刺史的大恩,于水火當中救他們一命。
這些百姓原本連聲音都不敢有,數十年的折磨和失敗的反抗早已讓他們逆來順受,可看見呂伯英暈厥、呂望被殺,他們才明白自己是真真正正又重獲了希望。
被解救的百姓們在叩謝當中,孟蒼舒平靜地命青郡軍将士分發幹糧與清水,稍加安撫再行安置,此刻的他臉上仍是有血跡不斷,卻仿佛得了金身的菩薩來施法萬方救民水火,慈悲而明耀。
可是蕭玉吉卻覺得,自己此時此刻看到的面目青春沉靜似水之人,好像道場水陸畫中見過的兇惡殺神,披着菩薩的法衣下到凡間,用得卻是雷霆手段、不悔恨絕。
太平盛世,這樣的人總讓人恐慌。可百廢待興之時,蕭玉吉卻覺得或許孟蒼舒的存在才真正說明天不棄民。
至少,他幫了自己,救了不知多少百姓的明日。
……
至此,郡東三座地堡一夜當中空空如也。
為保證這些年淪為家奴的本地百姓可以受到妥帖照顧,孟蒼舒請命讓青郡軍負責安撫,而之前就被青郡軍照顧的郡南百姓們可以幫忙協助,蕭玉吉覺得這個辦法很好,便同意下來。
襄寧城的衙署都沒了,哪有牢獄可以關押這等重要犯人?楊寧之便做主待這些人審訊完畢後,先押送到靈武郡大牢——反正送去京師也要經過那裏。
他想自己沾點光,也讓郡裏百姓看看王廣興的舊日爪牙又有落網,好給靈武郡百姓們也出出氣,給自己的聲譽稍稍漲漲水跑跑船。
這樣的事孟蒼舒自然同意,兩個人細細洽談一番,還順帶商量了今後聯通兩郡的官道修築事宜。
談話在和平友好親切的氛圍中落下帷幕。
護送的人自然是武威軍校尉劉甸親自押送,畢竟是謀反大案,一切需要報至天聽,由大司徒、禦史大夫以及太尉三公同審,再由聖上親裁。
不過呂伯英已然風癱,只會抽抖說不出來話,而姓石的已被公主殿下一箭射死,姓劉的什麽都招了,其餘抓獲之逆賊也都畫押所犯之罪。
想來結果只有九族待誅一個。
但孟蒼舒在罪人上路的那一日,還是親自來送。
因是謀反第一等要犯,這些人俱是身戴重枷、腰足皆挂鏈鎖,劉、呂兩名主犯更是有單獨囚車羁押看管。
呂伯英的囚車就算是負責押送他的人,都撤開兩步不想離得太近。
他已然風癱,歪着戴枷倒向一側,口角不住流涎,眼目也呆滞,身邊盡是便溺之物橫流,無人打理。
孟蒼舒在囚車前一出現,呂伯英那原本呆滞的目光裏驟然閃出劇烈的恨意,可他能發出的聲音也只有僵硬的支吾亂嗷,連憎恨的話語都說不出半個字。
“你的算盤打得很好。”孟蒼舒遣開幾個樂得遠離的押送軍士,笑着對嗚嗚不止的呂伯英說道,“你覺得我需要依附本地強族才能在良慈郡站穩腳跟,這确實沒想錯,但你們真的是強族麽?”
呂伯英僵硬的舌頭似乎是累了,涎水越流越多,眼淚也不受控制往下淌。
“如今天下的強族,唯有聖上一人,公主殿下是帝胄掌珠,自然共享榮光。今日之天下已不是當初的亂世,就連大司徒景虔都要收斂鋒芒,尋找寒門子弟收用門生,來避免士族遭到猜忌,你一個本地吸吮百姓血肉的跗骨之蛆,也敢逆天而行麽?”
孟蒼舒說話時笑盈盈的,遠遠看去,竟像是在關懷自家上路的老人,幾個押送的軍士都是青郡軍中人,他們素來敬重為自己解決安定的孟刺史,見這情況不免暗中絮叨:“你們說,刺史大人和這個逆賊有什麽笑眯眯好說?”
“刺史大人說不定是想氣死他,氣死了最好,這樣咱們路上也就不用受罪了。”一人說道。
“刺史大人和誰說話都這個笑臉,沒見他垮着臉和人打招呼,他天生好性慈悲心腸,大概是要這姓呂的好好交待罪過……話說這老家夥還能開口說話麽?”……
幾人各自言語,卻都只是胡亂猜想,最終便讨論起別的來了。
而這邊,孟蒼舒仍在笑言:“你當年為個人富貴谄媚戕害百姓的逆賊,今日之賬,早有萬千冤魂與茍且活人要同你算,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我來說這些,只是因為我也是其中之一。”
呂伯英睜大雙眼,瞪着孟蒼舒。
“我幼時也曾經歷戰亂,王廣興所為之事,害我家鄉許多人強征流離,最終斃命,我父為朝廷送信,遭到王廣興叛軍追趕險些送命,還好有同僚接應,才算平安,但至今雨季仍因墜崖腰痛不止。我鄰裏皆有家人亡于王廣興部将亂兵之手,那些與我一道長大的孩童失去父母親人,在亂世颠沛流離,啜引苦難長大成人。你與和你一樣的人,你們都是幫兇,你們妄想去做人上人,讨好奉承、鼓動王廣興與其部将殺伐造孽,你們給叛軍行賄的每一文銅錢上,都沾了黎民百姓的血,不是你們,王廣興不會有這般勢力荼毒如此之廣。今日的報應,我尚且以為不足。‘觀天之道,執天之行’,天道使我至此,便是有所一用。即便遲來,總好過不來。”
便是言及內心隐恨,孟蒼舒的笑容竟仍未消失。
“呂老伯,我知軍械一事你是冤枉的,畢竟就是我冤了你,我故意摻了慈悲川斂骨來的逆賊舊日兵刃,假借運送物資不可無護身兵刃的名義贈送給你。你那個孫子也确實小偷小摸,可不敢去偷兵刃,他出行那日,下面的人都是青郡軍士兵,人人都哄着他,要他似雲裏霧裏,也沒有檢查。你兒子曾聽你的話教我如何污蔑石、劉二家,你們說就算沒有,也可以讓他們來有罪過。果然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寶,晚輩受教了。當然,兩件事你家都是冤上加冤……但這又如何?被你禁锢殘骸的百姓本可以在天下大亂的安泰後重新生活,卻被你斷了念想,他們才是真正冤屈之人。”
呂伯英翻着眼白,嗚嗚之聲不絕于耳,眼淚涎水已混在一處。
孟蒼舒言畢想說的話,見已是出發時辰,便最終告別道:“如今你遣散藏匿的那些叛賊如今也已被抓招供,就算事情起因是冤,此時此刻你如此下場,也不過是蒼天有眼,時猶未晚。”
說罷,他便帶着笑容,吩咐青郡軍的諸位路上小心,到了京師更要謹慎,別給主帥添亂子造口業。
在這之後,孟蒼舒最後看了眼囚車裏滿身污垢的老人,笑着送衆軍士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