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鴻門宴
第3章 鴻門宴
◎他的手臂還攬在她的腰際◎
白日青色的天空被黑夜侵吞,春風料峭,不斷攜來金殿內觥籌交錯之聲。
宮人拉開兩扇沉重的殿門,宴席驟然安靜,群臣的目光齊齊投向殿外。
烏黑如墨的夜幕下,一位豆蔻年華的小娘子盤着高高的垂雲髻,如鴉雲低垂的髻上簪十二金鳳釵,身上百鳥朝鳳的缂絲長裙攏住纖秾合度的身形。
她微抿唇,背後點點繁星作配,如同衆星捧月。
席上,陸修瑾把玩三足酒爵的動作凝滞一瞬。
有宦官高呼“太後娘娘駕到”,群臣便一齊調轉身子,朝殿門的方向俯首叩禮。
聚集在身上的數百道目光消失,顧南枝輕舒一口氣。
參加接風宴的都是朝堂上的百官,他們身穿绛紫、赭紅、墨綠不一的官袍,在一衆顏色裏沉悶單調的玄色便顯得尤為突兀。
身穿玄色常服的應該就是雲中王,在定勝臺上遠遠眺望還不知他身形竟是如此高大,即便行禮也挺拔如松,鶴立雞群。
顧南枝的目光多停留了一息。
“衆卿免禮。”
陸修瑾起身時捕捉到她一剎那的凝眸。
眼波流轉,清澈琉璃。
顧南枝掐了掐掌心,掩蓋窺視被捕捉到的窘迫,默了一瞬,她朗聲說:“陛下抱恙,委托哀家與各位卿家舉杯同慶,迎接雲中王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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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下又是一陣奉承聲。
“衆卿不必拘禮,盡興即可。”
顧南枝與群臣舉起酒樽,一口飲盡杯中酒,她喝的是果酒,度數不高還偏甜,不會醉人。
随行的宮女缈碧上前斟酒,趁此間隙,她悄然道:“太後娘娘該回去了。”
顧南枝疑惑,“這麽早嗎?”
這種宴請百官的場面她不是沒經歷過,母親教導過她,進殿門到坐席之間怎麽走出皇家威儀,落座時該說什麽話,什麽時候得體離場都有嚴苛的要求。
根據她以往的訓導,現在還不到離場的時候。
這一耽擱便有樂府的優伶上場表演,顧南枝想要離場也得等表演結束,騰出寬敞的過道。
缈碧退回身後,面露難色。
顧南枝端端正正地坐在主位上,眼睛盯着袅娜的歌舞,神思卻早已飛遠。
今日迎接雲中王之前,母親特意入宮找她說話。
母親說雲中王擁兵自重,無視每年藩王朝觐的诏令,而今回心轉意,是因為北邊的雪災。
今年雪災波及甚廣,長安也未能幸免,但京中還是給雲中和雁門撥銀撥糧,以至于糧草不夠,長安的百姓都餓死不少。
但撥下去的物資都被雲中王獨吞,他還貪得無厭,斥責朝廷派的物資短缺,回京讨要。
在顧南枝眼裏,雲中王無異于上門打秋風的貪心親戚。
母親還說,雲中王此人陰毒多疑、暴戾恣睢,讓她非到萬不得已的地步,莫要與他打交道。
顧南枝一向唯母親是命,還未見到雲中王,就将他想象成一個胡髯拉碴,滿臉橫肉的暴戾王爺。
但當她真真正正見到他,才知傳聞和想象完全不同。
雲中王坐在她的左下首,一身玄衣,通體不飾,唯腰間配一塊墨玉,烏發束玉冠,蕭疏俊郎,舉止間若京中不羁一世的貴胄公子。
哪裏有半分兇殘的樣子啊?
還是說表面的疏冷矜貴都是他裝出來的?
顧南枝一時迷茫了,但無論怎麽說,匈奴猖獗,邊疆的百姓飽受摧殘,雲中王戍守邊塞,護佑邊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至于貪墨赈災銀……
如果他能将私吞的銀錢吐出來,用之于民,也算迷途知返。
一曲歌舞盡,顧南枝坐在上首,雙手交握貼在珍珠敝屣上,眼眸流轉,潋滟若遠山春波,端莊又不失靈動地慰問:“雲中王為大瀚鞠躬盡瘁,定要保重身體。”
仿佛是她的錯覺,雲中王身姿有一瞬的怔愣,随後他親自斟滿酒釀,舉起酒爵道:“在其位謀其職,臣理應護佑雲中百姓安居樂業。”
語罷,一口飲盡。
席上的都是醇厚的烈酒,與顧南枝的果酒不同,光是鼻嗅都能聞到辛辣的氣味。
聽他一言,顧南枝沉思。他若是擁兵自重的人,定會居功自傲,有時候外表不能看透一個人,但一言一行總會透露他的點滴。
他好像和傳聞中的很是不同……
提及自己的封地,陸修瑾眸色深深,“可臣并沒有太後口中那般,對得起邊民,今匈奴殘虐且雪災延綿,雲中、雁門關、光祿塞三地民不聊生,倘若朝廷能……”
“今兒設宴是為雲中王接風洗塵,掃去疲倦,就莫再提勞心之事,雲中王何不賞個臉舉杯同慶,一晌貪歡?”坐于陸修瑾對面的光祿勳楊磐打斷,笑眯眯地舉起酒樽。
楊磐如今是陛下眼前的紅人,不到一年的時間從光祿大夫一路提拔到光祿勳,他一出頭不少臣子随之附和。
不過是一次試探罷了,陸修瑾沒想過僅憑幾句話就讓朝廷救邊關水火。陸修瑾與楊磐隔空碰杯,微抿一口醇酒便放下。
身姿婀娜的舞姬們魚貫而入,下一支歌舞開場,靡靡之音中,缈碧的神色越發憂切。
她隔着幽幽絲竹聲屢次提醒太後娘娘離場,可太後娘娘垂眸盯着漆木案面,似乎在沉思。
衆目睽睽之下,她又不能上前叫醒,以免引起注意。
算一算時間快到了……
圓臺上舞姬們跳的是一曲長袖舞,十二位曼妙舞姬跪在地上圍作一圈,腰肢後塌,雙手高舉過頭頂挽花,如同冉冉盛開的牡丹,最中央的舞|女化作花蕊又似一朵幼嫩花蕾悠悠舒展開花瓣。
那名舞|女身影袅娜,花紅漸染的水袖向兩側展開,其餘的舞姬都退去身後,為她作配。
和音而躍,譬如漚沫槿豔。
所有人的注意都被她所吸引,赤|裸的腳踝圈一串鈴铛,随着舞步铛铛輕響,婀娜的身姿讓人不禁想一窺她的真容,然而一副珍珠墜螢石流蘇擋住窺探的目光。
在坐的群臣皆為男子,樂府經常排一些男子愛看的香豔歌舞,顧南枝并不陌生,看得多了早已處變不驚。
她在上首端端正正地坐,腦袋卻微微朝向左邊,時刻注意着雲中王的動向。
雲中王肅穆沉穩,淩厲的眼神直視前方,卻又像穿透舞姬,看見更深的東西。
萬人矚目的舞姬揚起的水袖伸展至席上,暗香襲人,即将拂過雲中王如玉如琢的側臉時,被他一把攥住,不得侵犯。
舞姬露在外面的眼睛彎了彎,媚态橫生,并無孟浪行為被拒絕後的窘然。
其餘色上心頭的朝臣暗自嘆氣,恨不得舞姬挑逗的是自己。
舞姬吃癟,也不再繼續挑撥雲中王,轉而向另外一些人互動,交杯飲酒、摟腰翹腳……
顧南枝本是把三分的注意力放在雲中王身上,見他推拒的模樣,所有的心思都傾注向他。
此刻,他冷眼旁觀靡靡之樂下的紙醉金迷、聲色犬馬,眸光深邃,仿佛想起什麽,唇角浮現輕嘲的笑意。
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母親口中的殘暴貪婪,自己親眼所見的疏矜端方,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
舞姬互動了一圈,最後一個是方才拒絕過她的雲中王,她便收斂動作,水袖向下拂過雲中王身前的食案,向上揚起時一點寒光在綻放的花朵中隐現。
一把鋒利的匕首直直朝雲中王的面門刺去!
陸修瑾下意識按向腰間,猛然意識進殿前,他身上的佩劍利刃都被撤下。
匕首距離極近,陸修瑾擲出手中酒爵,“嘭”酒爵碎裂,玉液四迸。
一擊未中,已有人反應過來,高聲大呼:“護駕!”
群臣皆是一驚,文臣抱頭鼠竄,武臣尚有一拼之力。
十二舞姬紛紛亮出藏匿的匕首,無差別地攻擊,但只要冷靜細究,就能發現她們的攻擊大多朝向雲中王。
陸修瑾踢翻食案,抵擋住匕首利刺,那率先攻擊的舞姬冷哼一聲。
方才歌舞升平的大殿頓時亂成一鍋粥,饒是見過祭祀天拜、百官臣服大場面的顧南枝也被震在當場。
哆哆嗦嗦的宮人将她圍繞起來,組成不堪一擊的肉盾。
“保護太後娘娘!”
混亂中有人受傷,殷紅的血如水一樣潑在白玉地磚上,死亡的氣息無孔不入地侵入四肢百骸,顧南枝不由想起雲韶的死、街邊無名百姓的死……
一抹玄色蓋住鮮豔的紅,與此同時,男子特有的冷然氣味包裹住她的周圍。
雲中王兔起鹘落,躍至太後的所在,舞姬手持匕首锲而不舍。
電光火石之間,顧南枝被擁入懷中,後腦落于寬厚的掌心,頭上的鳳翅金釵被拔出,發髻松散開來。
顧南枝透過翻飛的衣袂見到那名舞姬,眉眼噙滿狠決,鋒利的匕首近在咫尺。
忽而,舞姬刺出的動作戛然而止,眼眸空洞,眉心插着一枚金釵。
“啊……”顧南枝驚呼。
舞姬倒在地上,毫無氣息。
衛軍沖進大殿迅速控制住剩下的舞姬,危機已然解除。
衛尉楊宇赫掃視亂狀,見到舞姬的屍體眸色一凝,慢悠悠地走上前,單膝跪下請罪道:“臣等救駕來遲,望太後降罪!”
楊宇赫乃顧南枝舅舅,官拜衛尉,官秩中二千石,掌管的南軍護衛皇宮內外,官職與血緣下,身為傀儡的顧南枝怎會真的降罪于他?
她兀自沉浸在血腥場面中久久不能回神。
“別怕。”沉冷威儀的聲音帶了一分不受控制的綿軟。
顧南枝擡眸,撞上陸修瑾的狹長墨眸,最深處藏匿着難以察覺的安撫。
健碩有力的手臂還攬在她的腰際,他居然仍舊摟護着自己,沒有放開。
【作者有話說】
如今在陸狗眼裏,女鵝還是禍亂朝綱的妖後,但是就目前來說她有利用價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