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相救

第8章 相救

◎“陸某與顧娘子一樣,并非冷心之人。”◎

日暮來臨,寧安街漸次熱鬧起來,賣花的吆喝,賣藝的樂聲不斷交錯。

小閣樓外的街對面有一貧家女手扶琵琶,叮咚如清泉流激的聲音袅袅不絕。

小閣樓裏只有仔細塗抹上藥包紮的細微聲響。

一次試探讓陸修瑾明白,他已經取得太後的七分信任,餘下三分亦如囊中之物。

“好了,這次用的棉布更為輕薄透氣,有益于傷口愈合。”

顧南枝收回手臂,放下袖子,遮掩住白得晃眼的雪色,“多謝雲中王。”

溫好的山泉水離開火爐,沖泡墨綠的茶葉,宛若舒展的蘭花,明亮的湯色注入杏花浮雕茶盞,散出沁人心脾的茗香。

一盞熱茶推至顧南枝的面前,他淡然道:“陸某以為太後前來是因為不信,想進一步求證。”

他指的是潛入長樂宮所說的真相。他所言的确匪夷所思,矛頭直指楊顧兩家,弄不好是個颠倒大瀚社稷的重罪,她自然要十成十的謹慎。

答應幫他是因為事情疑點衆多,最重要的是她和他都想救北疆百姓。

“若我當真如此,你又該如何?”

陸修瑾将放置一邊的錦匣打開,露出半支殘箭,“接風宴的行刺情勢複雜,陸某形單力薄,無從細查,但幕後之人一招未成還有後招。陸某讓屬下假扮自己回大鴻胪安排的宮外住所,半途遇伏擊,留下了半支刻有‘鷹翼’标記的羽箭。”

指骨修長分明的手拾起帶有血跡的半截殘箭,推到顧南枝身前,“顧娘子比陸某更清楚标記的含義。”

她當然知曉,鷹翼是守護皇宮內外的南軍特有的标識。南軍由舅舅楊宇赫親領,打算置雲中王于死地的十有八成就是楊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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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中王年少封地,就鮮少回京,他定然沒有僞造标識的能力,否則也不會冒着生命危險,潛入長樂宮,求她收留,以逃避南軍埋伏。

七王之亂當真是楊家的手筆啊……

顧南枝想起皇帝姨父在世,三月春晖,帶她去杏花園子玩樂,而立之年的帝王不惜放下身段與她躲貓貓捉迷藏;想起先帝去世,幼帝披麻戴孝的哭泣抽噎;想起一個個皇子的隕落,幼帝緊抱她,依戀痛惜地說:“皇宮裏我只有太後一個親人了。”

眼見一個個陸家血脈逝去,她有何顏面見皇帝姨父和幼帝?

更重要的是,此時此刻,坐在對面的雲中王又該如何看她?

“那你呢?你是怎麽看我的?”會恨她麽?她姓顧,楊二娘子曌夫人是她的生母,楊宇赫是她的舅舅,罪不及子女的前提是惠不及子女,他們謀逆擅專,她擁有尊貴身份,即便那不是她的心甘情願。

怎麽看?他是昭穆皇帝最不受寵的皇子,就連封地都是沒有人願意去的雲中。他對包括先帝在內的兄弟們并無多麽深厚的手足之情,他們縱情聲色的時候,他在荒涼的北疆與匈奴打仗;他們被逼造反,事敗斬首時,他在思考該如何又一年熬過物資稀缺的嚴冬。

他們死時,他并無觸動,唯一擔憂的是長安楊家的手,先伸向江南還是北疆?而今看,是後者。

陸修瑾擡了擡眼皮,手中氤氲的茗香模糊他眉梢的一片冰涼,“陸某……”

街邊訇然的熱鬧斜插|進來,蓋住他的聲音。

顧南枝亦被窗外的變化所吸引。

街邊有一身穿素色薄襖的琵琶女,袖口洗得發白,卻難掩清麗之姿,她的旁邊緊緊跟随一名失明老者,倚靠在牆邊,瘦骨嶙峋。

落日之時繞梁三日的袅袅琵琶音正是她所奏,而今取代樂音的是她的啜泣。

一錦袍公子往她的搪瓷碗裏扔落一錠銀子,意在買她為奴。

“小女子不願為奴,還求公子放過。”

那公子嘲笑道:“你就算把手指彈斷,也掙不了這麽多錢,再說了你就不怕你那出氣多進氣少的老爹,随時斷氣?還等你掙銀子治病?”

琵琶女掙紮的幅度小了,是啊,她就算把手彈斷,也湊不來那麽多的銀錢,爹爹的病已經拖不下去了……

牆邊依靠的老者氣喘籲籲,“燕娘,我們就是餓死也不能沒入奴籍……”

“爹!”燕娘不顧一切掙脫,撲到老者身旁,泣不成聲道,“我不會為奴為婢的,公子就放過我罷!”

“給你臉了!”錦袍公子楊爍手指燕娘,對身後的仆從喝道,“還不把她抓回去!”

天子腳下竟有強搶良家女,逼迫賣身為奴之事,顧南枝緊抓的袖角皺成一團亂麻,亦如她皺得死死的眉頭。

可令人心寒的是來往行人皆引頸而望,卻無一人敢上前制止。

就在這時,“哐嚓——”一盞精致的茶杯砸在家丁之一的腦袋上,茶水四濺,瓷器四裂。

幾滴茶水濺在楊爍臉上猶如打了他一巴掌,他氣沖沖地擡頭,又一杯茶水精準無誤地澆在他臉上。

“啊啊啊——”

家丁放開琵琶女,去幫楊爍處理眼中的茶液。

顧南枝震了一下,陸修瑾捋了捋雲袖的輕褶,仿佛方才先後扔下兩杯茶的人不是他。

陸修瑾走開兩步,顧南枝仍紋絲未動,故而喚道:“顧娘子。”

顧南枝跟上去,小閣樓有兩處出口,一處是她進來所走,直通前院茶肆,另一處便推開門扉便直達琵琶女賣藝的後街。

人群一點點圍上來,仆從們還在手忙腳亂給楊爍挑落進眼裏的茶葉子。

琵琶女和老人縮在街邊瑟瑟發抖,似乎能預見自己被強擄進府後的凄慘,心下一片冰涼。

一只柔軟而溫暖的手覆住她的手背,手心裏被塞進一個堅硬的物什,琵琶女低頭竟是一片金葉子。

像是一直被命運苛待的人,忽然觸碰到不屬于自己的曙光,琵琶女惶恐不安道:“這位娘子,使不得,太貴重了!”

她身無二兩肉,手腕猶如一層皮覆在骨頭上,顧南枝都能略微用力制住她推拒的動作,柔聲道:“拿着銀子離開長安吧,去哪裏都好。”

朝堂之上,母親告訴她,幼帝得楊顧兩家輔佐,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天子腳下,她親眼所見,良家女賣藝籌錢治病,被逼良為奴。

楊爍擦幹臉上的茶水,眼睛因被茶葉糊住,視物模糊,卻見一個戴着帷帽的娘子,雖不見真容,但觀其身姿纖娜撩人。

“她是我看上的人,憑什麽被你搶了去?”楊爍先是怒喝,後又戲谑笑道,“莫不如娘子随我入府,定保你榮華富貴、錦衣玉食。”

顧南枝扶起琵琶女,對他道:“大瀚律法,不得逼人賣身為奴,你今日強迫他人賣身入府,按律應當落下大牢。”

“你說律法我都覺得可笑,你信不信即便我真進了大牢,第二天也能出來。”楊爍懶怠廢話,朝仆從使眼色,“還不把她們兩個一起帶回去?”

琵琶女欲把顧南枝推遠,但她力氣小得幾乎不計,“娘子,你是好心人,你快走吧,”

顧南枝摸向腰間宮牌,大不了她亮出身份,區區一個纨绔還敢得罪宮中之人不可?

身形魁梧的兩名家丁欺身而近,一直默不作聲的人撿起落在地上的木琵琶,猛然砸向他們腦袋。

琵琶弦斷響起叮咚絕唱,兩名家丁頭破血流,餘下的琵琶柄還握在陸修瑾的手中,像矜貴公子冰清玉骨的手裏拿着一柄折扇。

楊爍手指向他,下一刻,琵琶柄橫飛過來,硬生生砸斷他一根手指。

楊爍捂手慘叫哀嚎,其餘未受傷的仆從見來者不善,連忙擡起他去找醫館。

有驚無險,顧南枝暗籲一口氣,她對受了不少驚吓的琵琶女包含歉意,“對不起,弄壞了你的琵琶,我把這些賠給你,你們快走吧。”

顧南枝取下頭上釵飾,上面綴的珍珠也值不少銀錢。

“兩位恩人大恩大德,小女子無以為報!”琵琶女不肯收釵飾,忙不疊地在地上磕頭。

顧南枝好說歹說,才讓她把釵飾收下,讓他們現在就趁城門關閉前出城,離開長安。

一場鬧劇引來不少人,卻無一人上前施救一二。

臨走時,有一紅袖花裙的婀娜娘子好心對顧南枝道:“娘子也快離開吧,那人可是當朝光祿勳楊大人的侄子,等他回過味來,定不會饒過你們,并非我等冷眼旁觀,我已身處紅塵,眼見那些将将失足的女子能救一個是一個,但那位公子着實不是我等能招惹的。”

顧南枝誠懇道謝,從這位花樓娘子處了解到,長安城中有不少無官職、無爵位的世家弟子,僅憑身後家族,便能藐視王法、行兇傷人。

顧南枝懷揣心事地回到小閣樓,後知後覺給身側之人道謝,“多謝雲中王出手相救。”

“陸某與顧娘子一樣,并非冷心之人。”他在為他的舉止做解釋,并不完全是因為她。

他們是一樣的,都不忍心見到弱小被欺淩。顧南枝心有觸動,仍不忘問他:“雲中王就沒想過與楊磐交惡的後果?”

他的處境十分危險,一朝踏錯便粉身碎骨。

“只要能救人,便是陸某之幸。”陸修瑾垂首,狹長的眸深深望見顧南枝的眼,“顧娘子最開始問陸某的問題,陸某現在回答。”

他頓了一頓,用一種更為鄭重的語調,“只要太後救下邊關百姓與将士,臣願意接受任何懲處。”

心髒外的一道裂紋如蛛網的薄牆轟然傾塌,顧南枝同樣珍而重之,“哀家會幫雲中王的。”

親自将人送到朱雀街,陸修瑾回到大鴻胪給朝觐回京的藩王安排的臨時府邸。

屋檐下一角燈籠在朔朔冷風中盤旋,透出細碎的赭橘光。

陳元捷左臂綁着厚厚的白布,纏繞在脖頸上。接風宴回程的路途中遇到南軍伏擊,是他扮成雲中王的模樣,不幸中箭。

“恭迎王爺回府。”陳元捷颔首道。

“這段時日你且安心将傷養好。”陸修瑾平靜的語氣添了幾分關心。

舉步踏進書房,陸修瑾取出随身攜帶的無字封冊子,寫下今日之事,毫無遺漏。

蠅頭小字記錄了他從雲中回京的每一日,事無巨細,記錄自己的同時仿佛也在告訴另一人,每一頁末尾都有落款,是為“瑾”。

料絲燈燒至盡頭變得昏昧,紫毫筆落在末尾,寫下與之前都不相同的一個字:宴 。

【作者有話說】

不是有個梗麽?“正常人哪寫日記啊?”陸狗他不正常,他寫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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