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生病
第9章 生病
◎這雲中王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夜幕降臨,繁星點綴。
換回宮裝的顧南枝回到長樂宮,她惴惴不安,原定回宮的時辰被琵琶女一事所耽擱,堪堪在宮門落鎖前回來,出去這麽久,也不知葉公公是否為她擔憂。
還未踏進宮門,輕淺的春風倏忽料峭,吹得人肌膚冒出雞皮疙瘩,風裏裹挾淡淡的鐵鏽味。
顧南枝跨過宮門,翹頭寶珠梨花紋的足履踩到一汪水漬,瑩潤的寶珠漸上幾滴殷紅。
瞳孔一縮,心跳驟然失去節律,她完全被庭院內的景狀吓呆了。
那個身穿深赭宮袍,和藹慈愛,比親人還親,見證她成長的葉公公,悄無聲息地倒在血泊之中。
顧南枝手腳發軟,腳步趔趄,被逶迤的重工裙擺絆倒在地,身後的宮女無人敢上前攙扶。
她揚起腦袋,纖細的脖彎出纖弱的弧度,一只手掐住她的腮幫。
母親,不,是曌夫人,居高臨下地俯視她,镂空嵌絲琺琅護指套上的紅寶石如一塊冰,又冷又硬,但比這兒還冰的是她的語氣,仿佛在審問犯人。
“枝兒你去哪裏了?”
嗓子像是被什麽東西堵住,唇瓣在顫抖,舌頭卻變得僵硬發麻,吞吐不出半個字。
夜風吹拂,顧南枝打了個哆嗦,下一刻指尖觸到一縷溫熱,是葉公公留給她最後的溫暖。
顧南枝瞧了一眼手掌的鮮血,似乎看到杏花樹下葉公公對她溺愛地笑,寝宮裏雲韶說故事講笑話哄她開心。一轉眼他們的面容都被掌心的血色覆蓋。
都是血,好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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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的勞累與驚懼之下,顧南枝陡然昏厥過去。
顧南枝病了,病得突然又嚴重。太醫說她憂心甚重,心神不寧,已經影響到身體。
母親見她身體羸弱至此,便沒有因擅自出宮,降下責罰。
顧南枝頭一次體會到,深宮裏的一磚一瓦、一花一葉皆為母親眼線。好在母親沒有深究她出宮的行動,只以為她還和幼時一樣貪圖宮外的玩樂。
太後貴體抱恙,早朝暫歇,母親仍還日日來長樂宮以教誨之名,行幹政之實。
曌夫人離宮不久,就聽小黃門宣道:“陛下駕到。”
顧南枝起身下榻,不想一個緋紅錦衣的身影沖進來,扶住她的手臂,“母後不必多禮。”
他還接過旁邊宮女從木施上取下的月白并蒂蓮外衫,披在顧南枝肩上。
“寡人來遲,沒有在母後榻前侍疾,寡人愧疚無比。”幼帝陸靈君滿臉自責。
“陛下每日要聽太傅教導,為将來臨朝做準備,區區小病不值得陛下來一趟長樂宮。”
陸靈君啓唇欲答,瞥到旁邊宮女端來的藥碗,殷勤取過,“寡人服侍母後吃藥。”
他舀起滿滿一勺湯藥,遞到顧南枝唇邊,将她的唇際都燙紅了。
陸靈君慌亂無措地放下藥碗,想用手碰又不敢碰,“寡人真笨,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
顧南枝并不介懷,她肌膚細嫩,稍微磕碰都會留下紅痕,實際并不嚴重,她安撫道:“陛下年紀尚小,只有別人伺候陛下,陛下哪能伺候別人。”
“寡人都十二了……”
顧南枝沒有聽清幼帝的嘀咕,“陛下說什麽呢?”
陸靈君搖首,只讓宮女吹涼了藥,認認真真看着顧南枝喝完,最後再機靈地遞來一枚糖漬烏梅。
顧南枝伸手去接,烏梅卻直接湊到她唇畔,“母後快吃吧。”
幼帝完美遺傳了帝後的優點,五官柔和、眉心一點與殊貞皇後同樣的紅痣,眼睛卻像極先帝,瞳色偏淡,宛若琥珀光轉。
他今日穿了一身簇新的緋衣,頭戴金冠,毓珠垂鬓,一雙烏漆漆的眼睛閃着狡黠的光。
十二歲的少年郎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身姿如同抽發的新芽,半年一個樣,去歲及她肩膀的少年郎,如今已經與她一般高。
兩人一站一坐,顧南枝還需仰頭才能看他,張唇,将烏梅含了進口中,外面的糖漬融化,甜絲絲過後是微酸,嘴裏的苦味被蓋過。
顧南枝惦念幼帝的學業,勸道:“好了,陛下監督哀家喝好藥也該回未央宮了。”
“寡人才來了一盞茶,母後就要趕寡人走了。”
久違的頭疼感卷土重來,幼帝自小就喜歡粘着她,因為兩人歲數相差不大,也就兩歲,可他們都會長大的呀,但幼帝粘人的勁兒不減反增。
顧南枝拗不過幼帝的性子,也就随他去了。
屋外伺候的宮女進來傳禀,“陛下、太後娘娘萬福,定陶郡主已經在殿外等候了。”
陸靈君:“定陶郡主?”
顧南枝解釋,“是啊,姊姊知曉哀家生病,萬分挂念,哀家便宣她入宮,敘敘話。”末了還添一句,“并不是趕陛下走呀,等哀家病好了,就去未央宮見陛下可好?”
“母後也許久未見家人了,見一見,心情好,身體也能快些好起來,那寡人就不打擾母後與定陶郡主姊妹相敘了。”
幼帝年紀小,貪玩好樂,有時候執拗得像頭小倔牛,但一到正經時候也會變得乖順懂事。這樣可愛的孩子,顧南枝怎會不喜歡?雖然她未及笄,也還是個孩子。
一個大孩子一個小孩子,大的護住小的,在寂寂深宮中步步為營、只為活下去。
“拜見太後娘娘。”定陶郡主顧芸禮在屏風外俯身行禮。
顧南枝急急穿好鞋履走出來,道一聲“免禮”後,将四周的宮人都遣散下去。
顧芸禮上下打量她一番,并蒂蓮外衫下是伶仃的身形,臉色白得近乎透明,下巴都瘦得尖尖的。
“小妹瘦得好厲害,上次見你還是新歲,不說豐潤,至少小臉都是圓圓的呀。”她的妹妹自幼身子骨不好,八病九痛,後面又被母親送進皇宮,遠離親人。
南枝南枝謂之傲雪淩霜的梅,顧芸禮卻覺得她更像蒲葦,看上去柔柔韌韌。
但顧芸禮不知,柔韌的蒲葦卻能将磐石纏繞。
“區區小病,讓姊姊擔憂了。”顧南枝牽上她的手去往右殿,外人不在,她們便以姊妹相稱,免去繁瑣的禮節。
羅漢床的小幾布好瓜果點心,手邊一掐絲琺琅香爐點燃鵝梨帳中香,飄繞周身。
姊妹倆許久不見,應該有說不完的話,可見到彼此模樣後,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顧南枝問起家中情況,顧芸禮喋喋不休地與她說:“爹爹又不在府,去了長安城外的野郊遠游,你是知道的,爹爹一年有一半多的時間都不在府,他的浮蹤浪跡,誰又能尋到呢?”
顧南枝的父親人如其爵位,受封安樂侯,寄情于山水,向往雲游天下,海懷霞想。但她記得父親不是一開始就不顧家的,至少他曾經親自動手給母親削簪挽發、對坐描眉,只不過母親嫌他削簪挽發是酸儒行徑,嫌他描眉的手藝不到家。
“哦還有弟弟小野,他不愛讀書,拿硯臺砸人家腦袋,又趕走了一批夫子,現在長安城沒有人敢來安樂侯府教他學問,只有去外面請人……”
安樂侯府有二女一子,因母親性情剛烈,父親并未納妾,甚至連通房都沒有。
弟弟顧于野從小就知道,他的大姐頗有母親的女将之風,二姐入宮貴為太後,而他自己毫無疑問将會繼承爵位,受封侯爺。因此養成一個頑劣驕縱的性子,想要的搶也要搶過來,不想要的恨不得消失于世間才好。
顧南枝聽着聽着,仿佛在聽旁人的故事,冷肅的母親、頑劣的弟弟、常年難得一見的爹爹與姊姊,逐漸離她遙遠。
姊妹連心,顧芸禮覺察到妹妹的失落,口風一轉,說起京城中的新鮮事。什麽仆射家的公子花了大價錢,淘來一件古董花瓶,被發現是去歲做的;遠房親戚的小兒子去瓦子看噴火雜耍,湊得太近被火燎成禿瓢。
顧芸禮笑得花枝亂顫,輕松活躍的情緒亦感染顧南枝,她忍俊不禁。
顧芸禮說着說着,嘴上便沒了把兒,“要說長安城裏最新鮮的大事非雲中王回京的陣仗莫屬了……”
說到朝政之事,她倏地噤聲。
顧南枝不以為意,好奇道:“為何這麽說?”
顧芸禮四下巡視,決定解開妹妹的困惑,她說起雲中王的身世。
昭穆皇帝膝下有十個兒子,其中繼承大統的便是先帝。雲中王作為皇帝的第九子,前面有衆多哥哥,後面還有一個更為受寵的幼帝,常常受到昭穆皇帝的忽視。
雲中王生母卑賤,是妃嫔宮中的宮女,妃子懷孕擔心寵愛被其他人分去,于是設計親手将頗有姿色的宮女送上龍床,那宮女看似好命,承享君恩,誕下龍子。
可後宮争權奪勢,不是你死就是我活,雲中王生母死得莫名其妙,未多久那名妃子亦鬥敗,變得瘋傻。雲中王在宮中再無依靠,受到皇子們的欺淩。弱冠那年,昭穆皇帝終于記起他還有個不受寵愛的九皇子,雲中王趁機請封北疆,不再回宮。
“多少人都說雲中王是逃命去了,再在宮裏待下去,一個形單影只卻有儲君資格的皇子,即便沒有問鼎之心,也會死無葬身之地。”顧芸禮說得口幹舌燥,啜一口手裏香氣四溢的玫瑰飲子,“小妹你說這樣一個不得寵愛、數年未歸京,封邑偏遠的王爺,回京的時候哪裏值得上那麽大的陣仗?”
比旁人深知其中錯雜的顧南枝已得出答案,自然是用鄭重的儀式迎接雲中王,以表朝廷對雲中王的器重,為日後他的遇刺而死做脫身的理由。
朝廷都這麽重視雲中王了,怎麽會去動手謀害他呢?
給姊姊的修竹檀栾浮雕茶盞斟滿玫瑰飲子,顧南枝答:“不知呢。”
屋外天光穿過橫豎交錯的窗棱格子,被切割成光柱,映出空氣中輕舞的浮沉。顧南枝狀似不經意地問道:“姊姊提到雲中王我倒有幾分興趣了,這雲中王是個什麽樣的人呢?回京迎接那日我曾遙遙見過他,”
顧南枝頓了頓,回憶小閣樓那日見到的他,嘗試描述道:“濯濯秋曜,蕭蕭疏疏,恍若雲中月。”
誰知顧芸禮聽她說完,樂得撲哧笑出聲,“小妹在說笑呢?雲中王其人為人沉冷,心思重,你口中的怕不是另外一個人呀?”
【作者有話說】
陸修瑾(面色難堪):為人沉冷,心思重?
陸修宴(面露得意):濯濯秋曜,蕭蕭疏疏,恍若雲中月。
可以看成一個人的軀體裝進了兩個人的靈魂,他們會互相吃醋較勁┓( ` )┏。